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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芊子的异想世界

一段婚姻,

从相亲相爱到双燕分飞,

这中间经历了多少悲欢与离合?

时间回到十二年前的夏天,我的故事就从那里开始。

那年二十二岁的我大学毕业,父母替我筹备开办贸易公司的资金,我借机回小时候生活过的希腊度人生里最后一个暑假。

一天,我正坐在卫城宫殿的悬崖上写生,第一幅海景即将完成之时,有双大眼睛凭空凑到我脸上,忽闪的睫毛近的几乎碰到我鼻尖,我条件反射地一跃从地上跳起来后退到一米开外,打量眼前那个侵犯我私人领地的不速之客。

原来那双灵动的大眼属于一个生着小巧的面孔的东方女孩,她站在一米外的岩石上捧着肚子哈哈大笑,乌黑蓬松的长发和几乎及地的白裙在风中胡乱飞扬。

我被她的举止惹怒,气急道:“你笑什么?你好像女鬼一样忽然跑出来吓人,有什么好笑?”

女孩已经笑得直不起腰,干脆坐到脚下岩石上,伸手指着我边笑边道:“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这样胆小?看你,吓成关公脸了。”

说完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吓成关公脸?分明是气的!

“疯婆子!”我丢下一句,赌气跑去悬崖另一边。

这古怪女孩也跟过来转到我面前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打量着我,我扭头别开视线装没看见,她又转到我眼前做一个鬼脸跑开了。

我松一口气,继续专心作画。

但不一会儿又有人在我身后拍我肩膀。今天这是怎么了?没等我转头一个白影用照相机挡着脸凑到我面前。

呼,我深吸一口气跳开,仍是刚才的古怪女孩。

这次她十足认真地对着我,伸出拿照相机的手说:“胆小鬼,帮我照一张照片。”

我暗念,上帝怎么造出这样不可爱的女孩,求人帮助还喊人胆小鬼。

于是我站在原地仰头看天装聋作哑,用余光留意女孩的一举一动。

她看看我又看看照相机,似乎终于明白了自己的不礼貌,漆黑的眼球提溜一转,走到我面前。

女孩身材娇小,个头刚到我肩膀,她仰着小小的脸问:“你生气了?”说着又往前一步,手捧相机抵在我胸膛,呼吸几乎贴着我下巴。

我心脏扑通乱跳,这个小女孩不知道男女有别,授受不亲。赶忙又后退一步,仍然装作无视她存在。她见我再次躲开,也矫捷地跟着我向前跳,相机又抵到我胸膛。我已经一身冷汗,继续后退,她又继续追上来。而且这次她干脆抬起双手挂住我脖子,眯起大眼睛掂着脚尖凑过一张脸来。

“你怎么这样小气?我只不过要你帮我照张照片。”她机灵地眨动长睫毛,脸上的小晒斑也神奇活现,“照完我送一个奖励,好不好?”

我被她举动惊得呆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来。女孩已经把相机塞在我手里,小鹿般跳跃着站回悬崖边。

海风吹动她的长发和衣裙,她盈盈笑着,仿佛要在此飞向碧海蓝天之中。我站在不远处,忽觉这是一幅绝美画面,忘记了照相,忘记自己刚才念她太不可爱。

她一手扶着被风吹到脸上的头发,一边向我挥手:“快一点,快一点,这里风怎么这样大。”

我按动快门,咔嚓,一个飘逸的身影从此印入脑海。我打一个OK的手势,她立刻雀跃地奔跑过来,笑容真挚。把相机交在她手里,她抿嘴一笑说:“谢谢,胆小鬼。”说着仰起她孩子气的脸,留一个软吻在我下巴。

我又是气又是喜,我可是青春鼎盛的正常男人,居然要面对这样的诱惑。呼,真是难为了自己。我顶着发热的头脑慌慌张张收拾画具,再见也没道便逃下山去。身后留下一串铜铃般的笑声,和一个白裙飘飘的倩影。

从这一天开始,这个不知名的女孩不断进入我的梦境。她的吻像是一个烙印刻在我的下巴上,又像是恒久弥新的轻浮的挑逗,令我时刻坐立不安。不知道那个笑容我是否还有机会再见。

有天去集市购买食物,我眼前忽的闪出一个白色身影。会是她吗?我穿过人群跑上前,才发现这是一个黄发高鼻梁的西方姑娘。我低下头去,失落至极。我在做什么?恋爱?一见钟情?二十二岁的七尺男儿终于情窦初开?而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可能吗?呼,太不可能。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我依旧每天去悬崖上画海,也渐渐地忘记了那个白色身影。直到有天黄昏,夕阳格外绚美。蓝色、紫色、橙红、桃粉在海天间纠缠着,似一幅天然水彩。于是我决定留下来,多画一个小时。快要完成之时,总似身后有一双眼睛盯着,毛骨悚然。

我缓缓转过头,耳旁一团热气袭来。一个声音幽幽地道:“画得真美。”

听得我冷汗湿背,画夹啪啦落地,打翻了脚边颜料盒。

定神去看,是一个短发短裤的女孩在我背后捧腹大笑。边笑边道:“你怎么还这么胆小。”

笑声耳熟,女孩抬起脸,呀,正是那天的白裙姑娘。

她神出鬼没,专来吓我,实在调皮。我盘腿坐在地上,双手插在胸前,严肃地盯住她。女孩笑够了凑到我脸上来,研究我瞳孔:“又生气了?我道歉。”

说完坐到我身边,继续咯咯笑不停。毫无诚意的道歉,我败给她。我指指她一头短发:“你怎么了?”

她也揪揪自己头发,大眼睛前看后看左看右看,再也看不见发丝,干脆嘟嘴道:“剪了。”

我想到初见她的长发,乌黑亮泽如仙女。

她歪着头看我:“不好看?”

短发的她清爽伶俐如精灵,怎么不好看?想到这里我耳朵一热,赶忙掩饰自己的心动,道:“你叫什么?”

她想了想,不回答,反问我:“你叫什么?”

“游永。”我说。

“哈?乌龟游泳的游泳?”她又弯着腰笑起来。

我急得脸红脖子粗:“什么乌龟游泳,你才叫这鬼名字。是永久的永!”

她吐吐舌头做个鬼脸:“谁叫鬼名字,我叫芊子。”

原来她叫芊子,我对着夕阳微笑。

“你傻笑什么?”她又把脸凑到我嘴边。

我闪开她道:“你猜我想什么?”

“猜中了请我去你家吃饭?”

“一言为定。”

“你在想,不请我吃饭。”

“谁说的?”

她诡计得逞,兴奋地睁大眼睛瞧着我:“那就是想请我吃饭喽?哈哈。”

我恍然大悟,居然被这个小丫头片子给涮了。

那天收拾东西下山的时候,芊子像个尚未懂事的小孩子蹦蹦跳跳跟在我身边,嘴里哼着不连贯的小调。真不明白怎么会有姑娘活的这么烂漫。跟到我家,她冲进去把所有屋子转个遍。

“你自己住?”她问。

我点头。

“哇,很整齐很舒服,我喜欢。”

我骄傲。

“没有客房?”

