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鹰扬府众吏各自回府交差。
聂豹站在值日功曹的衙门口,专盯进出交接的戍防团兵丁。今日清晨聂豹和徐平过招之事在戍防团早已已传开,聂豹要请徐平“宵夜”的事众人也均有耳闻。但凡回府途中见过徐平一行的,看到聂豹都会上前汇报一番。
聂豹听着众人七零八落的汇报,心里默默盘算一番,隐约察觉到徐平是在城里兜圈子,迟迟不肯回鹰扬府。
天色愈发昏暗,原本鱼贯进出功曹衙门的皂吏也变得稀稀拉拉。这时,徐平方才领着刘胜、张力回来。
“臭小子,想偷懒是不是?以为在外边多耗一会儿我就不等你了吗?”聂豹抓住徐平就往校场拉,“老刘,交差的事就交给你了。”
此时的校场已空无一人,值夜的皂吏点起校场边的四座大火盆,便溜回小屋喝酒摇骰子了。
“先练一会儿吧。”聂豹脱下上衣,搭在场边的棍架上,拎起两枚二十斤的石锁操练起来。
徐平也解下衣带,宽了宽衣襟,跨开腿扎稳马步。
“之前跟你讲过,你要把腰胯合住了,才能把劲使足。”聂豹扔下石锁,伸出左掌,右手握拳置入掌中,一边比划一边向徐平解释。
徐平试着将上半身的重心往下沉,顿觉双腿压力陡增,难以站稳。
“看来你小子是偷懒了,腿功没什么长进啊。”聂豹一眼看出要害,笑道。
徐平辩解道:“你一天到晚给派那么多活儿,我哪有时间练腿功啊。”
聂豹屈指在徐平脑门上一弹,佯怒道:“还敢狡辩?有时间到处瞎转悠,没时间站桩练功?”
“我哪有瞎转悠?”
“没转悠?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是自己蹦进你兜里的?”
听聂豹提起关键,徐平下意识站起身来。
“蹲好!别稍微有点机会就想着偷懒!”聂豹又是在徐平脑门上一弹。
“聂团,你最近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聂豹不答反问:“你听到什么风声了?”
“有人在玉华楼……”
“别说了。”聂豹迅速打断了徐平。
“你果然知道点什么?”
“算我运气好,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这么说等于承认自己知道不少事啊?”
“我承认什么了?”
“聂团,有人为了这个秘密不惜大开杀戒,你一个人扛不起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聂豹转过身,自顾自抓起石锁练起臂膀。
徐平双腿已抖成了筛子,再蹲不稳,遂站起身来,走到聂团身后,低声道:“聂团,不闻不问不代表事情就不会发生,明哲保身也不见得次次都能保得住身。”
聂豹没有应声,咬紧牙猛拉石锁。徐平后退两步,转身走到一旁抻腿拉筋。
二人整整练个半个时辰,直练得汗流浃背。聂豹抓起搭在棍架上的皂衫擦了把汗,走到荫廊边,抄起放在地上的粗陶水罐,大口灌起水来。
见徐平也走过来休息,聂豹把水罐递给徐平,道:“你个毛头小子,一天到晚就知道惹是生非,还满嘴都是歪理。”
徐平接过陶罐痛饮一通,道:“我说的是不是歪理,其实你比谁都清楚,只是不想承认罢了。”
“哼,手上没什么硬功夫,嘴皮子到厉害的紧。”
“你手上功夫倒是不差,但啥事都不敢过问,要这身功夫有何用?”
“人外有人,我这两手也就够我在鹰扬府混个差使。我只要管好手头的事就很不错了,多的我还真没本事过问。”聂豹从徐平手里要过陶罐,道。
“本事?你都已经是戍防团团头了,主理一城治安,还想要多大本事?照你这么说,那些操心天下事的人,还都得是三头六臂不成?”
“怎么?你还有兴趣操心天下大事?”聂豹谑道。
徐平摇摇头,道:“聂团,你就别跟我打岔了。你想想,这件事牵扯到咱们的顶头上司,他真要想折腾什么事,被顶上去的可是咱们。到了那个时候,你觉得自己只要说句‘不知道’就可以脱身了吗?”
聂豹闻言,眉头紧锁,半晌没有言语。
二人在荫廊的栏杆上坐下。徐平低声道:“聂团,咱们没有靠山,遇到大风大浪没人会捞咱们。除了找信得过的兄弟同舟共济,再无他法能保得周全了。”
聂豹沉声道:“‘信得过’三字,谈何容易!”
徐平道:“刘胜虽然奸猾,但对待兄弟还是很仗义的。”
聂豹摇头道:“他这人好赌,好赌之人必然没什么远见,一旦眼前有点个蝇头小利,搞不好就得变节。”
徐平道:“张力机灵好学,做事也踏实。”
聂豹道:“他经常狐假虎威地从那些富贾兜里揩油水,虽然确实帮你们解决了不少需要花钱打点的事,但这种好占小便宜的性子终究是个隐患。”
徐平道:“用人用其所长,谁还没点儿毛病呢?”
