——在这乱世,平安,即是最大的安慰。
九岁之后的那年,我几乎每天都要抓着白伯素问他,“奕勋哥哥什么时候回来?他什么时候回来?”白伯素每天都叹口气回头准备打发我,可是看到我那双渴求的眼睛,不耐烦的话生生被咽了下去,“快了,再等等就好了,过几天他就回来了。”
这样的回答多了,我也就知道了,其实白伯素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这一场仗打得太长太长,长到后来,我不问都知道,待到归来之日,自会归来。
等着等着,在日复一日的学习,玩闹,成长之中,和秦奕勋那段过往被我渐渐封存在记忆深处,不忍再去想,回忆有多清晰,思念就有多清晰。而如今,我已然是十七岁正当盛华的年纪,而他也该是独当一面的少年将军的时候,我终于等到了白伯素口中那个过几天。
直到午膳快结束,一直由着我发呆的长兄殿下突然发问,“颜颜,你喜欢奕勋吗?”
颜颜,你喜欢奕勋吗?
金浣颜,你喜欢秦奕勋吗?
这个问题问的我愣怔了许久,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长兄殿下这个问题,许是许久没见过秦奕勋,他的样子在我记忆里都模糊了,但是当初一起说过的话却都记得清楚,而且彼时,我还不知道我该如何定义喜欢这个词语。长兄殿下说,“就是问你,如果要你嫁给奕勋,以后每一天都和奕勋一起过,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你愿意吗?”我仔细思索了一下,然后毫不犹豫的点头,笑得跟窗外的满园春色一样。那时我还不知道,父皇为了嘉奖定远将军一家,是打算赐婚的,没有哪一家比皇家更能彰显尊贵,而适龄的公主只有我一个。长兄殿下当然明白父皇的意思,可他还不想让我当成一个政治工具被嫁出去,他觉得我应该是和相爱的人厮守一生才对。所以他问我,喜欢不喜欢秦奕勋,如果喜欢,他就放任,如果不喜欢,他会另做谋划。
原来我的长兄殿下,如今也是一个运筹帷幄的好太子了。
那天长兄殿下终是没有告诉我这个问题的原因,还是汐乐在外面听了闲谈回来告诉我的。
我坐在寝殿发呆,手里拿着当初我想要给秦奕勋看的帕子,上面歪歪扭扭的绣着君子兰。民间人们都说,女孩子如果喜欢哪家的少年郎,会把自己最满意的绣品送给他。虽然现在这个帕子在我眼里奇丑无比,可我还是想问问当年的那个自己,这个当年最引以为傲的作品,我想把它送给秦奕勋,是不是代表着,其实当年幼稚的我,已经不仅仅把秦奕勋当成朋友了呢?
我把帕子扯开,紧紧绷着的绸缎上的君子兰被展开在眼前。
汐乐跑进来,端着我最喜欢的芙蓉糕,坐在我脚边,看着我说,“小殿下你是不知道,现在满京城满皇城都是在聊定远将军一家的,那些个小姐郡主都开始打探秦公子的喜好了。”闻言,我看着她,随意拿起一块芙蓉糕,看似不在意的问着,“打探他的喜好做什么?难不成都是没皮没脸的想要嫁给他?”
汐乐才不吃我这一套,她向来是最能猜得我心思的,趴在我旁边笑得诡异,阴阳怪气的说着“小殿下当真是不知道为什么?秦公子风度翩翩,能文能武,又军功赫赫,哪家小姐不喜欢?”汐乐看她的话在我这里起了作用,任凭我脸色不善的瞪她,缓缓坐回去,“不过啊,她们再费尽心思也没用,且不说秦公子和我们小殿下情意深重,据说这次回来帝君也是有意赐婚的。”汐乐将情意深重四个字咬得极重,非是要我红了脸才满意。
我想起当初送他出征那天,他看向我的目光,“可是谁知道,面对赐婚他又是何种心情,若只是因为帝君威仪不敢违背,我宁愿他没有驸马爷这个殊荣。”因为熟悉,所以懂得,他应该是这天下最自由肆意的人,不该为了一个身份一个帝令被束缚,他应该和心爱的人相守一生,而不是被迫迎娶帝姬。
汐乐听此,有些愣怔地默默放下手里的芙蓉糕,她本就比我大些,从小护着我长大,一个床上躺过,一起逃过嬷嬷的看管,汐乐与我,早就不是主仆这么简单的关系了。她知她的小殿下看似活得随意任性,心里比谁都清明善良,我希望身边的所有人都能过的开心幸福,这些话许多年前我就跟她说过。所以我面对把苦都藏在心里的白伯素,事事顺着他,每天都希望能让他真的开心起来;所以我面对担着家门责任的秦奕勋,每天不说但是藏着掖着默默祈祷平安。