“我不喜欢招待客人。”

“哈?那我住哪里?”她一脸无辜。

“什么?”我目瞪口呆,“你说,你要住在这里?”

芊子露出一对小虎牙:“当然,你答应的。”

“我只答应请你吃饭。”

“是的,每天每顿都要请,不住这里怎么行?”她有理有据道。

我几乎当场口吐白沫晕倒在地。

就这样芊子像一只赶不走的流浪狗住进了我家。

白天我跑出去画画,她跟着我,买菜做饭她黏着我,夜里睡觉我把自己卧室让给她,自己跑到客厅睡沙发,她仍不放过,坐在我身边的地板上,下巴压住我胳膊,与我大眼瞪小眼,瞪到我胳膊酸麻。

有次她睁大明亮的眸子问我:“游永,你怎么对我这么好?不问我从哪里来?”

我叹口气说:“我问了你会说?”

窗外的月光照着她脸上的小晒斑,她嘿嘿一笑摇头。

“那不就得了。”

她又把下巴放在我胳膊上:“你真好,我想送你一个礼物。”

说着她又把小脸往我眼睛上凑。不会又要吻我吧?我受她惊吓,下意识地抬头,两个人额头碰额头,惨叫声声。

她气呼呼瞪着我:“你要做什么?”恶人先告状她最拿手。

“你要做什么!”

“我,我想拍你脸上的蚊子!笨蛋!”

“哈?”我尴尬地揉揉自己额头,又揉揉她额头。她用水汪汪的眼瞅着我,有时候芊子乖得像只小狗,调皮起来又像敏捷的小猫,总之让人很想抱一抱。

我心神荡漾,她忽然又向我伸出魔爪,啪地打在我的脸上。我被打得眼冒金星,恨不得掐住她脖子。她偏偏吻我额头,快乐地说:“蚊子死啦。睡吧睡吧。”然后跳回卧室,留我一个人发呆。

有天半夜我睡得正熟,被一双手从梦里摇起来,睡眼惺忪中听到芊子唤我:“游永,醒来醒来。”

我半醒半梦地问:“什么事情?”

“这房子里有鬼。”

听闻此言,我一机灵坐起来彻底清醒。借着月光只见芊子身上裹着一张大被子,黑暗中两眼不断滴下泪来。她一定被吓到了。我拉她坐我身边问:“怎么回事?”

她抹一把眼泪:“我听到奇怪的声音。”

“奇怪的声音?”

她点头,钻进我怀里,眼泪鼻涕全部蹭在我睡衣上:“我怕鬼,我要跟你一起睡。”

说着她伸出双手抱我,虽然隔着睡衣但我仍感觉到她光洁的皮肤,被子下的她一丝不挂。我因为惊讶张大的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已经送上冰凉的唇。

被子从她身上缓缓滑了下去,她雪白的背在月光下滑如锦缎。

我是男人,血气方刚,怎么经得起她这样引诱?

可我还是离开了她的唇,捧住她挂满泪水的脸,在她额头上印了浅浅一吻。

她睁大泪眼汪汪的双目不置信地看着我:“怎么?你也不要我?”

“不不,我只是,不能伤害你。”

“那就不要说。”她用清凉一吻封住我要说的话。她温凉的身体,她温凉的眼泪,终于在月光里融化。

第二天早上我醒过来时正睡在地板上,阳光照在我脸上,昨夜的缠绵像梦一样又回到我眼前。

天,我都做了什么?我简直是衣冠禽兽!芊子呢?她在哪里?我拉起身边的被子裹在身上满屋里找芊子。不见人影。难道她想不开?

我心一寒,差点激动地跳起来。

可是细细回想,昨晚分明是她主动引诱我,而且我能感觉这不是她第一次,应不至于想不开。难道她不需要在我家蹭饭,不需要我的照顾了?想到这里我泄气地坐回地上去。

就在这时房门打开,芊子提着一大篮蔬菜和面包回来。她仍笑得像个无知懵懂的孩子,仿佛昨天的一切只是虚幻梦境。可我是男人,我怎么能把昨天的事情推给一场梦?当下我作了一个决定,我要像个真正的男人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我一骨碌爬起来,裹着大棉被跳到芊子面前:“芊子,请你放心我会负责,我会娶你的。”

她先是受惊地看着我,然后转为笑容,又转为忧虑道:“可是,我已有一个男朋友了。”

我傻在原地,心里一阵风卷着落叶呼啸而过。

但她又立刻高兴道:“他把我赶出来,我要跟他分手,我要嫁给你,让他后悔一辈子。”

说着她踩一脚我拖在地上的棉被,然后大力一扯,我重心不稳结结实实倒在地上。

她还有一个男朋友,他把她赶出来,所以她答应嫁给我,为了让那个人后悔难过?芊子并没有爱上我。我思考着整件事情,越来越离谱,越来越心灰。

但无论如何,现在她是我的。

芊子大义凛然:“我要与那个男人永诀。在这之前你跟我去他家,把我东西拿回来,顺便气他一气,好不好?”

我笑:“当然。”

她带着我转过几条街,来到一所粉色的小楼底下。芊子仰面对着二楼的窗户大叫:“大卫,我要结婚了,我带男朋友来拿回我东西,快些送下来。”

连喊数声,半日,楼上毫无回应。我疑虑地看芊子:“他真的在里面?”

芊子也不自信起来,又喊:“你不敢见我?嫉妒我?舍不得我?”

话音刚落,二楼窗户啪一下子被推开,站在窗口的却是一个穿比基尼的金发女郎。她举起一个大包砸下来,用希腊话道:“快带着你的东西走人!”

大太阳底下,芊子委屈地耷拉着脑袋,她想带新男友炫耀,不想被彻底赶了出来。

我以为她要哭了,去拉她手安慰,正欲说点什么,她又扬起头来,哈哈大笑说:“现在我无处可归,真要赖你一辈子了,为了庆祝,我请你吃大餐。”

芊子换上一件中式旗袍,细瘦的身材显得玲珑有致。她大方地说:“我请客,随便点。”然后三五下点了十几道菜,我只好乖乖地有什么吃什么。

她向口中填一大口虾肉,恨恨道:“坏东西,我要咬死你,我要吃掉你,我要把你消化成垃圾,排泄出去。”

我听得食欲全无。坏东西?她在气谁?忘情的大卫?

吃了整整一桌子各色海鲜,她拍拍饱足的肚子,对我一挥手:“游永,付钱。”

我刚到口中的红酒差点呛出来。

“你不是说你请客?”

“你不是说要娶我?”

我滴汗。好吧,我的钱就是她的钱。与她相处了半月,她赖了我半月,我早已意识到除了天真的笑脸和调皮的鬼脸,她一无所有。不过现在她有了我。

一个星期之后,我们在当地的小教堂举行了简单婚礼。她说大卫去中国旅行时把她带来此地,所以除了那个薄情的大卫她没有任何朋友,我来此度假也无朋友,所以牧师起誓完毕后我们去上次的小酒馆吃了一顿大餐就算婚宴。

我告诉她,我带来度假的钱已经差不多花光了,我也要回中国开办事业去,而且我们持中国身份要回去才能注册婚姻。

她努起嘴撒娇:“我喜欢这里,我可否留下来?你只需把房子借我住,我会自己讨生活。”

“讨生活?用什么?”

