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豹所率部曲一马当先冲出营地,迅速编成战斗阵型:五个百人方队自东向西一字排开。
等了将近一刻钟,还是不见第二支部曲伍出营列阵,也没有等到中军帐派下来的令旗。聂豹眉头一皱,当即叫来旗牌官,换上两面自己的“聂”字将旗,引领队伍沿营地西侧望北进发。
“李闯,你带上十个弟兄,轻装去东边探探。”聂豹下令道。
李闯领命,点了十人,均脱下盔甲,只带横刀,抄小路向东边疾驰而去。
营地北方便是邙山山区,聂豹欲将队伍带往那边。只要占住高地,便可以凭借山势据守反击,同时与大部队形成掎角之势。倘若不幸被击溃,至少也可以退进山中,与敌周旋。
行至半途,远远便看见李闯只身跑将回来。“报!东面漫山遍野都是敌军,已经和咱们的大部队交上手了!”
“漫山遍野?这算什么报告?连个大致的数都没有?”聂豹急怒道。
“他……他们也没举旗,也没金鼓,实在看不清有多少人。”李闯气喘吁吁道。
“敌军装备如何?有多少骑兵?多少弓箭手?”聂豹皱眉问道。
李闯紧闭双眼思索片刻,道:“没有骑兵。看上去全是些民夫,大部分连盔甲都没穿。”
聂豹眉头稍展,道:“那咱们的部队应该可以挡住。走,咱去抄对面侧翼。李闯,你去让弟兄接着打探。”
聂豹下令急行军,往东南方向直插过去。一路上派出的兵士陆续回报,聂豹越听越觉不妙。据情报来看,洛阳军尚未集结成阵,便匆匆应敌。对方人数不详,亦未结阵,却同时从东、北两个方向涌上高地。
洛阳军南临洛水,唯一的纵深方向便是西边。仓促之下,阵线无法展开,将近八千人的军队只能挤作一团,就像一条巨蟒被装进了一只小麻袋,就算筋力再怎么强横,也根本无法施展。
行不多时,已能听见洛水旁排云直上的喊杀之声。南望中军所在高地,只见得烟尘四起。赶至一箭之地,却见围攻高地的杨玄感军尽是些衣衫不整的流民,手中兵刃也大多只是些犁锄耒耜。
“报!”最后一名哨探赶回阵前。
“现在什么情况?”聂豹忙止住部队,上前问道。
“敌军已经攻进营寨了!”
“中军呢?帅旗还在吗?”
“在,帅旗还在。正在往北边移动突围。”
“北边?不是说西边有缺口吗?”
“没了,已经被敌军团团围住了。”
“妈的,一帮饭桶!被一群流寇打成这样!”聂豹吐了口唾沫,叫来徐平等五名百夫长,伸出五根手指比划道,“现在得想办法把主帅接应出来。咱们把五个方队排成梅花形,我跟徐平在第一队打头阵,冲开敌阵;你们后边跟上来,把敌人往两边分,一定要保证中间留出一条通路,不然都得死。”
众人听令,均抱拳称“诺”。
“擂鼓!”聂豹一声令下,军阵之中顿时鼓声大作。聂豹发声喊,挺起手中长槊,当先杀进敌阵。
徐平紧随其后,大踏步冲到敌人背后,双手握定枣木槊杆便扎。只听得“咔嚓”一声闷响,眼前之人立时向前扑倒,连声惨叫都没能发出。
一条人命就这么没了?徐平微微一愣,来不及多想,便被身后狂呼高喊的战友涌着向前疾走。
徐平身边的军士大多是前一夜住在同一顶军帐中的同袍,听了聂豹的一番话,均牢记着“抱团向前”的原则。五名甲士站在一起,参差挺起五杆长槊,便如同一只张牙舞爪的披鳞猛兽一般。杨玄感军不过是一群东拼西凑来的流民,如何敢掠其锋!