“其实,他喜不喜欢我都不重要,在这个乱世之中,最重要的,就是平安,只要能平安归来,一切一切都不是问题。”我倒在汐乐怀里,她的手很轻柔地拍着我的肩膀,嘴里哼着年代久远曲调和缓的清平调。我很喜欢听她唱歌,汐乐原本是江南水乡的女孩子,家里逃难到帝都,因为实在没钱维持生计,无奈之下把当时家里最大的汐乐卖到宫里为奴。原先汐乐因为是没什么家底的小姑娘,只能被安排到廷尉府这种干粗活的地方,还是我当年路过廷尉府的时候看到她被人欺负,本着这丫头长得真好看的心情救了她,之后的一切,就很顺理成章了。
“如果小殿下担心秦公子的心意,那就先不要答应帝君陛下,等到秦公子回来,让他自己做选择就好了。不过,我们小殿下这么好,秦公子一定不会拒绝的。”汐乐轻轻拍着我,唱完一曲之后才缓缓开口说道,可是我早就在她怀里沉沉地睡过去了。朦胧中,汐乐把我慢慢放到床榻上,坐在床沿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迷迷糊糊的叫她回去休息,只听得她一声叹息。
直到过了很多年,我才知道那天晚上汐乐坐在我的床边,做了一个改变她一生的决定,甚至,改变了我们所有人的决定。当初那个在廷尉府被小太监欺负得浑身是伤的小宫女,有她自己的秘密,就像是东宫湖边最大的那棵榕树里藏着的许多秘密一样。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人心。
第二天清晨,我是在嬷嬷们一个接一个的折腾中醒过来的,醒来就看见床边聚集了一群老嬷嬷,手里端的礼盒一个比一个大,汐乐站在一边一脸无奈又同情的看着我。平日伺候我的嬷嬷最先站出来说“小殿下,今天是立秋,按规矩要举行宫宴,太子殿下让我们来为小殿下好好梳洗一下。”
我心里把长兄殿下怨念了无数遍,用被子蒙起来自己生生滚了三四圈才让嬷嬷们按住我,把我扯起来开始动手。最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得不说,不枉费我这一个时辰被她们翻来覆去的折腾。里里外外把我完完整整的套住,一身水蓝色长裙,袖口上绣着银丝线的凤凰花,和着暗纹绣球花丛中朱雀祥云图,上衣下摆好似丹青水墨一般晕开的海水流云图点染出淡淡仙气,深蓝色束腰和丝带勾勒出少女稚嫩的身形,轻轻转动抖开长裙,婀娜袅窕间如弱柳扶风。发髻是最简单的,可步摇金钗却是最沉重的,虽然只有一套流云步摇,却堪比当时见过的皇祖母那套九凤金钗的重量,实在是压得我整个人都感觉抬不起头一般。
好不容易结束了晨起梳妆,却被通知连早膳都不许吃,直接进宫,他们还怪罪到我的头上。“小殿下早起太晚,梳妆又废时间,早膳的时间自然是没有了。”嬷嬷们催着我出发,我穿着一身厚重的劳什子,长兄殿下也早早的进宫去了,没人陪还这么累,以至于见到父皇母后的时候我还是哭丧着脸的。父皇听了我的诉苦,毫不遮掩的哈哈大笑起来,母后一边笑我这么大了还跟个孩子一样,一边叫人上点点心来让我垫垫肚子。
怕我吃太多,一会宫宴的时候没有胃口,也没有我最喜欢的芙蓉糕。我挨坐着母后,拿起手边的蟹黄酥,张望着找长兄殿下,母后搂着我,手指划过我的步摇,回答说长兄殿下去了皇祖母那里。我点点头,就是这个时候,外头人传话说祁月候世子和二公子来请安。
祁月候世子和二公子?我脑海里极力搜索着这两个人是谁的时候,母后把四平八稳坐在地上的我拍了起来,我撇了撇嘴表示不满却也没有多言。直到看到来人才突然想起,哦,原来是他们,平日里都直呼其名,却是忘了原来他们是有身份的。忍住想拍自己脑门的心情,两人已经走到阶下,“参见帝君,皇后殿下,若桐帝姬。”整整齐齐的问候,一样英俊潇洒的样貌,这两兄弟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容总是会让我愣怔许久,可是,我每次都分得清。
萧渺眉眼间总是有很多的秘密,他的眼睛里有太多的东西,不像他弟弟萧烈琰,一样的桃花眼里,萧烈琰是很纯粹的喜怒哀乐,我总嘲笑他笑起来像个傻子,可我却也很珍惜这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