她敲敲脑门,从衣柜里翻出那架我为她拍照的照相机,对着我按一下快门,得意道:“就用它,我照下这里风景卖给观光客,这样不就不愁生活了?”

我略思考一会:“签证呢?过期你就不能待在这里了。”

她才想起签证问题,翻遍衣柜终于在角落发现签证,打开来看,立刻愁眉苦脸道:“只剩下一个月。”

我放心:“那么跟我回去。”

她不甘心:“再待一个月,好不好?”

我看着她那双无辜的大眼睛心软下来。

“好,再陪你一个月。”

我取出银行里所剩不多的积蓄,带她游遍希腊大小岛屿。她在沙滩上奔跑,戏水,十足孩子气。她依在我肩膀上望着夕阳幽幽地说:“大卫从没带我来玩,我到这里半年一直待在雅典。”有时候芊子会爬到我背上,用胳膊勒住我脖子,伸出小脸问:“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我捏她鼻子:“因为你是我妻子。”她于是在我脸上留一个香吻又跑到水里去。

最后一周我们返回雅典,买好机票后,我想去卫城宫殿再多画一张海景。芊子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说:“可能近来玩得太累,有些不舒服。”

我摸摸她一头短发:“好吧,你在家好好休息。”

她立刻又神采奕奕地冲我点头,送我出门去。真是个孩子。

画到晌午,我忽然非常挂念芊子。她说不舒服,应需要人照顾,而我居然丢下她跑来画什么该死的风景。这个丈夫太不称职。

于是我收拾画具匆匆赶回去。我在小院子里轻轻唤:“芊子芊子,我回来了。”

推开屋门,却见客厅沙发上,芊子与一个陌生的希腊男人拥抱在一起。我脑袋被晴天霹雳击中,口眼冒火举起拳头欲往陌生男人脸上砸去。而正拥抱在沙发上的两个人也被吓坏,芊子抢过来拉住我,大喊:“大卫,大卫,快走。”

男人一溜烟从门口窜出去,我看他身影感觉十分恶心、猥琐。他就是大卫,芊子的前男友,光天化日,他在我家做什么?

我话还没问出,芊子已经开始解释:“他来向我告别。只是一个告别的拥抱,我发誓我们什么都没有做。”

她急于撇清,她心里有鬼,她对那个该死大卫一直没有忘情。可她接着软语道:“我们是夫妻,我相信你会待我好,你也要相信我,是不是?”

她一脸无邪真诚。她说得不错,如果连最基本的信任也没有,还算什么夫妻?我心已平静,捧起她小小的脸吻下去。可她却别开脸,她说:“你不相信我。”然后把自己关进卧室里。

她的情绪一直持续到离开那天。无论我怎样讨好怎样道歉她都不理睬我,只板着一张脸落落寡欢。我想她纯真的心一定因为我的冲动和嫉妒出现了一道大裂缝,我不能让她把那道裂缝带回家乡去。

为了弥补过失,上飞机前我带她去她喜欢的那间小酒馆吃海鲜。吃下一大桌菜,她精神终于恢复过来,一直嚷着好吃,说回国以后也要经常吃地中海式美食。我看着她幸福的表情,暗暗下定决心,为了能让她在中国吃最昂贵最地道的地中海美食,我一定要努力赚钱。

在机场大厅里,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她满足的脸上。我拿出相机对着她,她眯起眼睛对我灿烂一笑,脸上的小晒斑在阳光中精神饱满。

回国以后我们又和好如初。她喜欢热闹的地方,她说:“没有朋友太寂寞,周围热闹一点好。”

于是我们在闹市买房安家。她像以前一样黏着我,我去厨房她也去厨房,我看书她在旁边拍照,我去洗澡她忽然推开门跳进来,害我险些滑倒。她往我身上泼水,笑得只露出两颗小虎牙:“早就看光了,还害羞?”

我出门为事业奔走,她送我到门口,寂寞地说:“早些回来。”

可我的公司刚刚成立不久,正是事业起步期。父母为我联系了两家国外贸易伙伴,合作项目虽然不多,但公司只有十几个员工,人手远远不够,工作永远忙不完。连点货品这样的事都需我亲历亲为,加班到半夜实属平常。

芊子见我雇不到人,介绍她在外打工的妹妹吴英来我公司。

吴英与芊子完全不似亲姐妹,除了一对红唇一模一样,相貌身高都天差地别,性格更是迥异。她们都是苦命的女孩,父母早亡,两姐妹相依为命。她十六岁出去打工,现在只有十八岁年纪,言谈却比芊子还稳重成熟。我告诉她现阶段公司资金不充裕,工资不会比她在外打工高,但会更加劳累。

她磊落一笑:“没关系,姐姐相信你,我也相信你。”

我心宽,只为了她们的信任我也要加倍努力,提供她们富足的生活。

有次半夜两点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

餐厅灯还亮着,我走进去看,芊子已经趴在桌上睡熟。桌上摆着一只大蛋糕和几盘冷掉的海鲜。我居然忘记今天是她生日,心里一酸,自觉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好丈夫。我在她身边坐下,抚摩她已经齐肩的黑发。芊子每天盼我回家,等我陪她解闷已经近一年。可我几时放下工作陪过她?

这时芊子醒了过来,揉一揉朦胧的眼,眯成一条缝看我。她抱住我脖子狠狠在我脸上亲一口啊,笑容可掬地伸手道:“礼物呢?”

我更加自责。忘记她生日,没有准备礼物,我太不称职。

但我不忍心让她失望,灵机一动跑回卧室把那架旧相机找出来,交在她手中。她睁圆大眼睛不解地看我:“这算什么礼物?”

我笑:“我的礼物是一个好主意。”

她不置信的嘟起嘴:“什么主意?”

“我工作忙碌抽不出时间陪你,你应找点事情做。”

“你嫌弃我?”她有点生气,两腮鼓鼓。

我又握她手笑道:“傻丫头,我怎么可能嫌弃我的妻子?你不是喜欢拍照吗?我不在的时间你可到外面去拍照片。芊子,你有艺术家的灵性,或许可以成为摄影家。”

她受到鼓舞眼睛一亮,欢欣雀跃地从椅子上跳起来。一会抱着照相机打转,一会儿拉起我跳舞。她嬉笑着抱住我喊:“老公老公,我太爱你,太爱你。”

那一夜,我们拥抱彼此带着笑容睡去。睡梦里,我看见芊子在爱琴海的沙滩上飞奔,看见她架着相机在风景里拍摄,看见她出了很多美丽的摄影集。

我的工作依然终日忙碌。合作的国内外企业越来越多,贸易量日渐稳步壮大。

与此同时,芊子也疯狂沉迷在她的摄影世界里。她把书房改成一间冲洗室,学习各种制作照片的技巧。她走遍城市的大街小巷,拍摄不同的人和她细小的发现。渐渐地家里摆满了她的作品,她也不再喜欢黏着我问东问西,偶尔去郊外或者邻近城市远足拍摄,一两天不归,我塞给她一些钱,叮嘱她出门在外时凡事需小心。她快乐地亲我一下,说有几个摄友陪伴,不需操心。她有了新朋友。我看着摆在床头的她的照片,分外落寞。

