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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薰衣草黄昏

淡紫色黄昏里上演着悲剧还是喜剧?

车窗外雨声淅沥。

昏黄的车厢里,游永的声音如香炉上袅袅的轻烟,温和地、平静地、缓慢地弥散开来,与水雾充沛的空气融合,磁铁一般,吸引着我进入他的时空中去。

他转头,透过淌着雨水的车玻璃去看修道院。雷雨中,它矗立于山巅,似电影中森然可怖古堡。

“后来,”游永继续道,“我在这里找到芊子。她抱着那本写有我们名字的《圣经》,跪在上帝面前忏悔。她不肯跟我回去,她说只有日日在这里祈祷才可以洗掉她的罪过。”

说到这里游永沉默下去。

许久,他看着我说:“在这段婚姻中我也有罪过,因为我的占有欲,因为我的嫉妒和猜疑,一段本该美满的婚姻变成悲剧。但是我不会选择芊子的方式去赎罪,上帝管理芸芸众生,他太忙碌了,我想他没有时间听我这个微不足道之人忏悔。我也太忙碌,我还有我的公司要经营,我还没有体会过为人父母的乐趣,我还有很长的一段人生路要走。”

“然后我遇到了你,我学着用理智去爱一个人,我不止一次告诉自己:爱一个人不是占有,而是放她自由。我成功了,而且我相信我们已经很默契地在这个问题上达成一致,我们的爱恰到好处。我们都可以不在乎彼此的过去。我们都不是孩子了,蓝沉,但你会原谅我对不对?”

是的,如游永所说,我们的相爱是理智的,并且我一直欣然于这种恰到好处我浅浅爱情。

他不在意我过去,他甚至没有计较我与许剑的关系,他接受我的全部,并努力创造着我们的将来。

他能做到如此,为什么我不能原谅他的往事?为什么要一直抓着芊子的事苦苦不放?一段失败的婚姻与我曾交往过的几个男友比起来算什么?况且他已经诚实交代。

但他把芊子照片放在案头,我会吃醋。不是不原谅,我只是小气。

“那么你为何一直把芊子照片放在床边?”

游永知我心思,终于放心一笑:“一来,一直没有时间重新整理房子,二来,我要记住我的错误,时时警醒,时时告诫自己:我曾亲手毁了一个家庭。如果你不喜欢,随时可以重新装修,或者搬家。”

我满意他给的答案,破涕为笑。

“谢天谢地,你原谅我了?”他小心赔笑。

我收起笑容板起脸来:“有待你好好表现。”

“那我们的婚姻还在?”

我回一个白眼:“不,它已经长翅膀飞走了,我已改变主意。”

他眉头缩成一团。

不等他开口,我又道:“婚姻飞走了,但我给你一个永恒的承诺。此生此世我愿与你并肩看落日,与你牵手看人间繁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嘴角划出一道漂亮弧线:“这个承诺,比婚姻更重、更珍贵。”

他拉我手:“谢谢你,蓝沉。”

“不,应由我来谢。”

于是,婚姻取消了,但两颗心却因此更加贴近。这比婚姻更重要。

我把此事原委告知李娴。

她叹:“你简直不可理喻,这般年纪还赶时髦?你就这样甘愿一辈子做他情人?真想不通,难道这行也会上瘾?你怎么不想一想,今后你人老色衰,感情变质了怎么办?”

“你说过,我没有青春也没有美貌,何来人老色衰?至于感情变故,如果这一天也是命中注定,我只好安静离开,还彼此自由身。”

“游永怎么说?连他也陪你发疯?”问完她又摇头道:“算了,清官难断家务事,我管不了。但他若欺负你,我会替你讨公道。”

我感怀:“有你,有游永,有一对好父母,此生足矣。”

“你目光短浅。”她不屑。

“我知足常乐。”我笑,“你呢?一切都好?”

她略停一刻道:“一切都好,只差烦恼。”

“太深奥。”

她笑:“婚姻生活枯燥至极,无波无澜,重复琐碎。追求者不再上门服务,老公不再百般讨好,我也失去了展现魅力的机会。”

“有什么不好?拨去层层虚伪演示和光鲜的假象之后,生活本就是平淡的。”

“是,是,是。起床,吃饭,上班,睡觉,每天说同样的话,见同样的人,做同样的事。将来有了孩子,要抱抱,拍拍,哄哄。看着孩子天天发现新世界的同时,自己的人生在百无聊赖的旧世界中耗尽。千古以来,每个人都如是走过去,无一例外,连小说都是千篇一律的爱恨情愁。我不能指望更精彩,只盼烦恼。”

她看的比我透彻。或许哪一天我也会像她一样只盼烦恼。

李娴喝一口茶又问:“工作怎么办?”

我苦笑:“实在无颜赖在游永公司,只好下岗待业,趁机独立,在找到新工作之前,权当给自己一个悠长假期。不然哪来空闲坐三小时车来此市与你喝茶?”

她奚落:“你已经有过多少个悠长假期?”

我呵呵装傻,继续道:“过些日子还要去法国拜会游永父母。”

“不结婚还要这些繁文缛节?”她继续讽刺。

我只好笑:“这是起码的礼貌。尊老爱幼,是礼节,也是为人之基本。”

李娴终于无奈莞尔:“两个既然新潮又古板的人。或许你们真的可以幸福到老也说不定。”

我面带喜悦频频点头。我相信男女之感情只有恰到好处,只有与对的人分享,才可以到老。那些爱的酷烈如火的男女,用激情燃烧着彼此,做下许多傻事,犯下许多错误,最后剩在他们心里的还有什么?大概只是一段回忆或者一份悔意。比如我与许剑。

李娴读人心思的功夫又进一步,看着我眼中的变化道:“前些日子碰到许剑,他也已经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与她大腹便便的妻子有说有笑。”

“大腹便便?没想到这么快。”我稍稍低下头去,藏起一些表情。

“是,人都健忘。”李娴感慨,“为了过得更好,人们会选择性地忘记一些东西。”

“当然,人的选择性记忆总是能够剔除不愉快,只留住美好的东西。在美好的东西里再筛选应该被记住的,摒除不应挂在心上的,然后自欺欺人说这个世界还不错,至少有空间让我们得过且过。”

李娴点头称是。

我又问:“再过去十年,我们是不是连爱过的人的名字都会忘记了?”

她迟疑。

我想至少现在我们都仍不能够完全释怀。

“谈何容易?”她解嘲地轻笑着,“但是十年不够,我们还有二十年,三十年。如果这辈子不够用,等到永远合眼的一瞬间,一切都会变成泡沫。”

没错,人生不过是孩子手中的肥皂泡沫,在阳光里升空,缓缓地流溢光彩,然后在美丽中破裂,什么也不带走,什么也不留下。

由虚无走向虚无,这就是人生。

但是,在这中间还有一大段过程要我们度过,我们活生生地站在苍穹之下,我们有甘苦和喜怒,有爱恨,有知觉。

我于是转而一笑:“不想这些,凡事对得起自己已经不容易,哪有时间和心思伤春悲秋,考虑已然过去的事去?只要当下有爱人,有朋友,有机会恣意人生便应满足。不要对任何事抱太多幻想,不要对自己施过高要求,否则累死得不偿失。”

李娴上的金粉闪一个妖娆的光芒,眯起黑睫毛道:“赞成,我们血拼去。”

此大少奶奶有了更为强大的经济后盾,挥霍起来更加肆无忌惮。

一口气拿十几件旗袍的,除了在婚纱摄影,其他地方怕少见这景致。尤其是李娴这样纤妙的身材,不多一分不少一分,穿起中国的传统旗袍修饰了她身上的浮华,添几分高贵,又不失性感。连过路的男士们也舍不得移开目光。

我在镜子旁欣赏她袅娜的步态叹:“怪不得熊岩肯放弃自由与你结婚,天底下怕只有你能拿得住他。”

她摇头道:“你不知道什么叫一山还有一山高?这个世界上总能找出比你年轻漂亮的女人。我能拿得住他那也是一时,拴住一个男人的心,美貌和智慧全不管用,只有孩子是最厉害武器。”

这话说的我心跳:“这么说你们快要……”

她对着镜子拍拍平坦的小腹,又冲我眨眼:“是已经。”

我真正目瞪口呆,谁能想到眼前这位窈窕的美娇娘已然身怀六甲?

“什么时候的事?”我忙问。

“三个月前。”

我掐指一算,大叫一声,下巴险些拉不回来。

“奉子成婚?”

过路的男士女士们听到这个词纷纷投来好奇目光。

李娴白我一眼:“至于嘛,非得叫得人尽皆知,再不闭你乌鸦嘴当心飞进苍蝇去了。”

我生生咽了口空气,越觉咽喉干涩,似塞了什么东西。

她比量着一件紫花旗袍,又说:“如果不是孩子,你以为熊岩肯心甘情愿娶我?无外会沦为他的玩物。而且你也知道我曾经为米扬拿掉过一个孩子,这次不能再大意。”说话语气甚是轻松。

我想起多年前她与米扬为了那个没机会出世的孩子闹得天翻地覆,想起她因为那次手术险些丧命,暗自欷歔。女人啊女人,何故这样痴傻这样天真?为了一个男人哭,为了一个男人笑,为他堕胎为他生子,为他受尽委屈和疼痛。请问你要把自己放在哪里?爱的时候惨烈,不爱的时候决绝,这就是女人。那时候的她让我担忧了好一阵子,而现在她欣赏着手上的水晶指甲,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

“蓝沉,你认为熊岩只有十几二十个女人吗?我用下半辈子同你赌,被他抛弃过的女人能装一卡车,而且这个数目仍会逐年增长。不拿出点手段来,怎么为自己开路?跟他在一起的这些日子,我哪一天不在算计怎么披荆斩棘抓捞他?直到走上红毯的那一刻我才真正松一口气。戴上戒指的时候我想,这场恋爱简直是战争,我是胜者,理应加冕。”她嘴角挂起一丝骄傲的笑容。

我苦笑,有谁能猜得懂新娘戴上戒指那一刻心里装着什么?除非你是那个新娘。

“蓝沉,你也应该尽快造个孩子。”

“我?我们还是清白的。”我耸耸肩表示不关心。

李娴却转过身瞪着我:“你说什么?他是不是男人?当真坐怀不乱?”

“据我多日观察,确实不是个女人。”

“怕负责任?不可能,他愿意同你结婚。”说着李娴欣慰地笑了,“哗,没想到他正派到这个程度,我果然没看走眼。”

可事实上她不是完全没看走眼,我并没有告诉李娴,游永曾经不能抵挡芊子的诱惑,并与其有过一个小男孩。

谁没有年轻冲动的时候呢?游永与芊子的婚姻悲剧不就是因此造成吗?只是游永比熊岩更懂得克制自己,更有责任感。而且在岁月里沉淀了多年里,游永知道自己要什么,故能找到感情与工作与私生活平衡点,凡事不放任自己。不放任自己,对一个成功人士来说这是至关重要的。

至于熊岩,或许他要的正是花天酒地的生活,而且他有那个财力这样过一辈子,别人无权责问。并且我也不是完人,我也曾陷在欲望里无法自拔。孰能无过呢?谁有资格教育谁呢?

