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这话可不敢乱讲啊!”徐平低声惊呼,连忙看了看四下里有没有人听见。
聂豹苦笑道:“人尽皆知的事,谁说出来谁就是‘扰乱军心’,这叫什么?自欺欺人!”顿了顿,又道:“阿平,你听好,混战之中,谁都逞不了英雄!到时候一定跟紧我,老哥哥我无论如何都要带你回家。”
徐平闻言,心头一热,想要说点什么道谢,却感觉无论什么样的言语都远远不够分量。
“哥,你自己也要保重,咱们要一起回去!”徐平一句话出口,竟觉得自己的眼眶有几分潮气。
众军士分工合作,不多时便依军中法式将营帐支起。很多人直到此时才发现帐篷数量少得可怜,纷纷抱怨起来。
“整队!”聂豹见势不妙,当即一声断喝。
命令一下,五名百夫长立即上前立正,各自清点自己手下的十夫长,每名十夫长则自行约束队伍,霎时间行列归正,五百人鸦雀无声。
聂豹朗声道:“对手不过是一帮流寇,咱们很快就能把他们尽数歼灭。帐篷是少了点,大家凑合挤挤。现在天也热,喜欢凉快的可以躺外面儿!李闯,你带人去把咱俩的帅帐拆了,按普通营帐搭。咱俩去跟弟兄们挤挤!”
“是!”副团头李闯领命,点了十名军士前去拆帅帐。
“都是一群老爷们儿,别哼哼唧唧的。三下五除二打完仗,自己回家享受去!解散!”聂豹言罢,接过旗牌官递过来的令旗一挥,示意大家散去。
见到主将身体力行,拆除帅帐与大家同甘共苦,众军士也不再好意思抱怨,各自收拾行装,跟随自己的百夫长找到营帐歇下。负责埋锅造饭的军士也只得将就着把那满是草屑、麦麸的黑面粉和匀,炕成炊饼。
等一切安排利落,日头已然西沉。军中禁止娱乐,天色既晚,众人便各自安歇。
聂豹背着行装钻进徐平住的帐篷,见徐平正与刘胜、张力等人围坐一圈,小声交谈着什么。聂豹走过去,拍了拍徐平肩膀,示意给自己腾个座。
“聂团,你今晚来我们这儿住?”刘胜问道。
“怎么?不欢迎?”聂豹玩笑道。
“欢迎啊。”刘胜嘿嘿一笑,道。
张力在旁调侃道:“刘哥正说要找点乐子,聂团就来了,他现在老大不乐意了。”
“哦?找什么乐子?”聂豹问道。
“哪有啥乐子,聂团你别听阿力给你瞎学。”刘胜连忙辩解道。
聂豹食指点了点刘胜,道:“你那两下子,当我不知道?老实说,是不是又带骰子了?”
刘胜嘿嘿一笑,从怀里摸出一小截竹筒。聂豹拿过竹筒一倒,果然倒出三枚骰子。
“得了,大敌当前,我也懒得收拾你了。赌点什么?”聂豹把骰子丢进竹筒,一边晃着竹筒一边道。
“聂团,咱们这些人里,只有你是真上过战场的,要不你还是给我们将将战场上的事吧?”徐平从聂豹手上夺过竹筒,提议道。
听此提议,众人齐声称善,帐中其他人也纷纷聚拢过来。
“坐开些坐开些,热啊!我声音大点,都能听见!”聂豹一边说着,一边脱下了上衣。
三十多人挤在一个帐篷里确实溽热,众人顾不得蚊虫叮咬,卷起了帐篷的幕帘,陆陆续续脱下衣裤。
“打仗跟你们平日里打群架不是一回事……”聂豹站起身讲道。
徐平见聂豹开讲,扭头给张力使了个眼色,张力会意,起身去帐外打了一罐净水,放到聂豹身边。
聂豹点头谢过,继续道:“上了战场,最重要的不是你有多凶。面对千军万马,就是铁打的也给你踏成粉,你要敢逞凶,怕是眨眼功夫就连骨头渣都找不回来。
“但也不能怂,战场上你敢背对敌人,那就是拿自己的后脑勺给人当靶子。
“战场上想要活命,只有一个办法:跟你身边的弟兄站紧点,把手上的家伙攥严实,时刻跟着队伍一走。
“记住了,两边打成一片的时候,谁落单谁完蛋!”
