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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五皇子易宸暄可算是遥皇除太子外最喜欢的皇子,本就生得俊秀倜傥,加之性情温文尔雅,朝内朝外颇得人心。对十余个兄弟也是处处礼让关爱有加,可以说是皇子典范,普通女子若有白绮歌这般福分被易宸暄拥在怀里定是要烧三炷高香的。

然而,除了感激之外白绮歌别无他想。

她很明白自己现在所处的境地,战败臣国的联姻公主,并且是罪民替嫁,易宸璟别有用意千里迢迢带她回遥国不是因为她有多么吸引人。相反,像易宸暄这样近乎完美的男人对个丑女动心的可能性更微乎其微。

“敛尘轩平日护卫较少,没想到那些苦役竟大胆到私自闯入意图不轨,我看七弟回来前你就在这里休养好了。”

易宸暄把白绮歌带到自己所居的遥阖殿安顿好,又吩咐下人简单地做了几样小菜端来,直到三更前他一直陪在房内不曾离去。

“今晚的事只是意外,这几日易……殿下就要回来了,明早我还是回敛尘轩比较好。”白绮歌向易宸暄诚挚地道谢,可是并不打算在此等易宸璟上门找她。他们两人之间的矛盾已经很深,类似这般不必要的隐患能免则免。

“祈安公主不必客气,我早说过,既然你嫁到遥国我们便是一家人。我知道七弟待你不是太好,却没想到如此严重,等他回来须得好好谈谈了。”易宸暄沉着眉,面对白绮歌难掩心事重重,“听敬妃说你们在昭国便已相识,怎会闹到这般地步?”

如果她知道原因就不用这么为难了。白绮歌摇摇头,语气波澜不惊:“只是有些误会而已,竟不想劳累五皇子费心了。”

敷衍塞责之意昭然,易宸暄也不便多问,嘱咐一番后关上门离去,临走时还不忘特意叫来两名侍女在门外随时伺候。

这样细心的男人不多见,尤其在男尊女卑的古代,对低贱女子尚能无微不至处处呵护,实属难得。刚刚经历了惊心动魄的搏斗,白绮歌自然不能很快入眠,她熄了灯静静地躺在床上,眼前和心里满是他们兄弟二人的对比。

易宸璟对所有人都很平和,唯独对她横眉冷目几欲置之死地;易宸暄对下人并非和颜悦色,却只待她极尽保护之能。这二人与她的关系远近竟和亲疏冷暖截然相反,白绮歌忍不住幻想,若她与之联姻的人是五皇子易宸暄该有多好。

至于易宸璟……

也许他并不如她想象的那般不堪,可过往痛苦的记忆令白绮歌对易宸璟这个名字充满提防与疏离感,怎么也亲近不起来。

宁静的生活总是过得很快,白日里有人精心伺候,易宸暄没事时又常来看她说些闲杂琐事,不知不觉间,五天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瞬从指缝间溜走。短短五天,白绮歌深刻感受到有人怜惜呵护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曾经的安寻昔独立要强,许多苦苦追求的男同学以及男同事都被拒之门外,姣好面容和出色的成绩成了许多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想。而现在,当她意识到能被人温柔照顾如此幸福时,最值得骄傲的容颜却已经不在。

还期盼什么幸福呢,能平平淡淡活着已是难得。

而后便是心知肚明早晚会到来的再会,与易宸璟分别半个多月后丝毫不期待的再会。

没有任何解释或者问候,甚至连一眼正视都没有,对任何人都很平和的遥国七皇子面无表情,仿佛手中拖拽的是畜生一般粗暴地将白绮歌拉向敛尘轩。

见那张清俊的面容寒意森然,白绮歌的心猛地一沉。

闻讯赶来的易宸暄恰拦在半路,眉头快要拧成结:“七弟,有话好好说,她毕竟……”

“这是我的家事,五哥似乎不该插手。”易宸璟冷冷地打断五皇子的话,未做片刻停留继续往敛尘轩走。易宸暄哑口无言,本想伸手拉住白绮歌却被轻轻推开。

“多谢五皇子好意,这件事,还请不要再过问。”

恨如海深,易宸暄的好意不能救她于水火,反倒会引火烧身。那双凝为霜雪的眼睛将白绮歌最后一丝希望彻底打碎。既然与易宸璟之间的怨恨无法消除,那么至少不要再连累旁人,特别是对她好的人。

望着远处两道身影,立于原地的五皇子易宸暄长出一口气,紧皱的眉头眨眼展开:“爱和恨有着不相上下的毁灭之力,七弟,若说红绡公主是上天赐给你的恩典,那么白绮歌便是我的珍宝。真想亲眼看看,你会如何处置她呢?”