李娴令店员包起试好的几件旗袍,价格也不问,刷卡交货走人。

我好奇地问:“你需要这么多旗袍?”

她笑:“需要?当然不。试问哪个女人真正需要几十件连衣裙几百双高跟鞋?买东西是为了犒劳自己,我相信只要条件允许,天下百分之九十的女人都是购物狂。”

真的,谁说一房一床、陋衣简行、粗茶淡饭不能平安过一生?可为什么千百年来天下众生都在孜孜追求金钱名誉?可见欲望皆无限,但条件不同而已。

我居然很想看一看谭盈身怀六甲的样子,身处幸福之中想必笑容更加甜美。

于是我小心翼翼拨通她电话,但我听到的却是熟悉的男声。许剑?不,不,是另一位。

我额头开始冒汗,不敢作声。他“喂”了两声之后发现异常,静默下来,也不挂断电话。许久他压低了嗓音问:“是蓝沉?”

我忽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他又问:“你找谭盈什么事?”犹如惊弓之鸟,警惕非常。

我只好干笑:“不,不,没要紧事,我只是……”

他抢过我的话:“不管你想什么,不要再来打扰她。”

“啪”电话挂了。我被磊子拒之千里之外,显然已列入黑名单。

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我是自讨苦吃。可谭盈的电话为什么在磊子手中?

下午游永驱车三个多小时来此市接我。

他罩一件浅灰色风衣,捧着大把薰衣草和满天星仰起头对着正在阳台上看书的我招手:“蓝沉,来,带我观光你成长的城市。”

我把眼睛眯成一条缝,看着阳光里的他。我想童话中的白马王子一定就是这个样子。

“上来同我父母道别。”我发号施令。

他二话不说从后车厢提出两盒礼物,一路小跑上楼来。

得一如此周到又听话的王子,夫复何求?

我乐得冲到门口迎接他,父母听闻我们对话也由屋内出来。

起初两老听到我们暂不结婚的消息时颇担心我前景,此刻见游永捧着花来接我,终于放心。

母亲拉住我手笑道:“沉沉,游永,无论有没有那一张证书,我和老蓝都祝福你们。”

有这样开明的父母,我感动的无以言表。

游永趁机搂住我肩膀,向两老保证:“爸妈放心,我会照顾蓝沉。”

虽是老生常谈,父母仍然安心地点头微笑。

走出家门的那一刻,父亲挥手道别:“常回家来看看。”

我背过身抹一把眼睛,没让任何人看到我几乎落下眼泪,然后抬起头对父母笑:“一定,一定。”

但游永还是看穿了我所有表情。

上车后他轻轻说:“蓝沉,你有这样一对父母,真让人羡慕。”

我红着眼,不客气答:“当然。”

他空出握方向盘的右手,握住我左手。

“从有记忆开始,我与父母就非常隔膜。他们总有忙不完的工作,总抽不出时间陪我吃饭,接我放学,带我去游乐园,在我身边的永远都是不同的司机和佣人,”他苦笑,“我的童年非常孤独,直到现在,他们对我也很少问津。”

他有一个陌生的家庭。

我想到明天即将动身去法国见游氏夫妇,忽然紧张的大呼:“此次去法国他们是否有时间相见?”

游永笑:“工作再忙总要见一见未来的儿媳。”

我试探:“如果他们不接待,岂不下不了台阶?要不要考虑推迟一段时间,等他们有空再拜访?”

游永大笑:“怎么?丑媳妇怕见公婆?”

“去,去,谁怕了,我没做亏心事。”

游永沉下声音:“可是我做了。我无法说服你嫁给我,成为我合法妻子。”

我转头笑看他:“有许多合法的夫妻仍然同床异梦过一辈子。”

游永点头。片刻之后又道:“我父母知道芊子,并且很喜欢她。”

我低头整理一下思绪:“那他们可会喜欢我?”

游永握紧我微微冒汗的手,给我一个不确定的答案:“不用担心。”

“但愿。”没有得到游永的保证,我更加没底气。他们喜欢芊子,证明芊子这个媳妇的地位已经得到他们肯定,那么我能够与芊子一般得到同等的肯定吗?我想到吴英的态度,不由打一个寒战。

游永微微一笑,把空调拧小,问:“去哪里?”

我心中温暖,想了一想:“游乐园,如何?”

游永大为赞成:“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

我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什么?第一次?”

呼,原来三十几岁的人也可以有这么孩子气的第一次。

但是显然,游永这个第一次并不是很开心。涌动的人潮和排票的长队把我们挤惨了,最后我只好到零食店买两朵雪白的棉花糖慰劳正大汗淋漓的挤在云霄飞车队伍中的游永。

我笑着把棉花糖送上去。阳光照着他生动的脸,他说:“蓝沉,有时候你真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我抛一个白眼:“是谁吵着要试一试云霄飞车?”

他扯一口棉花糖,模样又酷又可爱。

“你看这队伍中,全部是爸爸帮一旁的小孩子排队。”他道。

我扫一眼长龙,真的。

“可惜我不是你的小LOLI,”继续白眼以对,“或许芊子更有此潜质。”

话一出口发现玩笑太过,收之不及,而游永已经面色凝重。

他认真道:“蓝沉,等芊子病情转好,我会与她签署离婚协议。”

我本没有此意,但他既然说出来,只好尴尬笑笑。同时我也猛然警醒,在游永的故事里他并有提到芊子现况究竟如何,她出走以后又有什么遭遇?游永刚刚所说的病情又是什么病?

人群一点点向前移动着,缓慢如一部衰老的仪器,但孩子的吵闹和欢笑声却充满着活泼能量。游乐园真是个奇妙的场所,既让人疲劳又让人活力充沛,上至耄耋老人下到不更事的孩童同样可以在这里找到娱乐。它让游永同时显现出孩子气和稳重成熟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性格,也让我比平时更加富有好奇心。

我正要开口问芊子的病情,一解疑惑,眼前不远处忽然出现一个孕妇的身影。

她身形略丰满,穿着平常的休闲服,肚子没到大得惊人程度,但明显怀有身孕数月。旁边的男士小心周到,提着大包小包,扶着孕妇手臂,两人似要避开人群向一旁的长椅走去。

“谭盈。”我惊呼一声,对芊子的好奇心即刻全部转移到眼前人身上,因为搀着她的男士不是她法定丈夫许剑,而是那个誓死保护她的磊子。

游永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我一把拖出云霄飞车队伍,追往谭盈和磊子的去向。但是挤出人群,转过一片小竹林,我们居然跟丢了。

小路上除了簌簌作响的竹子,空无一人。游永抱怨连连:“眼看就要拿到云霄飞车票,莫名其妙被你拉出来。你究竟在追什么?”

我丧气地垂下头去嘟囔一声:“算了,没什么。”

这时竹林深处传来一阵沙沙的急促脚步声,风吹着竹叶的声音夹杂着一个焦急的男声道:“医生快一点,快一点……”

是磊子!

“不好。”我捂住嘴,慌忙把游永拉进身边的小屋。随着屋门“吱呀”地关上,我提起的心刚要落定,一声足以穿透屋顶的尖叫又把我耳膜刺破。

我与游永同时回头望向尖叫声来源。

游永大喊:“天哪!”接着满脸涨红,一头冲了出去。

呼,我们闯进的竟然是一间女厕所。

我张口结舌地望着刚才尖叫的女人,她已经整理好衣衫,恨恨地望了我两眼,也走出去。

我打开水龙头冲一把脸,稍微镇定。这时镜子里映出一张熟悉的,惊疑的面孔。

谭盈由一扇门里走出来,也通过镜子看着惊呆的我。

两人对视十秒,眼神都颇为复杂。尴尬万分之时,一名身穿白大褂,胸锈红十字的胖妇女不情愿般推门进来,打量了一眼谭盈问道:“你就是那个肚子痛的孕妇?”

谭盈雪白的脸“刷”地红透,低声道:“已经没关系了,大概是吃坏肚子。”

医生拧起眉头责备:“快身为人母了还这么不小心。”

谭盈道歉声声,又道:“我会小心,请医生代为告诉帮我叫您来的人,请他不要担心,我一会儿就出去。”

我整颗心一下提到喉咙,她有话同我说。

果然,目送医生抱怨着出去后,谭盈拉一拉因突出的小肚子而微皱的衣襟,勉强给我一个笑容,立刻澄清道:“是许剑的孩子。”

我也只好转身对着她,点一点头。然后大家沉默下来,气氛紧张至极。

她又解释:“今天许剑加班,所以磊子陪我出来走走,请你……”

我忙接道:“我不会误会。”

“那么希望你不要……”

我牵一牵嘴角道:“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而且我与许剑已经没有再联系。”

她仍半信半疑地盯着我,直到门外传来磊子焦急的声音问:“你还好吗?真的不要医生?”

男人在厕所外喊女伴,再丢脸不过,但却看得到他的真心。

谭盈难堪地低下头,似有所遮掩,道一声谢谢,匆匆推门出去,背影已经失去了玲珑曲线。

等我跟出门去,她已经在磊子的搀扶下走出很远,那背影真的像极一对恩爱的年轻夫妇。在小路转角处,磊子忽然回头望我一眼,虽看不清楚目光中有什么样的感情,但我仍感觉他的防范。

我愣愣站在原地,游永过来搂住我肩问:“想什么?”

我摇摇头:“没什么,大概是我多心了。”

算了,我何必去管别人是非,又无缘无故为自己平添烦恼呢?知道谭盈不再恨我便足够了。

况且我自己的事情已经不暇。

法国之旅才是当下应该好好考虑的主题。

次日由飞机下来,天色已晚。虽是向往已久的旅行,但心中总似有一块大石压迫,沉重非常,无心看风光,无心感受异国的新鲜空气。

游永握紧我手,他微笑道:“不需紧张,他们并没有三头六臂。”

来接机的是一名两鬓斑白的法国绅士。

他见到游永接过我们行李,将我们引入车中,礼貌道:“少爷,请。”

中文流利。

游永替我介绍:“这是管家卢瑟。”

卢瑟一面开车,一面对着后视镜微笑致意,毕恭毕敬但也不卑不亢。

车子并没有把我们带到游永家,而是在早前订好的酒店门口停下来。刚刚在客房站定,服务员已经将电话接进来。

一个高贵的女声道:“儿子?”

