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老教授对哈德曼教授提到的“出资人”一词，都是一副早已麻木的表情。恰在此时，机修师闻二博带着空间站仆役机器人走了进来。那台仆役机器人依次为大家手中的杯子续上了茶水、饮料、咖啡。
“小罗呀，你还是社会经验太少了，好好听你几位老师给你上一课吧，一天光是埋头学问可不够……”闻二博一边笑道，一边随手放下手中的工具箱，擦了擦额角的微汗，也不顾手指夹带的机油抹在了脸上。
罗彼得的目光，自然而然穿过眼前那面数个平方的观测窗，望了一眼射手空间站之外，那无尽深远处的无尽星空。
无尽星空的尽头，一片沉重如墨的黑暗。
回过神来，望向哈德曼教授，罗彼得等待着老师的解说。
“理解出资人这个词，就能深入理清我们这个时代，一切纷繁芜杂现象背后的线索……”哈德曼教授娓娓道来。
自从350年前，人类世界最后一次大规模的、遍及全人类的“最终战争”结束，旧有的阶级、财团、国家、甚至所有制统统都被打破，人类进入公社时代，人类社会从科技到艺术，从道德到政治，从经济到文化，在经历爆发式的百年黄金期之后，全面走向了凝滞状态。当然，这是一个漫长的、微不可察的过程，并非一个短时间内立即发生的，若非具有大历史观，很少有人能理解与发现这一现象。哈德曼教授尽管是一名专注天体物理的科学家，同样也是一名具有深厚人文素养的大师，他最推崇的历史学家是1000年前那位提出大历史观的黄仁宇。
大战之后，在所有强大政权的废墟上，精疲力竭的政治精英们以卡尔·马的经典理论构建了全新的社会架构。各自为政的国家自此成为历史名词，人类社会成立了人类联合公社。这是一个没有压迫、没有剥削、没有强权、没有暴力，也没有阶级分化的，纯粹服务型的社会机构——至少，理论上如此。
人类联合公社以对全社会的财税金融与警察力量的控制权，将当时残余的80亿人类凝聚在“全世界社民，联合起来”的旗帜之下，按照宏观层面有联合公社计划调控、微观层面有市场主体充分竞争的原则，逐步建设起一个按需分配、各尽所能的大同社会，第一次在现实层面实现了无数仁人志士的社会理想。
这就是如今人类联合公社的运行方式。
“先哲的设想总是很丰满的，现实则是很骨感的。还是你们华夏文明的一句老话说得好‘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人与人之间的利益纠纷也是无处不在。任何伟大的社会理想，无论理论多么美好，总会在实践中走向异化。谁能想到呢，这个10年一届的联合公社，服务人类社会、服务全体社民的纯粹服务型机构，仅仅运行了50年不到就开始迅速异化，成为少数代表，或者少数政客奴役大众的工具。其中最典型的一点，就是‘出资人’概念了。”哈德曼教授继续道：“整个社会的一切公共计划、设施、科研经费、地方公社经费，一切的一切，只要是关系社会大众的，都需要经过出资人，也就是联合公社的审核预算及实施。这既是一个严格的监管体系，也在长期运行中逐渐成为一个极度影响效率的体系。于是，社会的活力逐渐不再，科学精神也逐渐丧失。在这样的情况下，想要实施以千年，甚至万年为周期的蛙跳计划，以周边较近的半人马座阿尔法、巴纳德星系等三体或者不稳定星系作为跳板，犹如蛙跳一般向更深远星空移民，犹如痴人说梦。如此一来，不要说确保人类文明保持长期活力，即使想要长期保持些微活跃，而非现在这样一潭死水，都不太容易。这，才是两百年来人类由停滞，终将迅速走向衰老的内在因素。”
罗彼得这才恍悟，出资人思维对社会的掌控、科学精神的丧失，这才导致人类近两百年一直没有及时开发出外向发展、跳出太阳系囚笼的尖端技术，更是永远丧失对星际空间、曲率跳跃的探索与展望。罗彼得神情略微暗淡，视线穿过观测窗，望向4.2光年之外的半人马座阿尔法三体系统，6光年之外的巴纳德星系，以及另外几个距离100光年以内的恒星系统，这些系统都可能存在类地星体。当然，这其中，有双星、三体系统，空间环境不稳定，作为长期开发殖民地点肯定不合适，若作短暂停留，作为中继跳板，则颇有前景。只不过，现在再来考虑这个问题，无论是从他个人能力，还是即将面临的现状，都已经意义不大了。
空间站内，一股沉重的气息氤氲在众人心头。闻二博正要讲个笑话打破这片沉静，却听哈德曼教授兜里传出叮咚的提示音。
哈德曼教授掏出裤兜里的手机，上面显示有一封新的邮件到达，点开一开，半晌，都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老师，您怎么了？”罗彼得注意到哈德曼教授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子也摇摇晃晃，几乎就要摔倒，赶紧扶住了老师。其余众人也深觉奇怪，都知道哈德曼教授尽管年事已高，却向来精神矍铄，身体良好，虽说不一定能活上200岁，再健健康康的活个十年八年是问题不大的。此刻，却都发现几分钟前还说话底气十足，举手投足间充满健康气息的老教授，这瞬间宛若陡然加速苍老了十几年一般。
“老哈，你咋了？这邮件说什么，有什么事，给大家都说说，我们好给你分析下？”韩少锋对哈德曼这位老同学、老朋友很了解，即使是当年他夫人病逝、长子空难，都没有表现出现在这般情状，都仍然将内心情绪压抑住，不动声色的做完手头的实验。此刻，哈德曼的表现，实在令他有些费解。这该是遇到了多么重大的事件？
“我们的计划，被否定了……”哈德曼教授好不容易凝聚起一股力量，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