不久后,我开始计划筹备扩大公司规模,并且与几个外商谈判开展出口生意。更多的工作压过来,我与芊子相处时间越来越少的可怜。每日回到家中她或者不在,或者已经酣然入睡;每日我早起工作,她也不再对抗着瞌睡的眼皮为我准备早餐。

有时候我会想,为了工作、为了扩大事业与爱的人疏远是否值得?但每次我送她新的镜头,送她更贵的相机,看到芊子手舞足蹈得像个孩子,我便知道我没有做错。我必须有丰厚的物质基础才能支持她摄影,支持她无节制的生活。同时我自己也能在挑战中获得自信和满足。

又过了三年,我的公司发展成本市最大进出口贸易商,有良好的名誉,有雄厚的经济实力。公司员工由最初几十人扩展到百人,而且有望继续扩大。

经过四个年头日以继夜的工作,我已经掌握了一套自己的经营管理办法,工作得心应手,事业如日中天。

有天难得与芊子聚首,她指着杂志上的采访道:“没想到我老公已是身价千万的财富新贵。”

她忽闪着一对大眼睛盯住我:“你从没告诉我你这样厉害。”

小女孩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她以为她的新型相机和高级镜头从哪里来。

我微笑着看她。与她结婚四年,我由刚毕业的羞怯大学生变成管理百人的老板,虽然年纪尚轻,但事业变迁中,言谈举止已现中年人的持重老成。而芊子同样经历婚姻,却仍似未长大的小女孩,天真,活泼,一双渴望的眼睛,永不知足。我们完全生活在两个世界。甚至有时候我加班回来抚摸着她续起的长发会莫名恐惧。她会不会变成一个精灵从窗口飞走?她会不会不再满足我给她的物质生活?不,我不能让她飞走,我要用更加奢侈的生活把这个精灵留在身边。

我为她换了一所大房子,挂满她的作品。她脱了鞋子在里面飞奔,她完全是个被宠坏的孩子。芊子二十四岁那一天,我推掉所有会议陪她过生日。她轻轻闭起眼睛在烛光中祈祷。我温和地看着她,感谢上苍把这个精灵般的女孩带给我。她忽然调皮地睁开一只眼睛,笑道:“你也来许个愿望。”

我学他的样子许愿,她一口气吹熄蜡烛,笑吟吟问我:“说说你的愿望?”

我握住她手道:“芊子,我们要个孩子好不好?”

“孩子?”她收起笑容。

“是,我已经过了二十六岁,你也二十四了,我们应该有个孩子,让我们的家更完整。”

她犹豫着,低下头去深思半晌。然后钻进我怀里仰面笑道:“你不想听听我的愿望?”

我已知她不同意要孩子,只好点头微笑。她又兴致勃勃地站起来,围着我转一个圈:“我的愿望是成为全世界最好的摄影家。我想去趟欧洲旅行摄影,有家出版社已经答应为我出版影集。机票,签证,一切都准备妥当。整个行程历时三个月,你觉得怎样?”

这哪里是愿望?分明是一个决定。她征求我意见,但其实行程都已布置好,我能改变吗?

几天后芊子换上长裤,戴着鸭舌帽,背起行李。我捏着她鼻子笑:“俨然是走南闯北的小记者。”

她不满地努努嘴:“回来以后我就是大摄影家。”

送她至机场,没想到还有人与她结伴同往。一个花T恤的大男孩背着大包,也戴着鸭舌帽在登机口等她。芊子介绍说:“他是本市摄影爱好者,此次作为助手与我同去。”

我礼貌同他握手,心中生出一丝危机感。她为什么没告诉我还有个大男孩做伴?但转瞬又想,我应信任我的妻,而且,现在的我能够自信的肯定她离不开我,因为我比她自己更知道她需要什么。于是我从提包中掏出一个大信封交到芊子手中:“已经换成欧元,方便你使用。”

芊子踮起脚尖抱住我脖子留下香吻一枚,她身后的大男孩不知是羞涩还是羞愧,把脸低低埋进帽檐里。

芊子走后,我载着一颗孤单的心回到家中。没有她唤我,没有她的叽喳声,我内心一秒比一秒空虚。我每天打电话给她,问她收获,问她是否愉快。她总是懒懒地有气无力道:“走了一天,累极了。”听到她疲惫的声音,想念更无限度从心中膨胀开来。

但她走后一个月,公司财务忽然报急。

因为近一个季度参与项目过多,投资过于分散,而且没有很合理的分配,导致资金面临周转不灵,两个项目等待拨款,每日损失近万。

大半夜我招来吴英仔细核对报表和公司账目。吴英感恩我善待她们姐妹,一直跟在我身边任劳任怨,即使加班到深夜她也会笑着为我泡上一杯咖啡。

看累了账务,我仰在沙发上闭目思考。吴英问道:“姐姐什么时候回来?”

我没睁眼,随口答:“两个月后。”

“她这样出去你放心?”吴英关切。

她在暗示什么?我睁开眼睛,想起机场的大男孩。但我相信芊子,也有足够自信。

“怎么不放心,出门在外只要有钱,一切方便,同在家没有两样。”我笑看吴英。

她凄然笑着:“钱也不是万能。”

我当然明白钱不是万能,但芊子早已被宠坏,她确实离不开我。有时候钱可与个人魅力相辅相成,形成强烈吸引。

看了整整两天文件,我们累得几近虚脱,好在终于找出漏洞,及时调整了各项目的分配款项,危机基本度过。一周后,资金也顺利到位,一切恢复正常运作。

从这一事件开始,我着手调整公司管理方案,把撒手的财政大权重新一件一件揽回来。虽然工作量比先前更多一倍,但在吴英帮助下,很快顺水顺风,步入正轨。

芊子也按照预定时间回家来。她带着一大箱名牌衣物和化妆品送给吴英,为我挑了一条很特别的格子领带,另外一箱是照片和底卷。她偎过来盘住我脖子问:“你给的钱都花光了,不会生气吧?”

我笑:“高兴都来不及。”

三个月数十万,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提供,更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提供。她确实离不开我。

收拾完东西,芊子翻出一大堆照片要我挑选。她大方道:“影集出了有我一半也有你一半。”

我花去一个晚上仔细看完所有照片,选出二十张较恬淡的风景。她一看急得直跳脚:“不行不行,这些太朴实,不是我风格。”

“你的风格?”

“浓烈的色彩,风一般的线条,魔幻感的画面。”她解释。

我捏她鼻子:“那么你来选,我为影集取一个名字,怎样?”

她闪动大眼睛:“什么名字?”

“魔幻感的画面。《芊子的异想世界》如何?”

她高兴地拉着我在屋子里团团转圈,快乐无忧如小公主。她信心满满的说:“太好了,有这个名字,影集一定会成功。”

可是第二天下班回来,她却垂头丧气地坐在沙发上对着一堆照片发呆。一见我进门她迎上来抱住我哭:“出版社说我的照片不够好,不能出版。”

我拍她的头安慰:“如果你愿意,我可出资替你出版。”

她听了眉开眼笑,但立刻又摇头:“那样不能代表我拍出了好照片。我想过段时间再去欧洲,好不好?”