我立刻知道该怎样做答。

“伯母你好,我是游永的女朋友,蓝沉。”

那一边稍微迟疑。

“你就是那个女人?”语气是带有偏见和不屑的。游永那股浑然天成的高高在上的气质大概系得她遗传。

我保持客气:“是的伯母。”

“叫我儿子听电话。”她颐指气使。

“他在收拾衣物,我……”

我正要唤游永,但游夫人似乎不想听到我的声音,直接道:“让我儿子回电话。”

说完不待我回答,直接挂断。

此时游永闻声从卧房探出头来,我简单地告诉游永他母亲要他回电。

游永蹙眉道:“为什么不直接叫我?她还说什么?”

我耸耸肩,表示不知缘由。而游永似乎想到什么,若有所思的转身去收拾行李了。

翌日一早游伯母亲自敲上门来。

我还在洗漱,只听游伯母责问:“为什么没有回电话?她没跟你说?”

游永冷漠道:“不想回。”

“你是不是连我这个母亲也不想认?”

游永没有答话。

反而是老管家卢瑟在一旁劝道:“少爷,老爷和夫人一直挂念你。”

“谢谢你的挂念,我会带蓝沉拜访父亲。”语气中的隔膜简直是陌生人。

一直以为游永只是与家人疏远,没想到关系这样恶劣。母亲与儿子,缘何有如此深的芥蒂?

游伯母与老管家走后我才由洗漱间出来,游永怅怅地问:“你都听到了?”我不语。

“对不起蓝沉,”他自责,“我母亲她……不是这样的人。她只是……”他欲言又止,“算了,我带你看一看巴黎。”

他不说,代表我不便过问。于是乖乖跟他观光巴黎的街市。

他牵着我走遍琳琅满目的名品店,不停说:“蓝沉,有没有看中的衣服和鞋子?”

怎么没有,那些镶嵌着宝石的鞋子,那些华丽柔软的礼服,那些精巧别致的配饰,哪一件不是美的不可方物?可是我真的需要它们吗?不,我需要的只是游永陪在我的身边,用宠爱的眼神对我微笑。

一个上午一无所获,游永走进一家珠宝店,真正是五光十色。

他径直走到柜台前道:“蓝沉,来,选一只戒指。”

我站在门口呆掉了:“戒指?”

“是,我们的结婚戒指。”

这里的每一件珠宝都价值不菲,我看着面前的大钻石,看着富丽堂皇的装修和满眼的珠光宝气,导购小姐傲慢的眼神,再看看自己随性的衬衫、牛仔、帆布鞋,居然害怕了。

这里是哪里?这里虽然熠熠闪光,但不适合我。我宁愿只要一枚平凡的小小的宝石戒指,过最简单朴素的日子。

我拉拉游永衣襟:“我们走吧,我不需要这些东西。”

“不,”游永拉起我手,拿起最闪的那一枚雕镂成蝴蝶状的粉钻戒指套在我手上,满意地笑道:“小姐,我们要这一个。”

我静静看着手上的蝴蝶,美则美矣,可是在我身上,是那么突兀那么不般配,昂贵的钻石反而像是伪冒的玻璃珠子。

游永又道:“我们再去选条裙子,明天带你见我父母。”

我拉住他:“即使凤冠霞帔,我还是蓝沉,不会改变,更不能飞上枝头。你的父母也不会评我衣着打扮判断是否喜欢我。”

游永立刻会意。

“好,我明白了。”他又拉起我手道,“但是戒指一定要收下,这不是一枚单纯的戒指,而是一项承诺。”

我再低头去看那蝴蝶,因了这一句话,它忽然又鲜活了起来。我轻轻笑着,这是游永给我的幸福承诺,怎么会不般配?我真傻。

于是第二天我戴着这项承诺去见游永的父母,紧张地冷汗滴。

两次听到游伯母的声音,未见其人已经略知她是厉害人,我时刻想象她横眉怒视我的模样,更担心游伯父也同她一般。

老管家卢瑟把我们接到近郊的一所花园式大别墅,下车之前他语重心长的对游永说:“少爷,你知道夫人是为你好,所以请包涵。”

然后对我礼貌一笑,为我们开车门。

这位老卢瑟的一言一行无不表现出对游家的忠心和关心,可见在游家的地位也不仅仅管家那么简单,俨然成了他们的家人。

游永抬起胳膊,示意我挽住他手臂,仿佛正演一出古代宫廷戏。他挟我转过一个小回廊,鸟语花香,沁人心脾。

我悄悄道:“我不知道你有一个这样完美的家。”

“完美?”游永一直神色肃然,“那只是表象,表象下面的很多东西,是想象不到的。”

我于是静默下来。

这座美丽的花园里,究竟住着有怎样的人?究竟暗藏着多少无法向人诉说的往事?

我更加没想到的是,游永父母会双双等在大厅门口迎接我们。我暗暗自嘲,这般礼遇真是无上的荣耀。

然而走近来,游氏夫妇绝不似我想象中的老人,更没有半点尊长的造作姿态。

游夫人身材丰满匀称,穿着大方得体,不失身份也不过分炫耀。皮肤保养非常好,毕竟年过半百,稍有松弛但仍光洁细致。重要的是,她眼里非但没有我想像中的傲慢,恰恰相反,她整个人散发着贤良温文的高贵气质非一般教养的女人可及。

游先生拥有四种优秀血统。

高大伟岸的身材,绅士的、亲和的微笑,两鬓斑白了但是一双深棕色的眼睛明若宝石,眼角深深的纹路似藏起所有骄傲但保留着足够的自信。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魅力无穷的男士和父亲。

这样一对夫妇的存在,简直是阳光之下的神迹。

我由衷向往,礼貌地道一声:“伯父伯母好。”

游父点点头,和蔼地笑,说着一口别扭的中国话:“这就是我的儿媳,我佩服儿子的眼光。”

我立刻满脸绯红:“伯父过奖,比起伯母的尊贵美丽,我只是一个小丫头片子。”

“小丫头片子?”游父哈哈大笑,这放达的态度与游永倒是有九分相似,“心灵嘴甜的小丫头片子。”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看得出游父是真心喜欢儿女。

此时游母挽着丈夫的胳膊温柔一笑,道:“都是一家人了,到里面说话,我已经吩咐佣人采回来水果,让蓝小姐尝鲜。”

声音表情都恰到好处,礼貌又周到。但想起之前的电话和她与游永的对话,我不禁脊背一寒。这个游母与印象之中的游母简直不是一个人。

四人在三张雕花精美的欧式沙发上坐定。

游母布置女佣饭菜的事宜,游永脸色平静深奥地看不到任何感情。

游父关心道:“蓝小姐,此次前来路上是否顺利?”

我点头笑答:“旅途非常愉快。”

游父又说:“我与你伯母非常忙碌,不能去见你父母。”

他不但懂中国语言,有中国姓名,也十分了解中国风俗。

我忙道:“伯父客气了,本就应该我们过来见长辈。”

游父放心:“是个通情达礼的孩子。”

游母这时候也已经布置完毕,拉着我手亲热道:“蓝小姐比我想象中更加端庄明理。”

这话虽体面但落在心里总觉不对味。在她想象中我不够端庄明理?

游永眉头微蹙,我赔笑。

游母继续:“你们准备什么时候举行婚礼?”

游永抢过话去,但是对着游父道:“父亲,我这次来一则看望你们,一则告诉你们,我与蓝沉决定暂时不结婚。”

“什么?”游父放松的身体从沙发上弹起来,“你还惦记着那个疯疯癫癫的前妻?”

“不。”

“为什么?”游父厉声,已然拿出父亲的威严来。

可想而知,他大概不喜欢芊子。至于原因,从他说芊子疯疯癫癫就可猜到几分。

这时候游母半笑着插进话来:“蓝小姐,听说你也刚刚经历一些感情上的纠葛,是不是这个原因?”

这一席话虽是以关心的姿态说出,但效果却大大不同。她知道我的事?她对我作过一番详细调查?她知道多少?

我一头冷汗,心虚地望着游氏夫妇,低声解释:“不,不是这个原因。”

游父显然并不知情。疑虑的阴云渐渐在他脸上密布。

游母又望一眼游父问:“那是什么原因?”她得意的笑容告诉我,她对这现在的形势十分满意。

我看一眼压着怒火的游永。

姜是老的辣,说出来的话没有半点无礼却杀人于无形,我终究不是对手。当下只好忍气吞声,不作回答。毕竟,我确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刚才客厅里弥漫的温暖祥和的氛围已经结成冰。

大家静默的各怀心事,只有游母笑得出来。她胜了。

幸好不一会儿女佣毕恭毕敬地请大家去用午餐。对着美味的食物,气氛稍微缓和。

游父敬一杯红酒后问我:“来了两天,游永有没有带你去品尝纯正的地中海美食?”

我与游永对望一眼:“还没有时间。”

“哦?”游父又停下刀叉,热情道,“改天有时间,全家人一起出去走走倒是不错。”

我正要道谢,游母又问:“有没有出去逛一逛巴黎?”

我莞尔:“昨天刚逛过。”

游母又向着儿子责问:“怎么没买套衣服给蓝小姐。”

言下对我不够正式的衣着也百般挑剔。

游永正低头用餐,不看他母亲一眼讽刺道:“她不贪图那些虚荣的东西。”

游母一皱眉头:“你这孩子,女孩子哪有不喜欢衣服首饰的?”

我连忙解释:“其实游永是为我买了东西的。”

游母打量我,最后目光落在左手那枚粉钻戒指上,寒光一闪,脸上掠过一个轻佻的表情。

像是在说:不虚荣?不虚荣还要买这样奢华的戒指?又像是蔑视:你配不起这么名贵的戒指。

但是游母却说:“蓝小姐,我儿子对你可是没得说,他就从没为芊子买过这么名贵的东西。”

这话真正尖酸得厉害。是撮合还是挑拨,只有言者心中清楚。

游父干咳两声,我无言以对,游永更加无法解释,一桌精美的食物顿时味同嚼蜡。

我掂量游母所言的分量,稍稍开始理解她对我不客气的原因。

因为金钱,更因为芊子。

不经意间我总能捕捉到游母轻薄的眼神。

下午茶时间游永与父亲在不远处的私人球场里打网球。游父老当益壮,游永也稍稍承让,两人比分不相上下,兴致渐浓。

游夫人望着她生命中最亲近的两个大男人微笑,此时她是尊贵而柔和的妻子和母亲。

但下一秒她转向我的时候,脸上挂的又是另一副面具。

略松弛的嘴角若不带笑了,垂下来,整张面容显得异常刻薄。她声音尖利道:“蓝小姐,你与我儿子在一起的企图是什么?”

