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留宿这座小宅,徐平心中不由多了几分亲切感。哑伯依旧帮徐平打来洗脸水,整好床铺,之后便默默退下。
倒头睡了约莫两个时辰,便听得哑伯轻轻敲门的声音。徐平忙起身开门,却见哑伯使一个漆盘端着热气腾腾的一笼包子和一碗豆浆站在门口。徐平连声道谢,接过餐点,抬头看看天光,差不多也快到点卯的时分了。
徐平吃罢早点,跟正在院中洒扫的哑伯道声别,赶紧直奔鹰扬府点卯。
到得鹰扬府,在花名册上画了押,徐平踷入校场,在场东的荫廊下寻了空地坐下。歇不多时,刘胜和张力便过来了。张力已换下了昨夜去玉华楼穿的绸衫,身上的皂衣也是跟刘胜借的——昨夜徐平送走墨蝶后,张力便在刘胜家里住了一晚。
徐平对张、刘二人使了个颜色,起身带头往校场西边的马棚附近走去。三人谁都不会骑马,只要往那边跑,肯定是有要事相商。张、刘二人见状,连忙跟上。
“阿平,那小妮子昨天跟你讲什么了?”刘胜紧走两步,赶到徐平身边小声问道。
徐平环视一圈,确认四下里没外人,便掏出了墨蝶交给自己的红绸木腰牌,递给刘胜,道:“你看看,墨蝶之前给你看的是这块牌子吗?”
刘胜接过腰牌,仔细研究了一下刻在腰牌侧棱的小字,点头道:“没问题,就是这块。”
徐平道:“你能确定这牌子是真的吗?”
刘胜一脸肯定,道:“保真。”
张力插话道:“刘哥,我记得你不识字啊,怎么认得出真假的?”
刘胜得意一笑,道:“我虽然不识字,但记性可不差。你看,这里磨了个边……”刘胜指了指腰牌正面右下角的云纹,果然有磨损的痕迹,“这个字也磕过。”说着,又指了指“左屯卫”的“卫”字。
“不是,这些边边角角的东西你怎么知道的?”张力奇道。
刘胜道:“之前有一次校场比武,那会儿你还没来呢,当时老郑亲自下场比划,脱下来的袍子带子都是我帮他拿的,就顺便瞅了瞅这块腰牌。”
徐平收起腰牌,沉吟道:“既然腰牌是真的,那鹰击郎将郑俨肯定就牵扯进玉华楼的事了。”
刘胜闻言一惊,压低嗓子道:“你不会连咱们的顶头上司都想查吧?阿平,你有没有搞错?堂堂一个鹰击郎将,怎么可能杀一个窑子里的下人?”
徐平摇摇头,道:“凶案的事肯定跟郑郎将没有关系,至少没有直接关系。我指的是他肯定是包下了玉华楼二楼的人之一。”
“不是,他去玉华楼找乐子,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刘胜奇道。
徐平思索片刻,道:“凶案的事咱们不查了,死者的身份我跟墨蝶确认过,本来就是个死士,这会儿估计所有跟他相关的东西都被抹干净了。”
刘胜长舒口气,道:“难得你少管闲事一回。对了,你打算把腰牌怎么办?要不要我给你出个主意?”
“什么主意?”
“我去黑市上找个靠谱的人,帮忙把这玩意卖了。”
“卖了?你脑子里在想什么呢?”
“你想啊,你要是按规矩把腰牌直接交到主簿那,那老郑肯定要受罚。他要是知道是你交的,肯定得给你穿小鞋。要是你直接把腰牌给老郑,在他看来,你就是在跟他邀功请赏。你冲他提要求时稍稍没拿捏准,就会让他觉得你是在威胁他,那你麻烦更大。”
“那也不能卖了啊?私卖官凭是重罪,搞不好得掉脑袋的!”张力道。
刘胜解释道:“你们尽管放心,我找的人肯定嘴严,不会把咱们抖出去。而且,他们有自己的门路,由他们把腰牌交还给老郑,老郑反倒放心。到时候,咱们得钱,他们得人情,老郑又不怕受罚,结果可谓是皆大欢喜。”
徐平道:“别自作聪明了,他们那群人,为了自己的秘密不被泄漏,随时都敢杀人灭口。如果知道是你把他遗失腰牌的事漏给黑市知道了,你觉得自己的下场会是什么?”