我微簇起眉头:“为什么一定要去欧洲?这里也有很美的风景。”

她频频点头:“我喜欢那里的风景。”

“让我考虑一下。”

我不置可否,她便冷淡地坐回沙发,继续看她的照片。

有时候我想,我是否太过宠爱她?是否应该适当节制她无止境的要求?但每日见她闷闷不乐,我又于心不忍。好吧,她一定会再提去欧洲,到时我就一口答应她。人人都有去留的自由,我不能把芊子变成豢养在我笼中的金丝雀。

但事情并不是我预想中那样。她再也没有提起去欧洲摄影,她每天早出晚归,见到我又不敢直视,似有神秘。有次夜里我回到家中她仍未归,心里莫名一阵恐慌。

我拨她电话,关机。我打给吴英,久未联系上。我找遍整个屋子,没有任何异常,衣物还在,照片还在,只有相机和一张我开给她生活所需的存折被她拿走。

我大字仰在沙发上。我的芊子失踪了?离家出走了?不然她拿存折做什么?但也许她只是出去摄影,以前也曾经彻夜不归,但她这次居然没有留言,没开手机。她存心害我担忧?存心让我着急?她还在气我不许她去欧洲?明天她回来我要告诉她我会准她去欧洲摄影。

第二天早上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睡在沙发里,身上多了一条毯子。

芊子?芊子回来了?我冲进卧房,空无一人,她的冲洗室,空无一人,书房空无一人。此时厨房里传来乒乓声,我面带喜色冲过去,站在炉灶边的却是吴英。我叹一口气,吴英回过头来看着我道:“姐夫,你醒了。”

我点头,转念一想,她怎么进的我家门?一定是芊子给她钥匙,但是芊子为什么不回来?

我没来得及问吴英已经开口:“昨天你打电话以后,姐姐去找我。她说……”

“说什么?”我有不好预感,一步跨过去拼命晃动吴英肩膀。

吴英低头咬一咬嘴唇说:“她说暂时不回这里。”

我几乎抓狂:“她不回来?她是我妻子,她怎么能不回来?她把这里当什么?旅店?说走就走,说留就留?这里是她家。吴英,你知道她在哪里,带我去见她。我要见她。”

吴英面带难色,摇头道:“姐夫,对不起,我不知道。”

吴英说她不知道,我不相信。即使她不知道,掘地三尺我也要找出芊子。她是我妻子,她不能这样任性,说消失就消失。可是要从哪里找起?她摄影的朋友我一个也不认识,她说过有个出版社想为她出影集,可我连出版社的名字也不知。唯一与我亲近的是她的妹妹吴英,可她有意隐瞒芊子的去向。我是天下最失败的丈夫。

想来想去,芊子出手向来阔绰,能够无条件提供她金钱的主大概找不出第二个,那么等她花光身上的钱,一定会回来找我。这一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果然没多久她派吴英问我要钱。我一面放下心来,一面不问她需要多少,拿给她一万。

一万在芊子手里算什么?十天之内必会一分不剩。但刚过一个星期,吴英很不自在的又问我要钱。我再给她一万,过一个星期,吴英又面带难色低头垂手站到我面前。这样往复了两个月,芊子不出面,来拿钱的仍是吴英。

我冷言:“她打算这样过一辈子?躲我一辈子?”

吴英抬起头似在两难间斟酌。她终于说:“姐夫,她在欧洲。”

她不经我同意跑去欧洲,她负气出走?她是在抗议?可这个抗议也太过持久。

我冷静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姐夫,你知道,没有钱她就会回来。”

“没钱?那她会恨我,即使回来她也不再是以前的芊子。”

“她早已不是以前芊子,”吴英声音有些哽咽,“姐夫,难道你还不明白?她用你的钱跟别人远走高飞。”

我哗的从椅子里站起来:“什么?你再说一遍。这是你亲眼所见?”

“她与她助手远走高飞,虽然她没有说,但全天下的人都看得出来,只有你还蒙在鼓里。你了解芊子,她从来不甘寂寞,你以为她会一个人躲起来,只是为了让你担心生气?”

我颓然倒在椅子里,不,我不相信,我给她一切,她竟然与助手私奔?那个穿花T恤的大男孩?但是吴英的话由不得我不信,她是芊子的亲妹妹,是她把钱转给芊子。我想起与她相识之初,那时候她喜欢的是一个叫大卫的希腊男人,她被赶出来她无处可归,所以她一再挑逗,主动投入我怀抱。这些年来她跟着我只因为我宠她、爱她,更重要的是能满足她奢侈的生活。现在呢?现在她厌倦了我的管制,厌倦了每天等我回家,所以选择离我而去?

吴英为我倒来一杯咖啡,她静静地说:“姐夫,不要再纵容下去。没有钱,她自然会回来。”

是,没有钱芊子还会回来,可是当她再回来我身边,我该怎么样对待?

我需要一段时间思考这个问题。但在比我料想的还要快的时间里,芊子回到我身边。

几天后的一个夜里回到家中,厨房的灯亮着,我以为是吴英又过来看我,疲惫道:“谢谢你来,我能够照顾自己。”

但兴冲冲从厨房跑出来的却是芊子。她眯着眼睛,笑容一派纯真,手里端着热腾腾的意大利面。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睁大眼睛看她,几乎要把她拥在怀中,但立刻又想到吴英的话,冷漠道:“没钱用了?”

她一怔,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又把盘子捧到我面前道:“这是我在意大利学会的,特地做给你吃。”

她已经太久不为我做菜,她宁愿去外面吃。我坐在沙发上不动声色。

芊子像以前一样蹭到我身边,拉起我胳膊,像孩子一样笑道:“快些尝一尝,味道怎么样?”

我仔细审视着她的大眼睛、长睫毛和脸上的小晒斑。

“我要亲口听你说,这两个月你去做什么。”我声音严厉。

她嘟起嘴:“你不准我去欧洲拍照,所以我自己去。”

她的解释,简单的不能再简单。两个月的失踪,她打算这样一笔带过?

说着她又把脸凑到我嘴旁仔细研究:“你的胡子已经这么长?来让我为你刮。”

芊子在我胡楂上轻轻一吻,然后跳起来要去找剃须刀。我用力抓住她手腕,妒火大发:“你不留一句跑去欧洲,两个月电话也没有一个,你准备这样打发我?”

她呀啊乱叫着甩开我手。

“不然要我说什么?说我是离家出走?说我是被人拐卖?还是说我与人私奔?”她气急,对我大吼大叫。

“难道不是吗?!”

她后退两步,瞪圆的眼睛里泪水瞬间如大雨倾盆。

“你说什么?”