我喝一口柠檬茶,掂量她的话。

“为了钱?”她逼问。

我端茶杯的手微微一抖。果然。

“伯母,我……”

“你当然不会承认。但我会尽全力保护我的儿子,我保证你在我们家什么也捞不到。”

这话像热辣辣巴掌打在我脸上,却痛在心。

她说得这样清楚明白。她已经认定我是坏女人,我是为了她儿子的财产,勾引他同我结婚。可她凭什么这样污蔑我?

“游夫人,我虽不富有但骨气还是有点的。”我硬硬挤出这几个字。但话说出来,才发现我其实软弱到无力为自己辩驳。我坐在这里,手上戴着游永给的戒指,嘴里却说着我多么有骨气。

呼,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而游母的目光也正落在我无名指的戒指上。

那只美丽的蝴蝶戒指一瞬间变得格外刺眼。

她冷笑:“蓝小姐,看来我们是直来直往的人。明话不暗说,我希望刚才的对话不要拿到我儿子那里去闹,你知道他会为了你跟家里闹翻,你负不起这个责任。”

大概我在她眼里是个万恶的毒妇。

我也只好讪笑:“游夫人,你高估了我蓝沉。”

游永挥着汗下场来。

瞅我们一眼发现事态,递过球拍道:“蓝沉,你陪父亲打一会。”

他们母子有话要说。

我起身,摘下手上的戒指,有一秒钟我几乎想把它远远地扔进水池中去,大可不要这枚与我太不相称的戒指,但它不仅仅是一枚戒指,它还是游永给我的承诺。我终于把戒指套回手指,接过球拍木然地朝球场走去。

身后游夫人发出一串“啧啧”声。

我把所有郁结、不满、愤懑全部发泄在网球上。

网的另一边,游父已经大气急喘,汗湿了半片运动衫。

他边挥手边叫:“停一会儿,停一会儿。”

我走上前去与他坐在球场边的石椅里休息。

佣人送上一块毛巾,游父抹去满脸大汗,笑道:“蓝小姐,好球技。”

我笑:“您一直没休息,又让着晚辈,而且我已经是拼尽全力了。”

这是实话,没带半点谦虚。

游父因运动红着一张脸:“你是礼貌的好孩子。”笑容里自有一股老练但谦和的迷人风度。

我心得到一丝宽慰,游母不喜欢我,但游父是明理人。

游父似乎也看出一点端倪。

当下又递过一杯冰饮道:“童童的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吧?”

童童,因车祸丧生的芊子与游永的儿子,也是我面前的游老先生的唯一孙子。我犹记得在芊子影集中那孩子的眼神。

游父又道:“童童是个可爱的孩子,你伯母疼爱他,至今仍为他的离去惋惜。”

那么游母自然是喜欢芊子的。爱屋及乌,这个道理亘古不变。而且我猜游父也喜欢他的孙子,但是对芊子有一些不满意。为什么?

于是我试探道:“虽然我没见过童童,也不认识她的母亲芊子,但是听到他们的遭遇仍然忍不住难过。我想芊子当然一定受到非常大的打击吧?”

游父的微笑在阳光之中非常迷人。

“如果那孩子有你一半懂事、内敛,也不至于此。”他语气带着明显责怪。我想他不满意芊子一半原因迁怒于那场车祸,另一半,怕是性格不合。

游父又道:“那一次失败的婚姻教会了游永识别女人。”

这不着痕迹的称赞,听得人如沐春风一般。

“伯父不担心我也不是好女人?”

“哦?”他饶有兴味地看我,“蓝小姐怎么坏法?说说看。”

“我也许是为了吃名贵的食物与游永在一起,也许是为了穿名牌衣服与游永在一起,也许是为了金银珠宝,也许是为了他的万贯家财。”我一口气吐出心中不快。

游父听得朗声大笑:“如果是为了这些,我想我比我儿子更加适合你。蓝小姐,不要让别人的目光影响你情绪。”

他早已把一切尽收眼底,完全不需要我费力解释。我想俯瞰众生的本事游永正是深得他的遗传。

“伯父教导的是。可惜我不像您事事完美,我必须时刻经受别人挑剔。被怀疑久了,难免自我怀疑。”我不由自主与他谈起心事,能够让人乐于诉说也是一种魅力。

游父久久地看远处水池边谈话的游永母子,脸上忽然现出一些落寞。

这一种寂寞,深得让我眼前的绅士顷刻间变得苍老起来。我惊讶地望着他。

只听游父缓缓道:“完美?那只是众人看到的表面。”这语气像极了游永的,有点不屑,有点讥讽,但是在游父口中又多了一分沧桑。

“在我像游永这么年轻的时候,远远没有他十分之一稳重。”他放空的眼睛似回望着自己的过往时光,他说,“那时候犯下多少错误,上过多少当,吃过多少亏,跌倒过多少次?我数也数不清。可是犯错我会改,跌倒我还有力气爬起来,无论做什么,我是我,不需要伪装,不需要在别人眼中树立形象。那时岂止不完美?简直是遍体鳞伤,但那时候活的真实。”

我静静地望着他的脸,皱纹纵横但风度不减的脸。我可以想象他年轻时的英俊,也可以想象他每一条皱纹里刻着的风霜。

是阅历让男人富有非凡的气度。但同样是阅历,让男人衰老。也许是因为大量运动,也许是因为谈到他内心的隐忧,游父也不例外的现出老态。他疲惫地看向我,起身道:“我累了,陪我到屋内坐坐。”

我恭敬地起身,但他并没有向喷泉边的母子走去。

游父带我转过一排浓密的树阴,一片艳丽的花池,沿着院落深处的小路走。我紧紧跟在他身后,等待他解释去处,但是游父似乎没有解释的心思。他的背影显得略微沉重。

这座庭院是极大极深的,简直比拟一座小小的游乐园。园中除了喷泉、草坪、泳池、球场这些常见设施,还有许多风情各异的石膏雕塑以及被整理出漂亮形态的树木花草,有西方情调的,也有东方韵味的。我看得神往,但游父却视而不见,渐渐加快着脚步。也难怪,每天对着同样的雕塑和喷泉,任谁都会觉得索然无味。

我想游氏夫妇的婚姻大抵也同这座园子一般,虽然是光鲜亮丽美轮美奂的,但是千篇一律地过上十几年、几十年,再好再美的婚姻也如同一片废墟。比如我爱吃抹茶蛋糕,但日日给我吃也会腻到吐。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大约一刻钟,转过一条挂满紫藤的回廊,眼前跳出一片小湖来。然后再也看不到房子的围墙,看不到人工休整的痕迹,不知是庭院依着湖所建还是这片湖坐落在庭院里。

这样的住宅不是只有小说里才存在吗?我深深呼一口气,让脑袋尽量清醒。

游父把我引到湖旁的一座小屋门口。终于开口道:“就是这里了。”

这是一间与游家的奢华庭院极不相称的乡间小屋。

没有任何装饰,没有任何现代设施,推门进去,一扇大窗把湖光山色尽收入屋内。

屋内粉刷得通体雪白,陈设只有一张简朴的木床,一只同色调的小柜子,一把舒适的大躺椅,一套朴素的大书架,其上陈列着书、照片和几只别致的瓷器,整个氛围安静而清新。我想若是身心俱疲的时候在这里小憩一会儿,再舒服不过。

游父绅士地请我试一试摇椅。

我不客气地躺上去,柔软毛绒的毯子贴着身体,格外享受。

“怎样?”听得出他对自己的生活品位颇自信。

我笑道:“舒服极了。原来游永懂得享受是得到伯父遗传。”

游父坐在我身边的木床上,碰一下大摇椅。椅子载着我颤悠悠地碰着地板,发出缓慢而慵懒的声响。我望着屋顶一盏朴素但不失精美的吊灯,轻轻合上眼睛,仿佛时光就这么静止着,沉淀着。

再睁开双眼的时候,游父正柔和地看着我的脸,眼中似乎带着笑意,又似乎在回味一段悠远的往事。

这一刻,他的脸又忽然很年轻,眼中闪着只有青年人才有的明亮而热情饱满的光泽。

他看到我睁开眼睛,直直望着他,于是别开目光,去欣赏湖上的潋滟水色。我自觉失礼了,忙搭话道:“这里才是真正的人间天堂。”

游父收回目光,对着我微笑:“这里的一切都是一个故人的梦想。”

这位故人对他来讲一定弥足重要,不然他何以把别人的梦想安置在自己家中?

“一座湖泊,一栋小屋,屋里有书有爱人,湖里有满池碧水和嬉戏的鱼群。”我不禁叹道,“这位故人的心思何等悠游自在,何等诗情画意。”

游父望着我,忽然忘了推摇椅。他眼角的皱纹渐渐舒展,眼神里似有说不完的情意与遗憾。

“蓝小姐,”他终于开口,“如果她在世,你们一定是知己。”

我礼貌地笑笑,很想问“她”是什么人,强忍着好奇心没有接下去。一则问了无礼,二则他是长辈,即便投缘也应该保持长幼间的适当尺度。私事,最好不要多问。

但游父显然并不在乎,他看起来心情大好。

他说:“你不觉得这座小屋不是欧洲文明的产物?”

我看那木床木柜在看我坐着的摇椅,猛然觉悟。

难怪一进屋有种莫名的归属感。这里的一切都是中国的风格,是中国文化的产物。

但我毫无缘由的预感,这一切绝对与游伯母无关。

那么,这一切是为了谁?游父口中的故人又是谁?

游父起身,踱步至大落地窗前。忽然心事重重,似在作一个重大决定。这位英姿不减的老绅士仿佛步入窗外的风景画中,完全的与景致融为一体。

我坐在摇椅里欣赏。他侧过身,逆光对着我,眼睛里有一片阴影。我想他正在思考怎样向我讲述一个不容易开口诉说的故事吧。我不急,与他对望着,静静等待。

“蓝小姐,我是否,可以叫你名字?”我微笑,他已经把我当作家人,或者朋友。

“是伯父,你可叫我蓝沉,也可唤我小名,沉沉。我父母喜欢这样唤我。”

游父点头。

“沉沉。”他轻唤,语气慎重非常,但是同父母般亲切,“你可以叫我……悠然。”

悠然?我怔怔看着眼前年过半百的男人沉吟片刻,犹豫再三实在叫不出口。儿媳能够直接喊公公的名讳吗?