易宸暄嘴角一抹微笑轻薄,长身玉立,无人见其目光深邃。

易宸璟从宫外风风火火地赶回敛尘轩,得知白绮歌被五皇子带走后,二话不说转身就朝遥阖殿行去,惹得敬妃和素鄢、素娆大为不安。

突然说去宫外办事匆忙离开已经令人诧异,如今带着一身戾气归来又怒气冲冲奔去五皇子的住处,敬妃不由得担心他会与最受遥皇宠爱的易宸暄发生冲突。须知整个敛尘轩在后宫的地位极低,易宸璟虽有战功在身却还是比不得母子皆贵的五皇子易宸暄和德妃,哪怕一丁点儿错误都可能被心怀不轨之人利用迫害他们母子。

后退一万步,就算易宸璟与五皇子没有冲突,那么易宸璟近期怪异的举动又是为了什么?似乎从祈安公主白绮歌来到遥国后儿子就变得不可理喻,一举一动都像癫狂了一般。

敬妃的担忧成为事实,易宸璟再次出现在敛尘轩,身后跟着的正是宣称随他出宫却被五皇子于夜色中强行带走的祈安公主——白绮歌。

“璟儿!还不放手!”

向来慈眉善目的敬妃看见白绮歌被拖拽得衣衫散乱,情急之下一声怒喝。易宸璟只是稍作停步,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娘亲,有些事我一直瞒着您,可今天我不得不把事实摊开,这件事藏在心里很苦很苦,我不想继续隐瞒下去——所有的一切,我会全部说给您听。”

疲惫的神色让敬妃既气愤又心疼,对亲生骨肉的挚爱亲情终于胜过对白绮歌所受折磨的悲悯,幽幽哀叹,眼看着身子瘦弱的白绮歌被粗暴地拖入祭堂。

祭堂里供奉的是历代先祖故亲的灵位,白绮歌不明白易宸璟为什么要带她来这里,直到最边侧一块白布掀开。

依然是灵位,朱漆黑字,刺得眼痛。

爱妻红绡之灵位。

这就是易宸璟的痛处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十年相守两年痴盼,结局却是天人永隔阴阳两界,就连灵位都不敢公开摆出,只能偷偷藏着,在没人的时候凄苦思念,悲恸欲绝。

他的痴心,他的坚守,到头来一场浮生寂寥空悲切。

“白绮歌,你是故意让我去查明真相的,对吗?”空洞的声音无情淡漠,被紧攥的手腕忽地得到解放,来自宽大掌心的温度迅速消散。易宸璟没有转身,而是静静地拿起灵位抵在眉心,“你说得没错,当年为红绡验尸的仵作告诉我很多之前我不知道的事情,听完之后我才发现,原来你比我想象的更加狠毒。”

红绡真是白绮歌本人害死的?

一口气憋得胸腔隐隐作痛,白绮歌唇舌干涩,竟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

易宸璟早认定红绡之死是她一手造成,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如此吧?然而听他此番言语,似是有更加令人发指的真相隐藏其中,而罪魁祸首就是她,同样青梅竹马的白家三小姐,白绮歌。

色淡如水的双唇嚅嗫许久方才吐出一句话:“红绡……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还敢问我!”