我别开脸:“吴英都对我说了。”

“她对你说什么?说我与人私奔?说我背叛你?”她转身跑进书房抱一个大纸箱回来,她把扯开箱子,抛到空中去,里面的照片哗啦一下飞散满屋。

她声嘶力竭地大叫:“我什么都听你的,我为你学做意大利面,我只不过为了这些照片跑去欧洲,但你却不相信我。”

照片纷纷扬扬落在我们中间。纤瘦的芊子站在相片另一边,泪水铺满了小小的脸。我想到她等我趴在桌上流着口水睡着的样子,想到她早起为我做早餐的日子,她也为我付出很多,她怎么可能轻易背叛我?忽然之间我心软了,我相信她了。我真该死,我怎么能把吴英的猜测当成事实责问芊子?

我把她娇小的身体抱在怀里,她轻轻挣扎,用拳头捶我胸膛。但我不会放手,她是我的芊子,是我的妻。我想要她,这个念头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我吻她柔柔的耳朵和红唇,吻她未干的泪水。她推开我说:“不行,这样会怀孕。”

我不管,我希望她怀孕,那样她再也不会离开我,我们的家会更加完整。我还要加倍宠爱芊子,我要弥补过去的不足。陪她过每一个节日,带她吃更好吃的食物,给她一切她想要的东西。

但是芊子脸上却失去以前的天真笑容,她不再摄影,甚至很少出门。夜里在睡梦中醒过来,我听到她幽幽的叹息声。有时候我看着她,感觉时光在她脸上仿佛以十倍百倍的速度流逝着。她变得安静,沉默,孩子气不见了,她身体里的小精灵不见了,她灵动的大眼睛更是在一夜之间变得呆滞,空洞。

有时候我同她讲话,她会忽然晃神。我笑问:“在想什么?”

她恍然发觉我们仍在谈话,便道:“我忽然想起希腊,想起我们相遇的时候。”

我也想念那时候的她,那个她是我一生所爱。我有了一个好主意:“我们再回希腊去看一看卫城,看一看那里的夕阳,好不好?”

她眼中的光有一刹那复燃,而后又熄灭。她盯着桌上摇摆的烛光说:“居然已经那么多年了,我是不是老了?”

我握紧她冰凉的手:“不,芊子,你只有二十五,你永远不会老。”她勉强一笑,低头静静吃晚餐。

我放下堆成山的工作,抽一个星期陪芊子来到希腊。

仍住在结婚的那套小房子里,仍带她游览希腊诸岛。但芊子总是一副不感兴趣的表情。

我们站在当初她以吻谢我的地方,我抱着她问:“我们要一个孩子好不好?有了孩子也许你会快乐起来。”

她沉默不语,于是我不再提。

我想起那家能让她开心的小酒店,拉她去吃海鲜。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大快朵颐,然后满意的拍拍肚子。但在小酒店门口我们遇到了大卫,那个希腊男人拥抱了芊子,拍拍她背问:“你还好吗?”

芊子大眼睛里顷刻盈满泪水。

离开前的一天我想到卫城宫殿写生。芊子毫无兴致,她说:“我宁愿在这里等你。”

我吻她额头:“那么我早点回来。”

画到晌午,太阳热辣,十分想念芊子。她吃饭了吗?她还在等我吗?我要早些回家。

走进小院时我唤她:“芊子,我回来了。”

没有回应。不知为什么,有一瞬间我脑中闪过五年前的情形。我也是这样背着画具走进房间,然后看到芊子与大卫拥抱在一起。我使劲摇一摇头驱走那个幻影。推开房门,客厅里空荡,芊子不在。我心提起来,又冲进卧室,芊子不在。厨房、卫生间、窗帘后面,每一个角落都没有她痕迹。

她会去哪里?在希腊她除了这座房子无处可去。但也许还有一个地方。

幸好希腊房子和石路百年不变,我寻着旧记忆转过几条街,很快来到一所粉红色的小楼下面。我没有敲门,只轻轻一推,门就吱呀一声打开了。我像是着了魔直奔楼上去。

楼上的屋子光线昏暗,静得只听见呼吸声。海风吹动窗帘,正午的阳光从忽起忽落的窗帘后面钻近来,一缕一缕,似小时候看的放电影的光线,在明与暗之间流转变幻。

光线里,两个赤裸的身体紧紧纠缠在一起,呼吸急促而温柔。

但我的呼吸渐渐平静,我茫然地站在原地,忘了生气,忘了伤心,忘了时间,忘了这个世界。而我对芊子的感情就像一个久置的气球,已经在时间里萎缩,变小,最后只剩绝望。

芊子看到我,脸上的表情僵住。她推开尚未得到满足的大卫,顺手拉起一条床单盖住身体。

“你怎么来了?”她唯唯诺诺地问。她居然问得出口。

如果我不来,我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今天的一幕;如果我不来,我还会相信她、宠她、爱她;如果我不来,我以为拥有芊子的我是幸运的。可是如果我不来,我不会看清楚我们脆弱的婚姻。我总以为自己不称职,但是芊子呢?她几时好好经营过这段婚姻?婚姻应是双方的,不是凭单方努力就能够长久维系。

我已经不想同他们理论,转身沿来路回到自己房子里。

没过多久,芊子携大卫追过来。

芊子先开口:“游永,对不起。”

呼,已经不是老公。

“游永,我是爱大卫的,所以请你放过我们。”

她说得那么轻松,仿佛我们的婚姻只是一张薄纸,在风中吹走,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我苦笑:“你们走吧。但芊子,他能给你什么?走了以后你会后悔的。”

“不,我不会。”她坚定地,“我需要钱,没错。但我的生命里还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更重要的东西?这个腿上长毛的希腊人还是你所谓的爱情?”我讥讽。

大卫似火龙,欲抢过来打架,被芊子拦下去,终于只骂一句脏话,拉着芊子离去。

走出房门之前,芊子带着几分内疚看我:“游永,在此之前我从没有背叛你。只是你永远都不相信我,你只想用金钱把我锁在你的笼子里。现在我不想再被你束缚了,再见。”

芊子走后,我仰面躺在地上,望着色彩浓郁的天花板。回想五年的婚姻,我究竟给过她什么?爱还是束缚?她所说的比金钱更重要的东西是信任和生活的自由,而这两样我都没能给她。为什么爱一个人会极度渴望占有?为什么爱一个人不能只爱一半,用另一半来放他自由?也许遇到下一个心仪的女子,我可以做到。

第二天我坐上返程飞机。当我站在公司中央的时候,我知道我要面对的是新的人生。吴英跑过来迎接我:“工作堆了又堆,全部亟待处理。”

我迅速点头道:“一切有我。”

她宽心。

“有一笔钱帮我汇给芊子。”

“什么钱?”