游父显然了解我心事,嘴角舒展,道:“来,试一次,慢慢便会习惯。”

“不,不,我想我还是叫您伯父。”我礼貌地摆手。

他略失望地看着我,但随即又道:“沉沉,我希望我们的关系不只是家人,更是可以谈心的朋友。”

语气诚恳的让人不得不接受。

“我明白伯父,我明白你喜欢我,但您是长辈。”

“不,你不明白,如果明白就不会说‘您’。”

我无言以对。

他反而坦然道:“来,试着叫我悠然。”

我鼓起勇气,细声叫一句:“悠然。”

游悠然,是他的中国姓名。叫起来怪异,但也很富诗意。

他舒心的对着我,每一条皱纹里都流淌着快乐的笑。我们的距离因为名字又拉近了许多。恍然间我似以为逆光站在窗前的不是长辈,而是一位风度翩翩的老朋友,心情也舒畅至极。

我仰在摇椅里大笑起来,游悠然依然站在那幅美丽的风景里,双目炯炯。

他忽然说:“沉沉,你不知道你是个多么令人心动的孩子。”

我完全抛开尊长,捧腹大笑:“悠然,你不知道你多像电影里魅力四射的明星。”

“我?”他低头打量自己,皱皱眉头,“我老了。”眼里居然有点不自信。

我于是安慰道:“不老,朋友之间没有年龄的界限。”

他欣然,下一秒钟又担心的询问:“我真的不老?”

我轻笑,原来普天下不是只有女人整日担心身躯衰老红颜不再。

我想询问他关于那位故人的故事,借以转移话题。

正欲开口,房门啪的被大力推开。

我受惊吓从摇椅上蹦起来,见游永正站在门口,粗气直喘。

这时背后传来游悠然厚重的声音:“什么事?”

他又变回那个自信、沉稳的男人。

游永喘息未定,快速道:“是母亲。母亲她心脏病复发,老卢瑟已经招医生前来。”

话音未落,游悠然已经开始行动,他披上准备在门口西装外套,拧起眉头命令:“我们立刻赶过去。”

游永叫我:“蓝沉,你跟着父亲,我先招呼医生去。”转身跑开。

心脏病突发,这件事可小可大。医治及时大事化小,不及时极有可能送命。而游悠然此时脸上已经挂起一层严霜,再也找不到刚才的轻松。

当下我小心道:“伯父不要太过着急,伯母吉人天相。”

游悠然当然不可能因为我这一句真的安下心来,他微微一愣,稍舒展了双眉,肃穆地道:“谢谢。”

短短几分钟,我们又变得生分。

我跟在他身后,两人快步回到大房子里。

客厅已经被待命的白大褂医护人员和灰布衣裳女佣们站满。

见游悠然前来,大家立刻停止耳语,恭恭敬敬让出一条朝向楼梯的通道。上到二楼,我正犹豫要不要去见游伯母,一位须发全白的老医生迎了上来。

他与游悠然简单握手,轻松的笑道:“夫人没问题了,只需要安静修养几天就可以恢复。”

说的是英文,听语气似是多年老友。

游悠然终于现出一个微笑,以示谢意,然后径直沿着长长的走廊继续向前走去。

我停下来对医生浅浅弯一下背表示尊敬。

医生打量着我问道:“日本人?”

“不,”我笑,“与夫人一样是中国人。”

他拖拖眼镜对自己的判断失误表示惊讶:“气质与夫人完全不同,更像我印象中的日本人。”

“因为刚才的动作?”

“不,不,因为你看起来清淡内敛,”他又像个老顽童一样摇着脑袋道,“跟那个人的气质像极了,像极了。”

这样巧合?但我来不及研究他口中的那个人是谁,游永步履沉重地向我们走来。

他心情低落至极,他现在需要我的支持。

我迎上去握住游永的手。

他动一动嘴角,挤个完全不算是笑容的笑容出来。

我安慰:“医生刚刚说过,伯母没有危险的,只消休息几日即可恢复了。”

游永携着我的手,他面容痛苦。

“是我的错。如果不说那些绝情的话,母亲也不会旧病复发。”

我心窒息了一刻。他对游夫人说过什么?是否与我有关?

但我不问,额头依在他胸前,环住了他的腰。

“不要想了,不管发生过什么,都已经是过去了。”

“蓝沉,谢谢。”他说着抱住我的肩。

我才觉察他居然还在叫我蓝沉,而我居然还叫他游永。

从来没想过改口,习惯了,一切自然而然毫无察觉。但是想到刚才与游悠然交换名字的过程,此刻喊自己的爱人全名顿觉异常疏远,异常别扭。

“叫我沉沉。”我抬头望着他。

他轻抚一下我头发,道:“沉沉。”

“沉沉,我想,有一件事情你有权力知道。”他凝望我,“芊子正在普罗旺斯休养身体。”

又是芊子,一天之内,游父、游母和游永都曾提到她,她仿佛是住在这个大花园里的幽灵,时刻会出现,这个名字简直成为我的过敏源。而现在游永告诉我,她现在就在法国,在那个美丽的普罗旺斯。

我立刻寒毛竖起,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沉沉,请你相信,我不是有意隐瞒。我也是刚从母亲那里得知。”他略略焦急,“刚才你与父亲走后,我同母亲谈到你。”

“你已经知道,”他尽量控制语气,继续说,“母亲她,喜欢芊子,所以对你存有一些偏见。她以为你是为了我家的财势与我在一起。”

我身体颤抖着,退后一步:“你认为呢?”

他被我反应刺激,也冷静地打量我一刻,表情又软下来:“我当然知道你不是。你甚至不愿意与我结婚。何况,我没有向你提过我的家事……”

他竟有所迟疑,我气急的想。

于是冷笑道:“那么现在能否提一提?也许我听过之后会改变态度,也许我会为了你的钱和你的金银财宝与你结婚。不,如果为了钱选择游伯父更加适合。”

我说的是气话,也是游悠然同我说的玩笑话。可是此时此刻,这话进了游永耳朵会立刻变味。

想到这一层,我顿时失色。天,我把自己说成什么人?简直自掘坟墓。

游永已经脸色大变,他噤声不语,眼里却多了一层隔阂。

我后悔莫及,他现在最需要我的理解和支持,而我却与他吵架,实在太不体贴,太过任性。

我伸手去拉游永的手对他解释:“你也知道这是一句玩笑。对不对?”

游永看着我良久,眼里终于闪起一片温柔光芒:“沉沉,你一定认为今天糟透了,这个富而堂皇之家,其实糟透了。”

我无奈道:“状况是有些糟糕,但并不尽然。”

我没有告诉他,游父并不糟糕,他和蔼可亲,熠熠闪光。

这时候游父刚好从走廊深处走出来,步伐稳健,见我与游永手牵手相互倾诉,举拳在嘴边干咳两声。

“你们不需担心,她情况很好。今晚你与……”游悠然迟疑,“与蓝小姐,住在这里吧。”

他几乎唤我沉沉,听得我一头冷汗,只觉今天相当精彩刺激。

游悠然向我们紧紧牵起的手望一眼,铁着脸走开了。

妻子旧病复发,他高兴不起来,见到我这个引发纠纷的罪魁祸首,他只是铁着脸而已,已经给足面子。

我应当自觉承担责任以示诚意,于是问游永:“你对伯母说了什么话?是否因为我?我想要亲自照顾伯母直到她身体康复。”

游永慰心一笑,笑得九分苦涩:“不是你的错。是因为我知道芊子在此地后,告诉母亲我想要与芊子正式离婚。”

说着他叹息一声:“芊子生下童童以后与母亲一起住过很长的时间,她们谈得来,所以母亲喜欢芊子、怜惜芊子,而且母亲至今仍惦念童童,所以不允许我抛弃她。是,芊子她病重,现在离婚确实不应该。但是我身边还有你,即使你不在意,我在意。名分,财产,你可以不计较,可是我们会有孩子,要一起过一辈子,我们终归需要婚姻。”

“所以你与伯母争吵?”

“我面对母亲,向来控制不住脾气。”他自责,“我对她说,如果她不接受你,我会与她脱离母子关系……”

这话确实太过严重。生活可不是三流电视剧,这样的剧情怎么能挪用?

但我心中仍然一暖,笑道:“有时候人面对父母很容易失去理性,在父母面前,最伟大的人是孩子。不要再想,我相信游伯母会接受我们。谢谢你为我做的。”

“但是……”

他欲言又止,我明白他的“但是”的意思。

“但是说归说,你仍然是母亲的儿子,对不对?”

游永窝心地抱住我:“沉沉,谢谢你懂我。”

我轻拍他脊背,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到走廊边一张小男孩的照片,那双水灵的眼睛是童童,不,不,那照片太老太旧了,那是小游永。有那么一刹那,我多么希望有一个孩子,希望我自己也是一个母亲。

游夫人只是尽一个母亲的本分,像天下所有母亲一样,用她的方法保护自己的儿子。

虽然游永不那么亲近他的父母,虽然今后不需要同他们一起生活,但游永与他们仍有割不断的血缘和爱,所以我必须谅解她强加在我身上的恶劣品质。

我需要得到游夫人的认同和祝福。

第二天一早我下到客厅的时候满屋子佣人正忙于打扫。

老管家卢瑟端着一个银托盘急匆匆迎面走来。

我笑着招呼:“是送给伯母的早餐?”

卢瑟稍一迟疑,随即礼貌地鞠躬:“蓝小姐早,夫人卧床,要在寝室用餐。”

这位老管家周到但不卑微,我心中也有几分敬意,听了他的回话忍不住一笑:“卢先生,我知道您为游家鞠躬尽瘁,待游永更如同己出,都是一家人,不要这样客气,叫我蓝沉就好。”

老管家动容:“蓝小姐过奖。”

“游永告诉我,你打理游家上下数十年,是大功臣的。”

“蓝小姐,少爷他真这样说?”老管家满面感激的望着我。

马屁正中痒处,我于是又道:“卢先生,叫我蓝沉就好。”

“不,不,”他竟然有点诚惶诚恐,“如果您不介意,我唤您少奶奶好了。”

我点头微笑:“那么,随先生喜欢。”

我又指一指他手中托盘:“端茶递水的事情我来做好了,一定有许多要紧工作等着卢先生打理,而且照顾伯母本是我分内的事,劳卢先生操心了。”

老管家很是放心的把餐盘交到我手中,语重心长道:“少奶奶放心,夫人对您有些误会,我想等她了解以后,一定会喜欢您。”

我当即道谢,端了早餐往游母房中去。

长廊尽头的房间里传来游父的声音。

“蓝小姐是个好孩子,你不该这么挑剔她。”

呼,他们在讨论我。

我尴尬地定在卧室门口,心中一颤,旋即又温暖。

“你们男人看女人什么时候准过?她打什么小算盘,我一眼就能瞧出来。她骗得了你们父子,但休想瞒得过我。”

游父重重叹一口气,不再继续话题。

此时我身后传来一串脚步声,我抹一把额角的细汗,转头,游永已经在我身后不远。他见我端着托盘立在门口却不进去,微蹙眉问:“怎么了?”

房间里又传来游母的声音:“儿子,是你吗?”