猛地,冷肃身影狂躁回身,高扬起手,一记耳光狠狠地抽在白绮歌苍白的脸颊上,大片红肿随即浮现。

疼,火辣辣的疼。

“我在问你,那时候红绡到底出了什么事?”没有吵闹没有哭喊,白绮歌就那样平静地看着易宸璟,不怨不恨,仿佛被打的人并不是她。

就算被他打死也要弄清楚真相,白绮歌不想混混沌沌地接受这具身体和寄托其上的恩怨,死,也要死个明明白白。

说话间,敬妃也在素鄢和素娆的搀扶下来到祭堂,见到白绮歌脸上清晰的手指印一阵心悸。自己的骨肉是何脾性再清楚不过,即便身为质子十年受尽屈辱,易宸璟的正直本性也从未改变。可以确定的是,这是他第一次动手打女人,而且打的人是白绮歌,曾经拼死为他挡刀的小莺歌。

易宸璟也见到敬妃进来,但恨意赫然的回答并无中止的打算,冷眸凝光,死死锁定眼前这个令自己恨之入骨的女人。

“红绡死得不明不白,你却告诉所有人她是失足溺毙。”易宸璟伸出手紧紧扼住白绮歌的脖颈,一点点加力,眼中血丝密布,“那你给我解释,为什么她身上有那么多伤口?为什么尸首打捞上来时她只穿着破烂的中衣?为什么熟悉水性的你眼见她溺水却不肯相救?为什么……”

话语哽咽中断,薄唇紧抿。

离得这么近,白绮歌分明看到易宸璟眼中湿润了,无尽的苦痛充斥眼睛再无法遮掩,如洪水一般铺天盖地宣泄而来。

如此之多的为什么无法回答,真相早随着白绮歌本人烟消云散,而今她能做的已经都做了,可事实如此,人力不可改变。

白绮歌闭上眼,微微仰起头,伤疤狰狞恐怖,残颜沉静如水。

“别对白家人出手,这条命,任你处置。”

祭堂本就不该是喧闹的地方,疾风暴雨后又是一片死寂,静默无声。

易宸璟怒火中烧,全部力气都集中于手掌,凸起的骨节显出青白之色,与白绮歌的脸色极为相近。他曾说过要让眼前的女人生不如死,可是看到她时又忍不住想立刻将其摧毁,实在是因为太恨太恨,恨不得食肉饮血,锉骨扬灰。

易宸璟已经失去理智,白绮歌又一副放弃抵抗甘愿受死的态度,一旁的敬妃不知如何是好,急火攻心,竟然向后仰倒昏死过去。

“娘亲!”易宸璟从狂乱中恢复神志,甩开白绮歌一个箭步冲过去稳稳托住敬妃。素鄢和素娆手忙脚乱又是掐人中又是唤侍女去请太医,一时间祭堂混乱不堪。

白绮歌深深地吸了口气,却不觉得有任何喜悦。

此时此刻她多希望易宸璟干干脆脆杀了她,那么至少不会再连累白家。他太爱红绡了,时隔多年后仍不远万里去探寻真相,白绮歌相信,如果是为了给红绡报仇,易宸璟绝对不介意用尽各种手段对她进行更痛苦的折磨,包括夺她所爱,毁她至亲。真是这样的话倒不如直截了当把这条命送给他,趁着他还没打算对白家出手。

“把她关起来,任何人不得靠近。”易宸璟冷冷地瞥了一眼白绮歌,抱起敬妃时语气森然,话却是说给素鄢听的,“如果你再敢帮她,我保证你的下场不会比她好。”

这算是最后的警告,易宸璟的意思清清楚楚,不言而喻:谁胆敢同情白绮歌便是与他为敌——哪怕,对方同样身为皇子。

眼中一抹厉色转瞬即逝,只有一直凝视他的白绮歌看得分明,也看得心寒。

一切并没有结束,一切才刚刚开始,又或许,她的噩梦永无终结。

白绮歌被关进低矮潮湿而又闷热异常的柴房里,状况比起之前更加不如,有易宸璟的吩咐在,所有侍女和太监都仿佛躲避瘟疫似的离柴房老远,宁愿多花时间绕道而行也不愿靠近半步。

一连三天,白绮歌滴水未进,原本有些婴儿肥的脸颊在一次又一次囚禁折磨中迅速消瘦,辘辘饥肠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体力已经濒临极限,再这样下去死亡无可避免。

虽已进入天气凉爽的季节,然而柴房狭小且堆满木柴,门窗一关闷得像蒸笼一般,忍饥挨饿还要抵御潮湿高温谈何容易?强撑着熬过第一日和第二日,第三日时白绮歌终于坚持不住,拼劲最后一点力气向柴房木门撞去。