“她下半生的生活费。”我填好支票递给吴英。

她惊得半天没能成功合上嘴巴。“你们怎么了?”她不解。

我严厉对着她:“我没时间解释。”

吴英无疑是一个好帮手,她利落地把事情办好,从此不再提芊子。我把她留在身边做我私人秘书,同时把市区那所大房子赠与她,自己搬到郊外去。站在郊外广阔的草坪上我才发现,芊子与我其实不适合,我喜欢安静她喜欢热闹,我对食物要求仅限于营养,而她追求昂贵和美观。我花费了五年居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为什么?因为所谓爱情常常蒙蔽人的眼睛和头脑,让人失去最初的自己。

转眼,又五年匆匆过去,我已过而立。

我在商界的地位更加稳固,公司搬到一栋新楼,扩大至几百人。每天忙于工作应酬,一直无缘遇到令我怦然心动的女子,而芊子,也渐渐离我遥远。但某一天我收到一封匿名信件,撕开大信封,里面是一本书,名为《芊子的异想世界》。我由衷替她高兴,她终于如愿凭借自己的能力出了影集,只是没想到她还记得我为她取的名字。里面的风景五彩斑斓,如梦如幻。唯有一张主角是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在人群中用黑亮的眸子审视这个世界,他探寻的永不知足的眼神与芊子如出一辙。

影集最后,芊子站在碧海蓝天里的相片是初次相识时我为她所摄,就是这一张照片锁定了我一生记忆,我会把那个时候的她永远珍藏在脑海里,直到有另一个身影来替代。这个世界上确实没有谁没谁就活不下去这一说。

周末趁清早去书店添置新读物。没想到大清早店门口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

有名人签书往往是这样,买书的和想一睹作者真容的路人都过来凑热闹,好比进了动物园。我自诫:如果哪天你也成了名人有粉丝找你签名拍照,并不代表你人气好,有资格耍大牌摆臭脸,纯粹是群众们好奇而已。

现在只需找到我要的外语书籍。想罢绕开人群。再回头一瞥,坐在人海里奋笔疾书的素白身影非常熟悉。她身旁海报上一幅名为《薰衣草黄昏》的绚美风景,也似在哪里看过。

我心一颤。那是芊子影集中的作品。

芊子?她在此市?我想看清楚一些,想人群中心挤过去。这时保安出来维持秩序,欲保护签书者离开,我混在人群里看到那个素白的背影缓缓站起,黑发及肩。我旁边有书迷喊:“芊子,芊子,请为我签名。”

我拨开人群冲上前去,拉住芊子的手臂,待她回头我看到的却是吴英的脸。她高瘦,芊子娇小,一急之下我竟没认出。她见到我失声大叫:“姐夫!你怎么在这里。”

一旁的保安正要扔我出去,听她叫一声姐夫赶忙松手赔不是。

人都是势利的。

我看吴英惊慌失措的表情知道其中一定有猫腻,整整领带,拉起她往人群外面走,直到坐回车里仍有书迷紧随不舍。可见芊子作品很受欢迎,但为什么签书的人却是吴英?

“姐夫,对不起。”她战战兢兢,“姐姐的事我一直瞒着你。”

一直是多久?

我没搭话,她抬起头看我,眼睛似蒙上一层露水,分外明亮。

“姐姐的书,是我替她整理出版。”

“你有她的照片?她不是远在希腊?”

吴英摇头:“她已回来一年,住在我家里。”

我这一惊不小,芊子回来一年我竟然不知道。

“她不愿见我,有意隐瞒?”

吴英仍摇头。

“那是为什么?”

“姐夫,我可以带你见她,但答应我不要让她受到任何刺激。”

一路上我凝神思考吴英的意思。不要让她受到任何刺激,她受过什么刺激?

芊子坐在阳台里,仰面对着几乎被周围高楼遮蔽的天空,听到吴英唤她,淡漠的回头说:“你回来了。”

吴英微笑着抱起门口挂衣柜上的毯子,盖在芊子腿上,我才发现芊子所坐的竟是轮椅。她究竟遇到什么变故?只听吴英轻柔道:“姐姐你看,是谁来看你?”

芊子适才注意到吴英身后还有一个人影。与我四目相对的霎那,惊惶、羞愧、悲哀,一齐揉在她眼中,变成一种恐惧的表情。她抱住立在旁边的吴英把头藏进衣服里乱叫:“为什么带他来?为什么?”声音渐渐嘶哑。

我猜她已然哭了,自动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向客厅去,耳中仍有吴英耐心的安慰声。

良久,吴英为我倒一杯咖啡来。

“你看到了,她不是不愿见你,是无法面对你。”

我喝一口咖啡,稍微调整混乱的思绪,盯住吴英道:“告诉我经过。”

吴英沉沉叹一口气。

“一年前,姐姐与童童架车出行,遭遇车祸。童童当场身亡,姐姐在医院昏迷两个月,救治成功,但小脑和脊椎受损导致下肢瘫痪,上肢的感觉也微弱。”吴英别过头看静坐在阳台上的芊子,“我把她接回来以后也多方求医,但她伤及脑部,手术风险太大,没有医生敢接。她也渐渐接受了在轮椅上的生活,只是身体和精神状态一直不好,她为背叛你而自责,更为害死童童自责。”

我深思一会她的话,问道:“大卫呢?童童是谁?”

“童童?”吴英顺手拿一本放在沙发旁的影集,翻至中间页对着我。

原来童童就是影集中唯一的小男孩,那模样其实像极了芊子。

我机械地说:“是芊子的儿子。”

吴英接道:“对,他叫游童。”

“游童?”

“是你的儿子。”

我的血液一瞬间凝滞。

“什么?我的儿子?”

吴英像早知道我不会轻易相信,牵一牵嘴角道:“你离开希腊后不久,姐姐发现自己已有两个月身孕,两个月,当然是你的孩子。她把此事告知大卫希望得到他谅解,没想大卫再次把她赶出家门。但她无颜回来见你,过了一段孤苦无依的日子。这时候我终于联系到她,把你留给她的钱汇过去,她便用那笔钱定居欧洲,一边抚养童童,一边旅行摄影。”

我懵然地听着,“可是你刚才说我的儿子遭遇车祸,你说的他……”

我说不出“死”字。

因为他是我的儿子,未曾谋面,未曾得到父亲的爱便离开人世。照片中童童询问的眼神好像要穿越镜头,他似要走到我面前,伸出小手要一把糖吃。可我没得到给他糖、玩具的机会,没得到做父亲的机会。他也不知道此刻他的父亲看着他,既怜惜,又痛心。

吴英在我身边坐下来,递一张纸巾到我手中:“姐夫,不要太过伤心。”

我咬一咬牙,强止住纵横的泪:“没关系,我知道都已经过去了。如果他还在,现在几岁?”