游永给我一个眼色,示意我放松,然后大跨步径直进了房间。

我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把托盘置在桌上。

只听他们母子道:“难得休假,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

“母亲,我习惯早起。”

“工作固然重要但也不要累坏自己,不想做就回来。”

“我明白,”游永对她的态度一直是缓和的,“母亲,对不起,我昨天……”

“不是你的错。”游母声音无半点埋怨。

我头皮一紧,立刻转身对着一家三口道:“是我不好。”

说着竟然羞愧无比,低下了眼皮去,但在那瞬间我仍看到游母脸上露出一个漠视的神色。

游永连忙站过来握住我手,他已经不想再同他母亲分辨,只是淡淡地说:“不能怪沉沉。”

游悠然一直站在窗前清凉的晨光里,他高大的身影斜斜地投在地毯上,那个影子微微一动,他已经转了一个身,正对着我与游永。

“事情已经过去了,以后不要再追究。”

他的一句话盖棺定论,相当权威。四个人静默下来,谁也不再多掷言语。

我抬头望一眼游悠然,逆光之下虽看不出表情,但仍可以感觉到他对我的袒护。

再看游永,他斜一眼桌上的米粥,我会意端起古色古香的小瓷碗捧到游母床前。挤一个笑容道:“伯母一定饿了,先吃点东西……”

游母瞪住我,带着残妆的面孔被阳光照得半明半阴,再加上病容未愈,十分有点小时候念的童话故事中的恶毒皇后的味道。

我想到皇后迫害公主的情节,忽然胆战心惊,手一抖,险些将米粥洒在薄被上。

游母大叫:“这样毛手毛脚,你还嫌我病得不够?还想拿一碗粥来烫我?”

我迭声道歉,游永见状从我手中接过米粥,他不好责怪任何一方,眉毛打成一个结。

但游悠然踱步至床前,道:“不是孩子的错,你不要多心。游永侍奉你母亲喝粥,蓝小姐跟我下去用早餐。”

游母对丈夫是既敬又爱的,她没有再说一句。另一方面我暗自庆幸,幸好今后不用与她同住,否则时日久了真过起招来,我只有忍气吞声,独自抹眼泪的份。

这桩小事说大不大,然而放在我心里却是一粒沙子。

与游悠然在餐厅吃早点,我观察他神情一刻,小心道:“伯父,刚才的事……”

游悠然一脸泰然:“不怪你,你伯母虽然年过半百,但也有任性的时候。希望你像包涵自己的母亲一样包涵她。”

“哪里哪里,”我忙揽过责任,“是我的错。”

游悠然停下手中的刀叉,隔着长长的餐桌对我放心的一笑。他说:“不需要自责,我看得出你不是追名逐利的人,但你伯母与你不属一类,她惯用她的世俗标准去衡量所有人,所以你的好处她看不到。”

这话说的我心熨帖,游悠然理解我如知己,然而我心中仍存在许多隐忧。比如芊子。

游悠然有洞悉人情的本领,一颦一笑在他眼中全然隐藏不了心事。他隔着长长的餐桌沉吟道:“芊子那孩子,最近也在这边养病。”

“芊子她……究竟患了什么病症?”

这个问题不在他预期之内,他再次停下刀叉,扫入斑白鬓角的浓眉一挑:“你不知道?”

每次游永提到这个问题都欲言又止,所以我没有仔细询问过芊子的病情,只好对着面前的游悠然难堪地摇一摇头。

游悠然掂量着望了我一刻,须臾又道:“或许应该安排你见一见她。”

见神秘的芊子,我当然想,只是不知道游永的意见如何。

“是应该见她,我也有一件事情非要解决不可。”

说话的是游永。不知何时他已经站在我身后,扶住我肩膀道:“沉沉,母亲要见你,也有话同你说。”

说什么?继续兴师问罪?我紧张地站起来,拉一拉衣角,低下头去。我不想去,不想单独与游母相处。

但游永用温热的手掌搭着肩膀,语气无比轻松道:“不要怕,刚才我已经好好对母亲谈过了。”

“你是说?伯母她……”我狐疑。

“是的,她愿意接受我们。”他笑容舒展。

我被接受了吗?无论游母出于怕失去儿子或者其他原因,我们已经成功得到双方家长的认可了吗?

游永的肯定回答一扫整个房子的阴霾。我大大松一口气,激动地抱住他脖子,在他硬朗的唇线上留下一记轻吻。直到餐桌另一边传来一声轻咳,我才发觉自己失态,立刻收敛这个略轻浮的动作。我真怕游悠然误会,热着脸偷望一眼他表情,而他已经埋首早餐。

我只好对游永吐舌头。游悠然不是号称全世界最浪漫的法国人吗?他居然古板到不允许儿子儿媳随意的一个拥吻?这个法国人思想有点封建。

我暗暗嘀咕着朝游母卧房去,直到为她虚掩上雕花的房门才发现事情似乎我想像中不同。

游母神色严肃地坐在床中,她还是喜欢开门见山,冷冰冰道:“我接受你做游家儿媳并不是因为我喜欢你,而是因为我爱我儿子,这一点你是明白的。”

我握紧的双手下垂,恭敬站在门口,无言以答。

她的态度比先前更加倨傲,俨然是慈禧太后。“所以今后你休想耍什么小手段妄图分得我游家一把金汤匙。你记住,我会一直监视你一言一行,如果有半点不轨,我有的是办法将你逐出门去。”

这话说得十分刺耳。我气由鼻出,但仍理智地站在原地不加反驳,无论如何这是息事宁人的好机会,为了游永忍气吞声我还受得住。

但游母见我镇定反而越显不满,她像是自语:“真不明白,儿子怎么看中这么个心计深沉的女人,要貌没貌要品没品。枉他向来精明,竟然看不透她小算盘,还为了她冲动地不要我这个母亲。”说完她还不忘仰天长叹一口气。

我讽刺地牵一牵嘴角,心中极静,才发现自己涵养功夫真正练到了极点。由她去说吧,今后我要回国生活,我与她天各一方,谁也不见到谁,谁也不用理会谁,现在脸面过得去就够了。

念及此我礼貌道:“伯母如果没有其他话要说我先出去了。”

游母不正眼看我,胡乱一挥手道:“聪明的话,不要在我儿子面前挑拨是非。”待我转身,她有补充道:“牢牢记住我刚才的话。”

不必她提醒,我怎么会忘?虽不是达官贵人的孩子,但从小至大还没受到过这般委屈。

回到游永那里他仍满面欣喜,我望着他一时感慨万千。他在商界这个充满尔虞我诈的大染缸中摸爬滚打多年,早就练就深谙事故、明察秋毫的本事,但他对家人却毫无提防,毕竟是至亲,所以他轻易被他母亲骗过,以为她母亲对我回心转意。并且他真心为此喜悦,那么我为他受一点委屈也是值得的。

他上前来拥住我肩,问道:“与母亲谈了些什么?是否开心?为什么没有多聊一会?”

我犹豫地对着他浅棕色的瞳孔。他的眼睛传自父亲,融合着法国血统特有的深邃、睿智、温和。我该怎么回答呢?如果隐藏事实粉饰太平,他终有一天会发现真相,但若把刚才的谈话一五一十和盘托出呢?或许我立刻就变成诽谤他母亲的小人。呼,处理家务事当真比应付工作更需智慧。

我于是勉强一笑:“伯母身体未康复,怕打扰她休息。”

“得一如此体贴的贤妻,夫复何求?”

我抛一个白眼:“收起你的糖衣炮弹。”

“是是,遵命夫人。”他嬉笑。小小的善意的谎言换他一刻放心,我想我是做对了吧?

几天后游母康复,表面上她待我客气周到,彼此间的怨怼被隐藏得极好。私人医生来游府替她复查,那日我正要端下午茶给游母,在走廊中相遇,医生再次见到我十分熟络的招呼。

他说:“你是游悠然的新儿媳?这对父子虽然疏远,但眼光一致。”

我笑:“您上次说我是日本人。”

“是的,是的,像极了那个人。”

“像谁?”

医生托一托高鼻梁的镜框,摇头晃脑道:“像我与游悠然的一位老朋友,可惜,她现在不在人世了。”

我深表惋惜。医生又望着我微笑:“你可以去向游悠然打听,或许他愿意将那个动听的故事告诉你。”

嗬,这里住的都是有故事的人,但听故事需要时间,我恐怕没有。

我问游永:“伯母已经康复,我们何时回国?”

他明白我不喜欢这里,道:“还有一件事情要办,我们必须去见一见芊子。”

“见芊子?”我紧张,他要做的事我已猜到。

与游永驱车来到著名的普罗旺斯田野时正是黄昏。这是带给梵高最丰富最奔放的绘画灵感的土地。我该怎么形容这一片深紫间浅蓝的原野呢?如诗如画大概就是描绘这里的风景吧。

游永把车停在一座小巧的乡间别墅旁边,我注目着天边层层晚霞,那些或重叠的,或冲撞的,或揉合的色彩美得令人炫目,令人驻足流连。

“停车坐爱‘薰衣’晚。”我笑。

游永也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注视了这幅风景良久,拉起我手道:“走吧。”语气显得心事重重。

想象中的芊子是孱弱地躺在床中,苍白而无力的。然而来开门的却是一个衣着邋遢、身材略发福的女人。她面容还是姣好的,低髻绾在脑后,没有病容也不似照片中充满灵气。她像所有平庸的家庭妇女一样,笑容倦滞、僵硬。她低垂着眼睑,眼眶下的大片黑眼圈使她面部轮廓更深陷,空洞的望着地面的黑眼球缓缓抬起来,目光落在游永脸上,既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也没有半点惊讶,那目光里除了空白什么也没有。

她一定知道我们要来。我站在游永身边暗想。

这时芊子那片空白的目光又落在我是身上,她怕生一般惊慌地退后道:“你是谁?为什么会在我家?”

呼,她并不知道我。我略彷徨,该怎样对游永的法定妻子解释我们的关系呢?未婚妻?女朋友?或者简单答朋友而已?

游永抢先拥一下我肩膀道:“蓝沉,我的妻子。”

不只我诧异,芊子也瞪起圆圆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和游永,仿佛在说:那我呢?我算什么?下一秒钟芊子的眼神开始游移不定,一双深黑的瞳孔里闪着烦躁、犹豫、不安、紧张、慌乱。她匆匆地说着:“对,对,我已经不是你的妻子了,我早已经不配做你的妻子。我不配,我不配,我不配……”她歇斯底里地重复这三个字。

游永握住她双肩,摇着恍惚的芊子:“既然你的病情已经好转了,我需要你签署一份离婚协议。”

“对,对,我已经康复了,我已经清醒了。”

但游永眉宇间浮出一层担忧,他失望地对着芊子,语气却是关心的,他问:“你今天没有按时吃药对不对?今天佣人不在?”