她想要活着,还想再见给她温柔呵护的亲人们一眼,所以她还不能死。

咚咚的撞门声惊动了路过的侍女,收到禀告后易宸璟独自来到柴房,撞门声依旧在继续,只是越来越轻,越来越小,渐近不闻。

易宸璟犹豫片刻,听里面没什么声音了才解开锁链去掉门闩。一开门,瘦削的身影便跌进怀里。

过高的温度与严重饥饿让白绮歌几乎失去意识,否则她绝不会脱力倒在开门的人怀中,更不会让易宸璟看到她狼狈不堪的模样。在这场被逼无奈的对抗中,自尊是她最后的砝码,丢了,那便是满盘皆输。

微风清凉,白绮歌贪婪地呼吸新鲜空气,刺目的阳光晃得人头晕目眩。

“从小你就喜欢扮柔弱骗取别人的可怜。”平淡的声音陈述着白绮歌并不知道的事实,似是嘲笑,又像迷茫求问,“我本以为自己很了解你,所以才放心把红绡交给你,你口口声声说为了我也要照顾好她,可结果呢?小莺歌,红绡一直把你当妹妹对待,你那么多心计那么多手腕,想要什么得不到?难道非要伤害她你才会开心吗?”

没有撕扯也没有拳打脚踢,印象中这是易宸璟最温柔的一次。然而不知为何,白绮歌心里堵得比以往都要难受。

她不会因妒生恨害死情同姐妹的好友。

她不会口蜜腹剑以蒙骗别人获取同情。

她不会抛弃人格盗取机密卖国求荣。

可是,这具身体前十八年不属于她,经历的爱恨和承担的罪孽都源于另一个已经魂归九天的女子,只有惩罚才属于她。说白了,她只是个背黑锅的替罪羔羊。

莫问这是否公平,上天给了她第二次生命本就是不公平的,所以要用无尽的折磨苦痛来偿还,借由易宸璟的憎恨来偿还。尽管她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只想平平淡淡与亲人走完一生而已。

“算我求你……”白绮歌靠在宽阔的胸膛感受锦衫微凉,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疯了,固执地想要维持骄傲却说出一句句不该说的话,“不要伤害我的家人……怎样都好……”

依偎的身躯一僵,耳畔嗓音低沉。

“还不肯承认吗?”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她只知道眼前的男人恨她,不相信她。

汗水湿漉漉地黏住发丝,视线也被蒙的汗珠遮挡,白绮歌看不清易宸璟是什么表情,腰上被紧箍的感觉却很真实清晰。

微风中,长身而立的男人沉默不语,伸出双手将神志不清的瘦削女子紧紧抱在怀里。

脑中昏昏沉沉完全无法思考,白绮歌顺着背后的力道伏在坚实的胸口,脸上如释重负的浅淡笑容似真似幻。

他肯原谅她了吗?还是说他心里终归是相信小莺歌的,相信她不会做出害死姐妹这么泯灭人性的事情?不管怎样,只要他不再恨她就好,那样,白家就不会因为她而受到牵连。

那样,她也不用恨他。

“小莺歌——不,该叫你白绮歌才对。你不是一直想要取代红绡嫁给我吗?好,我会娶你,明媒正娶,让全天下的人都看着你成为我易宸璟的妻子。”许久,凉风习习吹散了易宸璟身上的温度,连声音、眸光也被吹冷了,冷彻骨髓。抚在瘦骨嶙峋的背上的手掌一路向上,缕缕黑发缠绕指间,那份温柔不知被遗忘在何处,蓦地化为巨大的力量狠狠扯住凌乱的长发,“是啊,我怎么能说出你永远都不会成为正室这种话?红绡死了,除了你再没有人能看进这双眼中,再没有人能藏在我心里,不娶你,我还能娶谁?”

巨大的力量就快把她柔软的腰肢捏碎,剧烈的疼痛令白绮歌不得不仰起头,意识瞬间清醒。

笑话,易宸璟怎么可能原谅她?