“四岁。”

四岁的孩子应该有多高呢?我几乎看到他笑吟吟地背着手站在我面前,爬到我身上黏着我骑马。以前我不是个合格的丈夫,现在我也不是合格的父亲。

我站起来看着芊子呆望天空的背影,这一刻起我生命中多了一样东西,叫做责任。我对芊子的感情已经在时间里淡却,可她仍是我妻子,她还曾经为我生下一个孩子。

在屋里踱一圈,我当即下了一个决定。

“我要把芊子接到郊外去住,那里对她身体更有好处。我要找到全世界最好的医生医治她的病。”

把芊子接到郊外那天她大闹一场。拼命嚷着、推着吴英要她带自己回去,险些从轮椅上跌下来。

我抓住芊子孱弱的肩膀,迫使她看着我眼睛:“芊子,请你原谅我的失职。从现在起我会做一个好丈夫,我会把你治好,我会一直牵着你的手,直到我们一起老去。请你相信我。”

她扭开头,眼里满满的泪水:“可我不能原谅我自己。”说着把脸埋进手里去。

我把她推进特意为她装饰的房间。她看到四壁是她影集中的风景,床头几上放着多年前她在飞机场的照片,终于微微一笑。

安顿好一切又开始满世界求医。小脑和脊椎手术在现在不是难愈的大手术,但芊子受伤部位牵连大脑神经中枢,加上身体欠佳,大部分大夫都摇头叹气,不敢轻易动刀。几近绝望之际,得到消息美国一家医学院教授愿意为她手术,成功率极高。我与吴英欣喜万分,当即决定动身前去接受手术。

芊子被剃去一头长发,眼睛更加大得不像真人,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她忽然流泪,握着我手凄凄楚楚地看着我:“游永,我有预感,也许我们就此永别了,无论如何请答应照顾我妹。”

一旁的吴英也啪啦啪啦大滴眼泪直落下来:“姐,不要说。你一定会好起来。”

我紧紧握她手安慰道:“不要紧张,医生是全世界最顶尖的,完全不必担心。”

芊子叹一口气别过头去说:“我欠了你太多,今生大概无法偿还。”

车子推进手术室,刺目的红色警示灯亮起。我对坐立不安的吴英说:“相信我,芊子不会有事。”她已经成了泪人,软弱地坐下来,靠在我肩膀上饮泣。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们忘了饥饿,忘了睡眠。我想,没有在手术室外守候过至亲的人无法体会那份忐忑和煎熬。

凌晨三点,伴随着轰隆隆的开门声,教授疲惫地走出手术室。他摘掉手套同我握手,略带忧虑道:“手术基本成功,病人已无危险,但由于她身体虚弱,后期状况仍要观察。”

说完留下我和虚脱的吴英,补睡眠去。后期状况仍要观察,这是什么意思?但无论如何,芊子已经度过危险,她没有离开我们。

幸而,手术后芊子很快苏醒。她睁开眼睛蒙眬地看着我说:“这是哪里?我想回家。”

我们安心。把她带回国细心调养。复健是辛苦异常的事,每天按摩,平地锻炼,上下楼锻炼,每一项都需要在护士陪同下,颤颤巍巍地迈出腿去,只这小小一步她已经满头大汗,脸色惨白。

我去看她,她也很少说话,只是虚弱地笑。有时候她甚至有点糊涂,会忽然说:“大卫,你来看,这里的花美不美?”

大卫?她是否太劳累了?

我致电美国,教授平静道:“手术过程中似乎损害到记忆区,但具体危害现在不能确定。”

“不能确定?你是说她丢失了部分记忆?”

“不完全,一切有待观察。”

我坐在芊子身边,她迟缓的目光盯着天花板很久没有动一下。她会忘了我吗?

这时她像感应到我的想法,转过头,抬起手摸我脸。轻轻地问:“你为什么哭了?难过吗?”

我抓住她手摇头:“我不难过,见到你我太高兴,笑还来不及。”

“这就是喜极而泣?”说着她把沾了泪水的手指放在唇边,神情似不谙世事的孩子,“原来高兴的眼泪也是苦味的。”

一旁削苹果的吴英也忍不住啜泣。

我问:“芊子,你是否记得我是谁?”

“你?”她不可思议,“当然记得,你是游永,是我的大恩人。”

不管我是她什么,她知道我是游永,已经应该满足。

“那如果,有一天你忘记了怎么办?”

“忘记?”她眼睛又飘向天花板去,“有时候我会忽然记不起我名字,有时候我会忽然不知道身在何地,有时候我觉得脑袋忽然空白。我是否会失忆?我有些害怕,我不想忘记你们,不想忘记我是谁。”

吴英已经握不住苹果。

她过来趴在芊子身上,泣不成声:“不会姐姐,你不会忘记我们,我们也不会忘记你。应该被忘记的是过去。”

芊子抚顺吴英的头发,苍白一笑说:“对,应该忘记的是过去。”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芊子的皮肤,几近透明。我有种错觉,她将要变成白色的天使,远远飞离人间。

出院的时候芊子已经可以自如走动。

在这之前,有近半年的时间里公司一切琐碎事物都交由副经理处理,只有较重要事情才向我汇报决策。但是这位经理并不十分可信,公司账目在他管理下越来越杂乱,甚至有财务会计私下告诉我副经理挪用公款。我认识到事态严重,考虑了一夜后决定重新收回公司一干大小事宜的所有权力。

我告诉芊子,未来的日子我会有很多公务要忙,不能像她住院期间那样陪伴。她摇摇头:“没关系,我可以照顾自己。”

我微笑。人经历过种种磨难会变得安静、懂事、乖顺。芊子已经在磨难中褪去了孩子气的调皮和任性。

人随着心理年龄的增长也会开始信奉宗教,芊子也开始对宗教感兴趣。她有时候问我:“人来到这个世界上真的是为了赎罪吗?可是这一世我又为不洁的灵魂增添了罪孽,我一定会下到第十八层地狱,被缚在冰山上受酷刑。”

说完郁郁地继续看天。

我怜惜道:“不会,你已经被原谅,应该升入天堂。”

“你总是对我这样好。可经书上说,主必照各人的行为报应各人。我不埋怨。”

“不,经书也说,人类做恶做善都不应由人类负责,应该都是上帝来负责。”

她轻轻一笑:“我愿为自己负责。”

她说得对,人人都要为自己负责。很多人都该学纤弱的芊子,不把过失推于上帝。

有一日我回到家中,芊子垂着头坐在椅子里。

见我回家她捧着《圣经》走过来,着急道:“请把我的名字写在这里。”

我睁大眼睛,抓住她双肩,生怕她会飞走。

“芊子,你怎么了?”

“有一会儿我几乎想不起名字,所以,请你把游永、吴英、芊子全写在《圣经》上面。”她失神地看着我,“我很害怕。”

我心刺痛,但仍找出笔,写下三个名字。

此时有一个念头从脑中闪过,于是问:“芊子,你还记得我们的孩子吗?”

“童童?”她眼中的光亮找了回来。

“说一说,他是怎样的孩子?”

我想在芊子失去所有记忆以前知道我的儿子是什么样的小孩,顽皮还是乖巧,聪明还是安静?

可是芊子的瞳孔忽然放大了,好像进入一场噩梦般,大叫起来:“是我害死了童童,我害死了我的孩子,是我,全是我的错……”

她不断重复这句话,抱头蹲到地上,我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重大的错误。

然后她开始在屋子里奔窜,花木被推倒,摔碎,一阵劈啪乱响和刺耳尖叫过后,她缩在屋子角落,不肯站起来。

我把她抱在怀中,她头脑不清,垂泪自语着:“怎样才可以洗清我的罪过?我要赎罪……”

那夜也像这个夜晚一样,雷雨交加。

我哄她睡下后,已经累到全身瘫软。我倒在隔壁房间的床上仍用心听着她的声响,但渐渐眼皮打架进入睡眠。

早上醒来,我去看她。屋子空着,床上留有一封书信。

她简单写道:游永,我要去赎我的罪过,请不要担心。希望你找到一个好女子,同她过幸福快乐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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