我站在他们旁边,渐渐发觉事情怪异得离奇。芊子怎么了?她那毫无生机的、错乱的、茫然的眼神,简直像一个吸食毒品上瘾的病人。我睁大眼睛看着她抖动的嘴唇中不断发出分辨不清楚的哝语,忽然之间,一切都明白了。

游永把芊子领进屋中,使她安坐在沙发上。为她倒一杯热水,自抽屉中取出几大罐药片全部置于她面前。我站在旁边静静看着这一切,他取出一大把药丸,拍着芊子的背劝道:“吃药吧,吃药会好过一点。”

芊子眼中垂着泪,她似在抗拒药物,却又忍不住诱惑,终于接过药丸。

我再瞟一眼药瓶上的标签,清一色是镇静剂等安定药物,忍不住惊叫出声:“这些药用多了会有依赖性,会上瘾的。你等于在教唆她吸毒!这是毒药。”

芊子听到毒药两个字哗的把手中药片洒了一地。她扑进游永怀里号啕大哭,断断续续地说着:“我不吃药,我不吃药。”像个撒娇的孩子。

游永心疼地拍拍她头:“不吃药病怎么能好呢?”

“那些不是药……”芊子忽然跳起来把桌上所有的药罐和一个盛满热水的玻璃杯推到地上,啪的一声水杯碎成玻璃片,飞溅起的热水浇在芊子手上。但她似乎不知道疼,拼命大叫:“我没病,我的精神很正常。你看,我是正常的,我是正常的……”

游永轻蹙的眉头紧紧拧住了,他抱住手脚乱舞的芊子,试图使她安静,芊子又伏在他怀中放声哭泣起来。我看着这一切,慌忙拾起满地的药丸和破碎的水杯,重新倒一杯水。

游永对我苦笑,我坐在芊子另一侧,耐心道:“芊子,我们知道你是正常的,先喝一点水,好不好?”

芊子闻声停下哭泣转过头对着我。她仔细看我的每一寸面容,似在回想我是谁,然后她似有印象的眼睛一亮,双手握住我的手道:“小英,是你吗?小英?”她在叫吴英。

我微微笑着答:“是我,来,喝了这杯水。”

她正要接过玻璃杯,忽然又有所怀疑,执拗地侧过头去:“不,不,你不是我的妹妹。”她抬手打翻我手中的水,“你不是,你是他的妻子,你为什么要嫁我丈夫?……不对,不对,他已经不是我丈夫……”她伤心的以手蒙面。

一旁的游永也满面痛苦。我本蹲在芊子身边握起她沾满泪水的手,但她立刻抗拒,用力推我一把。我整个人向旁边仰过去,额角撞在桌角上,只觉眼前一黑,挣扎着睁开眼睛,听到芊子走刀一般可怖的尖叫:“血,血……”

游永已经跨一步抱住我:“沉沉,你怎么样?”

我摸一把自己疼得裂开的额头,温热的液体正顺着眉毛和脸颊流下来:“我没关系,只是头有点晕,有点疼。”再低头去看我摸过伤口的手,已经沾了一大片鲜红的血液。

游永紧张:“伤口不小,我要立刻带你去医院。”

“可是芊子……”

“我会找佣人照顾芊子。”说着游永抱起我,冲出门去,身后只留下芊子惊恐地惨烈地号哭。

没有想到不远千里去看望芊子竟是这样收场。

我打着绷带从医院里出来时,游悠然和游母也随即赶到。我头重脚轻,以微笑作为招呼,游悠然向游永询问情况。

“医生说虽然流了不少血,但伤口其实非常小,很快会长好。”

“会不会留疤痕?”我紧张问。

游悠然忽然笑得几分慈爱:“不在意伤势反而在意疤痕,女孩都这样爱美。”

一旁的游母担心的却是另一件事:“芊子怎么样?”

“芊子她……”刚被驱散的愁云又回到游永脸上,“今天佣人不在,芊子没有吃药,病情似乎有些严重。”

“她的精神,是不是不太好?”我望着游永细声问。

“自从那次脑部手术以后,她的记忆虽然恢复,但是情绪忽好忽坏,动辄大吵大闹,已经失常。后来长期服用药物治疗,身体对药物有了依赖性,整个人也变迟钝,于是她多次尝试戒药,可不但没有成功,病情反而一次比一次恶化,变成现在的样子。她只有用过那些药丸才能正常一点。其实她今天的样子,已经算好很多,吴英把她接出修道院的时候她已经疯的不知道自己是谁……”

游永说不下去了。我想他一定在自责,他认为这一切都是他造成。游悠然用有力的手掌按住儿子肩膀,安慰道:“过去事,不要再想了。芊子的病大家都不愿意看到,并不是你的错,并且你一直照料她,已经尽责。现在,你又有新妻子了,应该好好对待沉沉,做一名合格的丈夫。”

他叫我沉沉,是一时失口吗?不仅我听得心惊肉跳,游永和游母也呆住,游悠然却从容地笑对着我:“从现在起与我们是一家人了,不介意我这样叫吧?”

我怔怔地看着貌合神离的一家三口,木讷地晃一晃头,猜不透他心思。游永对视着身材伟岸的父亲,眼中闪过一丝置疑和冷静,游母敌对地看我一眼,忙挽起丈夫的手臂做亲密状。这一家人每一位都心思深沉的看不到底。

顶着沉甸甸的脑袋回到卧室时已近午夜。

游永让佣人送来一些食物,他一反常态殷勤地把蛋糕端到我面前。我抱着枕头打量他:“为什么忽然对我格外好?”

“因为父亲警告我要对你好一点,沉沉。”最后这声“沉沉”故意说得很重,似别有意味。

“我怎么听不出是警告?伯父是在安慰你。”

“安慰?”他冷笑,“你不了解那个人。”

“是,我不了解,我只知道伯父视我如同己出,警告也好,安慰也好,伯父明白你的心思,所以他才这样说,”我微愠,“如果他不警告,你会怎么做?你准备怎样放置我与芊子的位置?”

游永语塞。他忧郁地说:“沉沉,我以为你能理解我的感受。我对芊子如同你对你的那一位男友一般,除了责任什么也什么。现在的她是我一手促成的,那些前因后果,让我必须承担许多不想承担的东西,你能明白的吧?”

我脑中出现一片倒影,与许剑的混乱的感情片段在倒影里摇晃。然后我彻底体会了游永当下的心情,我走到他面前抱住他脖子。

“是的,我明白。”我轻轻道,“你还记得那时候你怎样开导我吗?你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

他释怀地笑了:“就像父亲说的那样,现在我有了新的妻子。”我想一直以来我们是互相理解的,游永喜欢我的懂事,他歉意地抚着我头上伤口,拥我入眠。

拆绷带那天也是游家私人医生为我服务。他颇有点老顽童的脾性,对头缠白纱布的我打趣:“亚洲女郎何时变身非洲木乃伊了?”

“木乃伊缠满身绷带,简直像被车撞过,被火烧过,别咒我,我们中国人可迷信呢。”

老医生开怀大笑:“连迷信程度都非常相似。”说话间他已经利落地将绷带取下。

“谁?”我一边举着小镜子担忧地看发迹处留下的小小痕迹。

“我对你提过的那个日本老友,”他也仔细观察我额头,“或许会留下疤痕,但形状还不错,像朵嫣红的小花。”

真是恼人,为什么伤过总要留下或大或小的痕迹?抹不掉擦不去,像是永远提醒我们那份曾经的痛。

我干脆丢下镜子不理它,向医生打听道:“那位日本人有什么故事吧?”

医生又呵呵笑:“你该问游悠然,我可没权利讲给你听。”

“为什么?”我好奇。

但医生挥挥手道再见,扔下我一个人顾自走了。我撇撇嘴碎碎念着:“应该问吗?”

这时游悠然推门进客厅。他见我拆除了绷带一个人呆坐在沙发里,随即问:“游永呢?没有陪你?”

“伯母叫他去见几个合作商,我的伤一早就好了,工作要紧。”

游悠然满意的一笑,盯着我额头:“哟,这种小伤口居然留下疤痕,还好这疤痕像朵花一般,并不难看。”

我对他笑:“刚才医生也这样说。”

“他?”这次游悠然背起手哈哈笑了,他唯有这个动作带着点老气横秋,但气度却显得非凡。

我接上去道:“他还同我说,我迷信起来像一位日本朋友。”

游悠然大概没想到我会聊起此事,神色又凝重起来:“他对你说了?”

我摊手:“不,他要我问你,我还在考虑该不该问。”

游悠然再次被我逗笑:“你已经问了。”接着又道,“有没有兴趣再到我的小屋坐一刻?”

我立刻接受邀请,同他一前一后向湖边走去。像上次一样,我发现游悠然越接近那间房子越显现一种庄严且肃穆的神情,那感觉就像在清明时节带着点心和水果站在已故的亲人墓碑前哀悼一般。我忽然有所觉悟,我将要听到的那段故事大概是他记忆中最深刻的一道伤疤。

游悠然迎着午后的阳光,背对我站在窗前那幅风景之中。他久久地凝眸湖光山色,然后长叹一声道:“这座湖畔小屋是她的梦想,她的名字叫藤井纪,日本人,毕生研究中国文化。我的中国名字游悠然也是她给的……”

原来她就是那位故人,她与游悠然究竟有什么渊源?我心中有无数个猜测,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位名叫藤井纪的日本女孩影响了游悠然的一生。

“认识她的时候,我大约是二十岁的年纪吧。有贵族的祖业荫蔽着,每日游手好闲出入各种社交场合,玩乐人生。然后某一天,我在一个酒会上遇到了清雅温柔的她,虽然只是匆匆一瞥,那一秒钟却是毕生难忘的。我记得她穿一席米白色长裙,正与人攀谈,被酒醉的我撞翻了手中的香槟。她转过身,搀住歪歪斜斜的我,温和地笑,说:‘没撞到你吧?’说着对我浅浅鞠躬致歉。”游悠然停顿一下,像是在回忆那时光景。我躺进摇椅里,脚轻轻撑地,身体随着椅子坠入云端。

游悠然的声音像留声机里的音乐,踏着节奏在空气里飘逸开来。

“那时候她跟现在的你年纪相仿,但东方女孩格外显年轻,所以即使我们有年龄的差距,看起来仍然是登对的。与她在一起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快乐最充实的时光。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我是说,真正的爱情,让人忘记自己,让人忘记所有浮世繁华的爱情。为了与她有共同爱好,我钻研中文;她注重养生,我便戒烟戒酒;她说男人应该有自己的世界,于是我一手建立了现在这个贸易王国……她说的一切事情我都要想尽方法做到。她不喜欢闹市,她说过,她总梦想着有一所湖畔小屋,在那里可以过简间单单的生活,我答应她,有一天有会为她造这样一间房子,与她一起在里面过最朴素的生活,直到老去……”

“就是这间房子。”我再推一下摇椅,简单道。

一个微笑在游悠然嘴边划开来。他的笑永远是绅士的有节制的,不温不火,恰当得刚刚好。每当他笑的时候,他额角的斑白和深深的皱纹都变成一种魅力的象征。我眯起眼睛欣赏这个高大的、英俊的、不凡的男人。我想当年的藤井纪一定为他着迷。

而游悠然声线一转,笑容里也颇多了几分凄凉,道:“可是尽管如此,我还是留不住她……”

“为什么?”我从摇椅上坐起来。话脱口又自知无理。

游悠然却不以为然,只是像长辈疼爱孩子那样看着我:“你与她就是这一点不像,你喜欢随着自己的喜好和感觉做事。而她,她有一整套的原则和纪律要遵守,她做任何事情总是三思而后行,说话从不会冒失地脱口而出,她沉稳的性格一点不像二十出头的女孩子。”他笑,“呵呵,你要可爱得多。”

我皱一皱眉:“既想要脱俗又不能免俗的人。”

“她自小被当作外交官一样培养,言谈举止都是被限定的,久而久之,成为习惯。但她内心却很矛盾,她常说,她讨厌这样的自己,也曾试图改变,只是,她始终不能违背家族的意志。”

双重人格的藤井纪,自我矛盾的藤井纪。她内心挣扎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体会。但是生活在这个复杂的世界上,又有谁不是怀着两种人格,同时不断在多种角色之间转换?