冰凉的指尖有意无意地在丑陋的伤疤上扫过,那道疤是他亲手刻下的,就如同他的烙印,证明她有罪。易宸璟一只手扯住白绮歌的头发,另一只手在她苍白的脸颊顺着轮廓游走,看着相处十年早熟记于心的那张素颜,心口仿若滴血。

“这里,一直都有你的位置。”易宸璟冷笑着指向自己的胸膛,欣赏着白绮歌仓皇的神情,“白绮歌,你做到了,这世上只有你和红绡能在我心里一辈子,只不过对红绡是刻骨铭心的眷恋,对你,却是永远都无法填平的恨。我不会轻易动白家的人,他们对你来说很重要是吗?那最好,只要他们活着你就不可以死,红绡受的苦和我受的苦,在百倍还给你之前,你唯有忍受。”

托起消瘦的面庞,那双有着复杂目光的眼睛和从前一样藏起无数心事,遥远的记忆呼啸而过,唤起了遥国七皇子作为质子在昭国历尽屈辱的愤怒与怨恨。

十年,那十年若没有红绡,他早已放逐自己成为窝囊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锦衣玉食手握兵权,恢复一个皇子该有的高傲。

犹记当时年少,山盟海誓,花前月下,答应此生挚爱的女子一定会回来娶她。谁料,当他戎装铁甲立下功劳终于奏请父皇前去联姻时,得到的,却是摧心噩耗。

易宸璟呢喃着,好似入了魔,忽地凄然而笑,落魄苍凉。

“我总在想,如果死的人是你该有多好。”

“这世上没有如果。易宸璟,你醒醒吧,红绡公主已经死了,就算我痛苦一辈子你又能得到什么?”白绮歌扭头躲开游移的指尖,低头看着满地枯黄的衰草。

人命如草芥,她连草芥都不如。

“如果红绡还在,一定不忍心看我们走到今天这种地步。”白绮歌惆怅苦笑,突兀地握住脸侧那只手,悬在半空一动不动,“除去家人之外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你想报复尽管冲着我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不过你记着,易宸璟,你若敢伤害白家人一根毫毛,便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会亲手杀了你为他们报仇!”

已经走到绝路,他们终归要成为敌人,互相憎恨。

这样的白绮歌前所未见,刚强,坚忍,似乎此生所有一切就是为了保护亲人、撑起摇摇欲坠的白家——为此,不惜对他说出如此狠绝的毒誓。易宸璟深吸一口气,一连几日的憋闷几欲发狂,把堵在胸口的话说出来后顺畅了许多,不禁为那天差点失手杀了白绮歌而后悔不已。

痛快死去,未免太便宜她了。

“对了,你不是要证据吗?亏得你提醒,这趟去找给红绡验尸的仵作时我居然有意外收获,明天有个人你非见不可。”易宸璟淡漠地转身,收敛气息,激动过后的他平静得可怕,语气中寒意缭绕,眼底闪过一抹寒光,“还有,你给我记住,别妄想找五皇子当靠山寻求庇佑,你的伎俩在他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少给我惹麻烦。”

白绮歌没有回答,行尸走肉般麻木地向房间缓行。

要见谁、会有什么风波、结局又如何,这些她全然无法预测,易宸璟的恨如天罗地网般将她紧紧束缚,不能躲也不敢躲。

天边阴云密布,眼看着,一场暴风雨又要降临。

权势桎梏,富贵囚笼。

富丽堂皇的屋子里没有一丝暖意,桌上香炉倾倒,灰烬散落满地,隐约还能看出血液干涸的痕迹。数日前险些要了白绮歌性命的那场夜袭历历在目,彼时这间房内多少还有些人气,此刻除去靠坐床头的憔悴身影外满室悄无声息,好似空无一人。

白绮歌在等,等易宸璟所谓的证据,她要看看易宸璟带来证明她有罪的人究竟是谁。

一夜狂风暴雨,便是第二日。午时天气依旧阴霾,房门被推开时竟见不到一丝阳光也感受不到半点暖意,尤其是看见冷峻面容下隐隐涌动的彻骨恨意,白绮歌只觉得浑身冰冷,几欲凉透。