刘胜听罢,不再作声。
徐平四下里张望一圈,忽看到一人,心里顿时有了计较。那人刚刚踏入校场,只见他生得虎背熊腰,皮肤黝黑,圆脸盘,弯钩眉,一双大手老茧从生。此人姓聂,单名一个“豹”,乃是徐平所属戍防团的团头。
见徐平向自己走来,聂豹朗声道:“小徐,你小子好久没来跟我比划比划了,想偷懒是吧?”说着,从校场边的棍架上抄起一根水火棍,抛给徐平,自己也抓起一根,拉开架势。
听到聂豹吆喝,校场上的一众皂吏均围拢过来。聂豹乃是鹰扬府数一数二的高手,操练手下也是出来了名的严格,是以一般皂吏若是在校场上被他点了名,大家都会抱以同情的目光。徐平,则是少数能在聂豹手下走上几招的人,大伙听到他被点名,都想趁机观摩一场好斗。
“小徐,上次跟你说的,回去好好练了吗?”聂豹招呼一声,双手握定水火棍,分心便刺。
这水火棍较寻常棍棒不同,不是一根浑圆的直棍,而是棍头扁平,后一半手握处才是圆棍。水火棍既是武器,亦是刑具,民间话本中县老爷常判的“打板子”,就是用这水火棍行刑。
水火棍为了便于击打,重心相对靠前,这对于身大力足的聂豹并无甚影响,却让徐平每每感到不甚顺手。
见聂豹一棍刺来,徐平侧身相迎,左手执棍掩心,右手束棍于腰间。
两棍棍头甫一相接,徐平当即旋胯拧腰,借腰力将聂豹棍头拦出身外。
聂豹一招被破,当即翻腕劈棍,直取徐平左手。
徐平早有防范,合手撤步,躲开劈击,转而向右盖步斜形,只见其双手将棍尾往肩上一担,便使得聂豹的棍头顺着自己的棍身滑落。
聂豹一棍劈空,立时收棍回防。刚将棍竖在身前,便见徐平双手合握,借旋身之力抡圆木棍,挟风拦腰打来。
“啪”的一声脆响,双棍交击之处木屑横飞。围观众人哄然叫好。
聂、徐二人换招过后,各自疾退三步站定。
“臭小子,你想打断老子的腰杆吗?”聂豹笑骂道,“再来!”
话音刚落,聂豹前手一沉,一记斜撩自下而上攻向徐平右胁。
徐平竖棍于右,横阻来棍。
双棍交击,棍头跳起,聂豹借跳棍之势,抢上一步,后手前压,前手回夺,调转棍尾盖打徐平面门。
徐平两次同聂豹对击,手已震得酥麻,自知无力招架,索性撒手弃棍,左臂曲臂亮肘,护定头颈,脚下不退反进,一步抢入聂豹怀中。
聂豹被徐平逼住身位,手中之棍便是有千钧力道也施展不开——击中徐平左肘的棍尾并没能放出力道。待其反应过来,弃棍去抓徐平,却已慢了半拍。
只见徐平一个滑步贴到聂豹身后,双手揽住聂豹腰杆,发力欲将其摔倒。这身法,正是昨夜土地庙的枯井旁,墨蝶从他腰间抽走井绳时所用的。
聂豹被徐平占了上风,毫不慌乱,当即往下一沉,稳住重心,随即凭借硬桥硬马的功夫,与徐平较起力来。
徐平连催三次力道,却无法撼动聂豹分毫。二人正自相持,只见刘胜越过围观众人道:“阿平,斗力气你肯定赢不了团头。这回就到此为止吧!我数到三,你们两个一起收劲儿啊。”
二人均点头表示同意,只听刘胜大声数道:“一、二、三!”徐、聂二人同时收了力道,握手言和。
“小徐,可以啊,比之前脚底下灵活了不少。”聂豹称赞道,拉着徐平走向荫廊。
荫廊南头摆着张茶桌,桌边置着四张竹椅。此处一般是团头们喝茶纳凉的地方,等闲不会来此叨扰。此时日头尚早,其他团头都还没来府里,聂豹便将得平这一得意下属拉到此处,闲话一二。
“聂团,我有件要紧事想托您打听一下。”徐平背对校场,摸出了红椆木腰牌,悄声道。
看见腰牌,聂豹眉头猛然一跳,忙使眼色让徐平收起腰牌,嘴上却嚷道:“你小子,长得怪机灵的,怎么不开窍呐?给你讲了多少遍,腰马要合一,要用整劲,你就是记不住!滚回去干活去!晚上交了班给我留下,我就不信还教不会你了。”
徐平手腕一翻,将腰牌藏回袖中,转身叫上刘胜、张力二人,去值日功曹处领了日课,便出鹰扬府巡街去了。
徐平先去了趟南市,看到母亲陈氏已摆下摊位卖起新编的草鞋和竹笠,遂上前打声招呼,报个平安。陈氏嗔道:“你怎么不打声招呼就整宿不回家?”
“我也是有公务在身嘛。”
“就不能请人捎个口信回来?”
“好好好,下次一定请人捎口信。”
“对了,今天一大早有个不认识的小伙子来咱们家,送了个包袱,说是给你的。我放在你枕头下了。”
“好,我晚上回去看。”
从南市出来,不远处便是富教坊。这两天发生的一切不同寻常的事,皆与这个富教场分不开干紧。徐平呆呆盯了富教坊一阵,却丝毫看不出有什么阴谋的味道,有的不过是随处可见的躁热气息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