“最后呢?她为什么不在这里?”

游悠然平淡地一笑:“她服从家族的利益,嫁给日本的某位政要。”

“政要?”藤井纪这个名字在脑中一闪,“她就是电视上的那个女外交官藤井纪?那个声称自己热爱中国文化的日本女人?”几年前看过这则新闻的时候,我曾感慨于她高雅的气质。而今日再回想,怎么不能将那位夫人与这间小屋联系在一起。人啊,真是难以琢磨的动物。我又陷入椅子里,闭上双目任它带着我摇摆。

不知在安静里过了多久,我几乎睡着,一个暖暖的手掌贴近我的额头。我睁开眼,游悠然正半蹲在我身边。

“你睡着了?”他温温一笑,容颜里藏不住关怀。

我抱歉地点点头,忽觉气氛暧昧到极点,脸耳火一般炽热起来。目不转睛盯着我的游悠然眼中亦有一丝尴尬和犹豫,而后只余无限温存,柔软似湖上碧波。他忽然轻轻握住我手,诚恳道:“告诉我,你想要的是什么?”

我立刻被电流击中一般全身麻痹。然而游悠然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魔力是无法抵挡的,我并没有弹开,没有拒绝继续交谈,只是由着他握住我手。也许他有点迷糊了?他以为我是当年的藤井纪。

“我想要的是什么?”我也认真思考,“或许是爱,或许比爱更多,或许只是一个能够理解我的伴侣。又或者我想要的仅仅是一种感觉,对自己满意,对生活满足……我想我需要一个理由,让自己明白生活有多么可贵。”

“那个理由是游永?”游悠然追问。

“呵呵,我不知道,”我如实答,“大概没有爱情,没有游永,我仍然能够为自己找到一个理由快乐下去。终究,人最爱的还是自己。”

游悠然不但没有对我置疑,相反他的瞳孔里点亮一缕光芒,如沧海中的灯塔熠熠生辉。他双手紧紧抓着我的手,热切地道:“沉沉,如果可以有一个选择,我是说如果,我与游永站在同一个起点,你会不会选择我?”

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整个屋子的空气凝结成一块玻璃。我震惊地与他对视着。他问我,在游永与他之间我会选择谁?我可以选吗?不,不,这是个根本不成立的问题。

我低下头去,不能继续直视他期盼的热烈的目光。

“伯父,你是他的父亲……”

游悠然是多么聪明多么高贵的人,话到这里已经不必多说。他自嘲般撇嘴一笑,眼中光芒旋即暗淡下来:“是,已经是既定的事实,还有什么如果可谈。刚才我失礼了,请不要介意。”我摇头,他又继续道:“其实从第一眼看到你,我已经把你当自己的女儿一样喜爱。这些年来从没有这样一个女孩让我误以为自己仍然年轻,让我感觉像家人或者故知一般亲近。也许,正是因为这份由心底而发的喜欢让我有些疑惑。但无论从感情还是理智上,我最希望看到的仍是子女的快乐,希望你能够与游永幸福地过下去。”

他的祝福这样真诚,我默默对着游悠然,鼻子一酸想到自己的父母更加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游悠然大概发现了我眼眶泛起的泪光,温温地笑着问:“怎么了,孩子?”

他唤我孩子,伸手去拭我眼角落下的一颗泪珠,让我想起小时候跌破了膝盖疼的大哭的时候,父亲也是这样拭掉我脸颊的泪,然后拍拍我头说:“沉沉莫哭,沉沉要勇敢。”

我想要告诉他,其实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我也已经认定他是我的朋友,我的亲人。可话还未出口,我看到游悠然的瞳孔中映出了一道沉重的影子。

我转头的时候游永正立在门口,用不可置信的、锐利的眼神盯住游悠然的脸。游悠然仍不慌不忙替我抹掉泪水,然后直起身正对着已经面露怒色的游永,道:“你误会了。”

他道出我心中的顾虑,又让我本已拉紧的心弦更崩紧。游永面色铁青地转望向我,更确切地说,是用一种冰冷的陌生的眼神审视着我。

“你误会了,游永。”我也急忙解释。

他铁青着一张脸,瞳孔中战火熊熊。他道:“沉沉,我们走。”

我从摇椅上弹起来:“去哪里?”

“回我们的家去。”虽然与我对话,但他锋芒毕露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游悠然。他在挑衅,他要与他的父亲开战。

为什么?因为游悠然像喜欢自己的女儿一般喜欢我?不,他在害怕。内心恐惧的时候强势树敌其实是动物的本能。他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但是他的父亲游悠然,他不能不在意。他知道他有多少魅力。

我夹在这一对父子中间,不敢动也不敢做声。

是游悠然打破了僵局。他仰天大笑,好似武侠小说中的英雄,英威武的立在那里一身正气凛然。游悠然道:“心慌了?害怕了?”

游永被指中要害,气势先减了一半。他转望向我,命令道:“跟我走。”

我只好乖乖走过去,拉住他伸出的手。那一瞬间的画面其实非常孩子气,仿佛是一个执拗的男孩与邻居家的孩子争夺的心爱宠物,然后打赌道:她是我的,一定会跟我走。

而游悠然也并不认输。他温和而有力地对我一笑说:“不多坐一会儿了?”

我看看身边的游永,然后对游悠然欠一欠身:“不了伯父,谢谢你这些天来的照顾。”

游永握着我手,嘴边挂起一个胜利的笑容。游悠然保持着自信的、绅士的微笑,向我点一点头。

晚上游永宣布明天要告辞时,连游母也奇怪:“为什么刚住了半个月又要匆忙赶回去了?”

她斜眼瞟一下游永身边的我,道:“是不是有谁说什么闲话?”

游永显然对这对父母相当头疼,勉强礼貌作答:“不是,半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公司还有很多事情等我处理。”

游母怀疑,又对着我问:“白天还好好的,什么事情这么急?”

我早打定主意,他们一家的人我不插嘴为妙,于是摇头:“我也不太清楚。”

游母不满:“做妻子的一问三不知,将来怎么帮丈夫打理事业?单靠我儿子一个人养家累也累垮了。”

游永不耐烦:“母亲,不关她的事,我擅自决定的。”

游母柳眉一横:“好好,我不说。”

游永拉我在沙发上坐下,他难为地笑着:“你看,我家的状况实在复杂,我没有你那样的开明父母,没有好好带你游览一下这边的风光,还让你受伤受委屈,实在过意不去。”

我好意劝他:“没关系,我已经见过这里的美景,而且伯父一直对我很好,真心喜欢我。”

“那你呢?”

“我也喜欢伯父。”

话一说出,又觉太多轻佻,立刻补充:“应该说是晚辈对长辈的敬仰。”

他嘴唇崩紧,不说话了。我知道从下午的事情开始,在他心中我们的感情已经不是没有瑕疵的完整品。想到这里我越发紧张,继续解释道:“今天下午,伯父对我讲了他以前的事情。他一定把我当做知心的朋友了。”

“他以前的事情?他有脸面讲吗?”

“他毕竟是你父亲。”我劝道。

游永毫不在意:“沉沉,我见过、听过他太多情人。他的为人我太清楚了。”

这话虽然带着明显的偏见,但也解释了他为什么一直不喜欢自己的父亲,解释了为什么游家上下的关系为什么如此冷漠如此紧张。我长叹一口气: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是这些封了尘的陈年往事。我干脆不问不管,也不再进行无意义的申辩。

两个人个怀着心事相对无言,过了一刻游永忽然问:“沉沉,如果站在同一个起点,你会选择父亲还是选择我?”

我哑然失笑,不愧是一对父子。

“没有如果,”我说,“对伯父我深感亲切更深感敬重,对于你,我们有恩情有爱情,或许还有更多难以言说依恋和信赖。即使站在同一个起点,感情也是不同的。”

“真的?”第一次,他在我面前现出一丝不自信。

我点头:“如果你相信我,那就是真的,如果你的内心有所怀疑,即使我说真话,也会变成谎言。”

游永终于坦然,他把我拥抱入怀,道:“我相信,我当然相信。”

当返程的飞机逐渐升空时游永一直拉着我的手,他转过头说:“如果现在飞机在三万米的高空爆炸,你怕不怕?”

我笑:“这是个傻问题。”

“不,很多相爱的情侣就是这样失去生命的。”

“他们怕吗?”我反问。

“我不知道,但我想,有心爱的人陪在身边,即使面对死亡至少不会感到遗憾。”

“那么我也不会遗憾。”我肯定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无论天涯海角、生离死别,都要牵着你的手,与你相爱到老。人或许无法料想何时离开这个世界,但是在临别的时刻,有深爱的人守在身边不离不弃,那也是一种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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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世贤妻换一纸废后,云韶瞎得彻底。重头来,步步营,筹谋算尽,奈何天命早定?国师曰:“此女祸星入命,主妨,必乱天下!”父亲曰:“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兄长曰:“谁敢动她我宰谁。”云韶笑:“命就一条,谁要我死谁先请。”谈笑毁贤名,素手拨乾坤,云韶以为这一世终得安稳,不慎着了他人惦记。“我不温不贤,骄纵肆意。”“我喜。”“我护短成性,亲兄第一。”“我忍。”“我趋炎附势,爱慕虚荣。”“我争。”“外面说我红颜祸水祸国殃民,你也不怕?”“怕,所以你只许祸害我一人。”从头来,白首归,繁华过处,唯见君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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