“久别重逢,没什么话要说吗?”易宸璟微翘嘴角勾起冰冷的笑容,让开身,身后卑躬屈膝的男人暴露在白绮歌面前。明明比易宸璟要高上半头身躯魁梧,却如卑贱的奴隶一般弯曲着。白绮歌确定自己并没有见过这个人,困惑的目光使得易宸璟十分不悦,一声冷哼:“好歹也是名义上的未婚夫君,露出这种神情是不是太伤人了?云钟缙,好好看看你曾经的未婚妻吧。”

云,钟,缙。

三个字令白绮歌陡然倒吸一口凉气,她秀拳紧握,引得手腕上的伤口又是一痛。

眼前畏畏缩缩的男人就是她的未婚夫君,也是从她手中获得昭国布防图献给易宸璟导致昭国城破的罪魁祸首。白绮歌心里的不安涌动,难道易宸璟想要让她见的人就是云钟缙?他与红绡公主之死又有着怎样的联系?

云钟缙仿若没有看见白绮歌一般,点头哈腰极尽奉承之能:“殿下,末将向她提亲也是逼不得已,这种女人就该沦落青楼任由千人踩万人踏——不,即便那样也抵消不了她害死红绡公主的滔天大罪!”

白绮歌呼吸蓦地一滞,云钟缙的话如同晴天霹雳击在她的心头。

依着云钟缙的口气,竟是确定杀害红绡公主的人就是她!

“你有什么证据?”白绮歌低问。

云钟缙对她的质问不以为意,奴颜婢膝面对易宸璟战战兢兢道:“殿下明察,红绡公主出事时末将不过是个小都统,上面有白敬甫和白灏城两个老贼压着,就是有话也不敢明说,不得已之下才把真相隐瞒多年。”

“只要你说出事实,任何罪责我都不追究。”易宸璟走到白绮歌面前,屈起手指触在狰狞的伤疤上:“好好听着,听听你是如何犯下罪孽又如何假装忘记推卸责任的,之后,我会‘报答’你的馈赠!”

那样满含恨意的森然语气令白绮歌浑身发寒,她感受得到易宸璟的愤怒与憎恨,罪名尚未落实便遭到如此之多的残酷折磨,如果红绡公主真是她害死的……后果不敢想象。白绮歌忍住冲动不去拍开脸侧那只手,她锐利的目光直视云钟缙,眸中深藏的对真相的渴望丝毫不啻于易宸璟——或许,比他更加迫切。

“那日我去白府禀告公事,白灏城托我把一件外衣捎给去了河边的妹妹,当我到达河边时却发现红绡公主正与三小姐争吵,我想两个小丫头吵架不方便出头,就躲起来打算等她们吵完再出去,谁料到……”云钟缙使劲咽了口口水,似乎沉浸在惊人的回忆中难以自拔,“吵了没几句,三小姐忽地唤出几个在草丛中藏着的男人,那些男人先是推搡红绡公主,后来、后来便开始施暴……”扑通一声,迎着易宸璟越来越阴沉的脸色,云钟缙惊恐地跪倒在地:“是我对不起红绡公主!殿下,彼时末将年少胆小不敢招惹白家,又以为红绡公主不会有什么事,所以才躲着不敢出去的,望殿下恕罪!早知道红绡公主会因此而死,末将说什么也不会纵容那些人啊!”

争吵,埋伏,施暴,杀害。

白绮歌木然呆立。

红绡公主不是她亲手杀死的,可她是幕后主使,罪魁祸首。难怪,难怪易宸璟从昭国返回后会那样激动,三年前的红绡公主不过十五六岁便惨遭迫害,身为爱人,身为苦苦等待相见之日的男人,他怎么可能不恨?

毫无来由,她对易宸璟的厌恶憎恨被无形的手抹去一大片,看向那张清俊却冰冷的面容时眸中也少了一丝排斥,多了几分同情。

可恨又可怜的男人。

他用憎恨毁了她,也毁了自己,不然,他定是个专一痴情的温良男子。

挥手屏退云钟缙,易宸璟回身冷笑:“这答案你可满意?”

白绮歌垂下眼帘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艰涩沙哑:“就算是我所为,你打算如何报复?”