众人听罢,纷纷点头称是。其实,这些要领大家也都多少听说过:军队的基础编制有个俗称,叫“一五一十”,指的便是五人一个最小单位,称为一“伍”,作战时必须共同进退;两“伍”为一“什”,作战时相互策应。每一“什”都设立一名“什长”,也就是俗称的“十夫长”。
隋皇杨广即位以来,先是大修土木,紧接着又四处征讨,致使大量壮年男子背井离乡。如此一来,各地鹰扬府在册的兵丁也就只能勉强应付常备之数,无力按照先皇遗制,轮流驻守与训练。
聂豹担任戍防团团头以来,屡次建议带兵出城操练,均被鹰击郎将郑俨以“驻防人手不足”为由拒绝。是以一众兵丁虽听说过如何结阵前行,却从未亲身尝试。此时聂豹用大白话一讲,众人才算基本理解。
夜渐深,军士们陆续睡去,有些受不了帐中热气的,当真搬出营帐露天而卧。全军各部均是如此,长官们也不约束禁止。
徐平睡在聂豹左手边,小声问道:“聂团,你听到打更巡夜的梆子声了吗?”
“没听到。”
“这个叫达奚善意的主帅,不会连守夜的人都没安排吧?”
“你睡吧,前半夜我看着。”聂豹坐起身,披上衣服就要出帐。
“后半夜记得叫我起来。”徐平道。
“放心,这种事我不会跟你瞎客气。”聂豹言罢,转身走出帐外。
有聂豹亲自守夜,徐平心下大安,这才倒头睡去。再度醒来时,已是更深露重,徐平是被丝丝夜风吹醒的。穿好衣服走出营帐,一眼便看见提着柄横刀,在营帐间来回巡视的聂豹。
“哥,你去睡会儿吧。”徐平走上前低声道。
聂豹道:“你怎么醒了?这还没过三更天呢。”
“我已经睡饱了,而且今儿本来就睡得早。你快去歇息吧。”
“行,交给你了。”聂豹将手中横刀递给徐平,钻进了帐篷。
徐平吹着夜风,睡意全无,提心吊胆地守了半夜,总算看见东方泛起了鱼肚白。江边的晨雾初起,忽然间,徐平仿佛看到雾中隐隐有黑影晃动。
敌袭!徐平第一反应便是如此,正想叫唤,忽又犹豫起来——那黑影远在两三里之外,若隐若现,自己实在看不真切。若是冒然示警,对了自是大功一件,错了却是要担谎报军情的重罪。
徐平不敢怠慢,疾步冲进营帐,摇醒聂豹。聂豹还未完全清醒,便衣冠不整地被徐平拖拽出营帐。
“聂团,你快看东边!”徐平指着晨雾中的黑影,急道。
聂豹睡眼惺忪,眯着眼张望半天,问道:“有什么东西吗?”
“我也看不清,但万一是敌袭……”
“敌袭?跟我来!”聂豹忽然清醒,眼中精光大盛,转身便朝中军帐方向跑去——那边是整个营地地势最高之处。
“来者何人?”甫近辕门,中军帐前卫兵便上前拦住聂、徐二人。
“东方隐约有敌来犯。快上报!”聂豹疾呼道。
“有敌袭?”卫兵闻言,抬眼往东方望去,却只能看见天边白茫茫一片薄雾,“你俩是哪个部队的?”
聂豹无心解释,忽看见卫兵腰后挂着一筒雕翎箭,灵机一动,上前便抢。
“按住他!”见卫兵扬手阻挠,聂豹下意识吼道。徐平闻言,不假思索踏步上前,一把抓住卫兵右腕,往其身后一扭。
卫兵被徐平拿住,聂豹一把扯断其腰间革带,抢过了那筒箭。旁边其他卫兵看见,齐发声喊,挺起手中长槊,上前将聂、徐二人团团围住。
“放人!”众卫兵纷纷怒斥。
却见聂豹翻转箭筒,将雕翎箭尽数倒在地上,随即将手中的牛皮箭筒倒扣于地面,弯腰侧耳,贴住箭筒底部倾听,末了还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卫兵之中有人认出了聂豹的动作,忙招呼众人安静。见卫兵情绪稳定下来,徐平告声“得罪”,将手头拿住的卫兵放开。
“有敌袭,快禀报!”聂豹抬起头,肯定道。
先前那制止住众人的卫兵走上前,也贴上箭筒仔细一听,起身便往中军帐跑,边跑边喊:“击鼓!有敌袭!”
众人听罢,忙四散奔走,霎时间,中军帐边鼓声大作。鼓声如水银泻地一般,从中军帐高地快速向整个军营蔓延。不多时,整个营地便沸腾起来,人喊马嘶之声此起彼伏。
徐平、聂豹快速奔回自己营地,一路上却见沿途各部大多乱做一团,军士们一个二个盔歪甲斜,迟迟不能规整入列。忙不迭冲进自己营地,却见众部下虽然披挂得有些狼狈,但好歹已歪歪斜斜站成队列。
“李闯,带兄弟们从南边出营列阵!”聂豹大吼一声,径直冲进帐篷穿戴盔甲。
徐平紧随其后,二人互相帮忙穿好盔甲。临出帐时,徐平忽想起一事,快步走到自己的地铺前,掀开当做枕头的包袱,将下面压着的一件手帕包裹的物事匆匆塞进怀中,这才转身出帐,疾步追上已经开拔的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