聂豹盯着徐平,正色道:“这你可就错了。‘用人之所长’,后边还有半句话呐——‘避人之所短’。手下人的长处最多能让你做事轻松一点,可他们的短处却会让你的事彻底黄掉。”
徐平思虑半晌,道:“他们不是出卖兄弟的人。”
聂豹道:“你小子还是太嫩了。不论是好赌,还是揩油,本质上都是用耍诈的手段来满足私欲。生死关头,你怎么敢相信喜欢耍诈的人?何况还是两个!”
徐平听罢,沉默不语。
“你把事情给他们交了多少底?”聂豹低声问道。
“说了我怀疑郑俨牵涉进了什么秘密,但没往细里讲。”
“他们什么反应?”
“他们劝我别查了,我也说了不再追究凶案。”
“凶案?怎么回事?”
“我们之所以拿到郑俨的腰牌,就是因为前天夜里偶然撞见了一起凶案。死的是个想要探听秘密的死士,不知道他是谁的人马。”
“等等,你其实不知道那个秘密?”聂豹突然反应过来,怒道,“你小子居然套我的话?”
徐平笑道:“看来你果然知道确切的消息啊?”
“你……”聂豹发现自己无意间又说漏了嘴,急得立时跳将起来。
“聂团,你看人眼光那么毒,总能看得出我是信得过的吧?”徐平也站起身,道。
“大意了,大意了!你小子竟然敢用这一套来对付我了。”聂豹一脸懊恼,忿忿道。
“聂团,别气了。我也不是故意要套你的话,”徐平拉聂豹坐回栏杆,道,“可以告诉我郑俨郎将牵扯进的到底是什么事吗?”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走,咱们去个清净的地方。”聂豹思量一阵,道,随即起身穿回皂衫。徐平也整好衣襟,扎紧衣带,将铁尺别回腰间。
二人出得鹰扬府,聂豹引着徐平直奔洛水。行不多时,便到了洛水南岸的询善坊。
“哥哥今儿请你吃点儿好的。”聂豹轻车熟路地找到坊北的一家临江小店,跟店主交涉一番,便径自往小店后门走去。
徐平紧走两步,撩起后门上挂着的纱帘,跟上聂豹。出得后门,却见江边系着三条渔船。船旁的店伙计看见聂、徐二人出来,忙抄起跳板迎上来。聂豹选定了靠中间一条罩着篾篷的船,伙计便帮忙架好跳板。
“我们自己撑船就行了。”聂豹挡下了想要上船的店伙计,伸手接过伙计提来的三层黑漆食盒与两个酒坛。
店伙计明显认得聂豹是熟客,也不多言语,笑着点点头退下,自去帮忙解了缆绳。聂豹将酒菜放到船篷里的小几上,转身走到船艉,抄起竹篙轻轻在河里一点,便将船驶离河岸。
徐平坐在船头,感觉让聂豹站着撑船不太合适,奈何自己又不会驾船。一时坐立不安,起坐之间将船身晃了三晃。
“你小子老实坐好喽,咱这船小,可经不起摇晃。”聂豹看出了徐平的窘态,笑道。
少顷,船至江心。聂豹插好船篙,矮身钻进船篷。
徐平已斟好两碗酒,将食盒上面两层的菜肴摆上小几,分别是酱猪耳、凉调腐竹、清炒笋丝和生羊脍。聂豹也不客套,端起酒碗跟徐平一碰,一气饮尽,又夹起猪耳、腐竹、笋丝,各吃一大口。徐平知道聂豹不吃饱喝足是不会谈正经事的,便也掀开笼屉,取出一块蒸饼,就着桌上的生羊脍吃起来。
转眼间,二人扫清了桌上的饭菜,饮尽了第一坛浊酒。聂豹将空盘草草叠到一旁,打开食盒最下面一层,取出一碟炒蚕豆。
“还是这东西下酒最合适!”聂豹哈哈一笑,拍开第二坛酒的泥封,重新将二人的酒碗斟满酒。
“聂团,咱们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该讲正事了。”徐平提醒道。
“就咱们两个人的时候,你就不能叫我一声‘哥’嘛,我从来没拿你当手下使唤过,你也别老当我是团头。”话语间,聂豹已有三分酒意。
“我一直当你是我亲哥,这没话说。不过该有的礼数咱们不能少,不然哪天让旁人听到了,你不好做。”
“这里没外人,我接下来要给你讲的事,就算我有亲弟弟我都不给他说。”言罢,聂豹又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好,哥,你放心说,这事只有咱俩知道。”徐平坐直了身子,正色道。
“郑俨……他想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