“你毁了我最珍视的,我自然要夺你所爱。”

她所爱?她都不知道她爱着谁,怎么夺?绝境下白绮歌竟哑然失笑:“或许我该爱上你才对。”

白绮歌颈间一阵剧痛,易宸璟铁钳似的手死死地扼住她纤细的脖子,满目冰冷:“你不就是为了这个才害死红绡的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能为白家忍辱替嫁,谁对你来说最重要我会看不出来?白绮歌,你给我听好了,昭国是我分封掌管之地,想要让白家从这世上消失易如反掌。”

“可你没那么做。”白绮歌用尽力气挣脱开粗暴的手掌,抬眉冷对,把他心里在想什么看了个清清楚楚,“想让我活着受更多耻辱和折磨是吧?可以,只要你保白家安然无恙,我会好好活给你看。”

他想要的无非是折磨她一辈子,耗尽此生,赋予她无尽的痛苦和绝望。

易宸璟这人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却也简单。他聪明,骁勇善战,懂得如何不战而屈人之兵,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利益。然而他在感情上太透明了,那点心思单纯得有如幼童,爱便爱到至死不渝,恨则恨个心毒沁骨,要对付他,也许不像想象中那么难。

“这可是你说的,想白家平安无事,你知道该怎么做。”

无非是逆来顺受,苟且偷生,让他看着她在泥泞中挣扎求存,放弃尊严像癞皮狗一般祈求活路。白绮歌错开目光看向房外,四四方方的院落悄然无声,日后便是囚禁她的枷锁,在想出办法化解易宸璟的憎恨或者……或者让他消失之前,她唯有忍耐。

那样满不在乎的神色令易宸璟越发火大,然而他不敢妄动,白绮歌伤病缠身,一个不小心很可能就会一命呜呼,想要继续折磨她为红绡报仇就得让她活下去。目光掠过粗布衣裳下瘦骨嶙峋的身体,易宸璟忽地有些怅然——她自幼体弱多病,从来都是被白家捧着护着的心肝儿,就连红绡也处处照顾她,从不让她被任何人欺负,像这样的苦痛她还是第一次体会吧?

那又如何?他继而反问自己。

“以后这里便是你的居所,没我的命令不许踏出院落半步。”

“那你找人把门修好。”白绮歌伸手一指,残破的门闩闯入易宸璟的视线,“你也不想发生联姻未婚妻被人侮辱这种事吧?反正名誉是你的,我无所谓。”

易宸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古古怪怪地看了白绮歌一眼再看看大门,犹豫半晌,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房间。

他始终觉得与白绮歌的对话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明明是他掌握了生杀大权,她应该奴颜婢膝、摇尾乞怜才是,怎么会那般从容淡然,甚至有几许毫不在意的轻视?

那感觉,煞是别扭。

尽管极不情愿,但晚些时候,易宸璟还是派人把房门修缮牢固,院外还特地派了两个小宫女,不负贵白绮歌的衣食住行和生活起居,只管看着她,不许她随处走动。许是有其他事情要忙碌,后来连续几天易宸璟都处于消失状态,空旷的房里院内只有白绮歌形单影只,倒也乐得自在。

当然,白绮歌没打算就这样坐以待毙,混吃等死。

看守院落的宫女年纪都不大,几句寒暄夸赞便哄得二人笑逐颜开,一口一个姐姐叫着。亏得有她们明着暗着帮忙,白绮歌的生活还不至于太糟糕,加上素鄢偶尔会偷偷过来送些食物,简单交谈几句,有关易宸璟的事情就知道得越来越多,要如何去做也越来越明朗了。

那个男人啊,远不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

大遥七皇子,曾经最受遥皇宠爱的敬妃独子,幼时因受舅舅谋反一事连累与母亲一起失宠,而后又被送到昭国作为质子,及至再次返回遥国,出色的头脑与雷厉风行的性格使他再次受到遥皇青睐,从被众人嘲笑轻视的皇子一跃成为最年轻的皇子将军,三年间出尽风头,几乎可以说是站在荣耀的顶点。大起大落的人生起伏与跌宕经历塑造了他矛盾的性格,这点在他爱恨分明的行为里可见一斑。

另外还有许多与之有关的消息,譬如五皇子易宸暄,譬如遥皇,譬如太子,譬如敬妃,又或者是其他许许多多不认识的人,但对白绮歌而言,经过抽丝剥茧得出的信息中唯独一条最有用处。

易宸璟,有夺帝位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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