一支从未操演过的部队,此时竟成破竹之势,一路杀上高地。后边跟上的四组军阵,均是有样学样,密密实实结成人墙,支起长槊,将尝试攻上前来的敌军狠狠逼退。
旗牌官和司鼓、司钲此时正紧紧跟在第一阵正中,他们虽然不与敌人白刃相接,却是军中最不可或缺的人。《孙子兵法》有言:斗众如斗寡,形名是也。“形”为军旗,“名”为金鼓,想要指挥众人作战,靠的便是这旗鼓。
聂豹、徐平拉上刘胜和张力,挺槊走在军阵最前。如果说这只部曲是一柄刺入敌军后心的利剑,他们四人便是寒光闪闪的剑尖。
不出聂豹所料,杨玄感军此时虽然占上风,却也是拥作一团,毫无纪律可言。此时,后排的敌军感到压力,想往前躲;前面的却不知道有人背袭,依旧不紧不慢地往高地推进。如此一来,敌军局部很快便乱作一团。
“升王旗!击鼓!”聂豹扭头冲身后高喊。身后军士均随之呐喊,直到命令传到旗牌官和司鼓耳中。
鼓声霎时大作,“隋”字大旗亦很快被高高举起。
中军那边显然意识到了聂豹的接应,顷刻间,鼓声如平地惊雷炸响,扶摇直上,声动云霄。原本步步退缩的一众将士,转眼便重振精神,各自挥舞刀枪,呐喊着往北方涌去。
夹在聂豹和中军之间的杨玄感军顿感压力激增,不少人当场弃了兵刃,推搡着往东西两侧涌去。此消彼长之下,聂豹这边越战越勇,很快便杀穿敌阵,与中军成功汇合。
“后撤!”聂豹命令一出,身后军士迅速高声传令。
但见阵中军旗盘旋挥舞,整支部曲顿时后队变前队,齐齐向北涌去。
见此情形,聂豹心中暗自叫苦不迭,忙转身拉住徐平,贴到其耳边大声吼道:“跟紧我!”
人声鼎沸之中,徐平勉强听清了聂豹的话,拼命点了点头。
世人皆道冲锋陷阵时危机四伏,却不知退兵之时更为凶险。盖因千军万马之中,绝大多数人无从得知眼下情势,只是盲目跟随身旁众人进退行止。这种盲从在冲锋之时往往可以化作一往无前之势,可在退兵之时,稍有不慎便会造成四散溃逃的局面。
眼前这些军士到底还是缺乏训练,听到“后撤”便忘了继续维持阵型。事已至此,聂豹无力收束,只得尽力往旗牌官身边靠拢,希望能直接执掌令旗。
徐平紧跟聂豹身后,正随着人流往北挤去,忽听得东面人群大声吼叫起来。吼声越来越齐,不多时便汇成一阵又一阵的声浪。
徐平循声望去,但见一员银盔银甲的大将策马而来,所过之处,众人纷纷辟易。只见他手提丈八长槊,胯下披甲枣红马,腰挂蛇皮雕弓,端的是威风凛凛。
徐平一眼便认出来将:此人名叫杨积善,乃是杨玄感的胞弟。自己早前押送军粮去黎阳,交割的时候远远见过他一面。
杨积善所过之处,原本已经显出败像的杨玄感军顿时振奋,一齐向洛阳军侧翼冲击过来。
徐平回头一看中军,却见己方帅旗不知何时已经降下,战鼓的声音也不及方才响亮。徐平感觉中军动向有异,定睛一看,竟看见一队盔明甲亮的骑兵正向西北方向突围,骑兵阵中护着一员盔插凤翅花翎的将领,想必便是洛阳军主帅达奚善意了。
“哥,咱们被卖了!”徐平拍了拍聂豹肩膀,指着达奚善意逃窜的方向吼道。
此时,聂豹已奋力挤到旗牌官身旁,拿手中长槊跟旗牌官换过“聂”字将旗,左手掌旗,右手抽出腰后横刀,大喝一声:“徐平,护旗!”
“得令!”徐平一声高喊,挺起长槊护在聂豹不便的左侧。
达奚善意率众向西北逃窜,使得杨玄感军西边的战线相较东边薄弱。聂豹看准战况,高举将旗,向左前方挤去。
刚挤到己方阵前,便有一敌抡圆手中锄头劈脸凿来。聂豹刚举刀相迎,身旁徐平长槊早出,一点寒芒没入对面咽喉。
聂豹踏步上前,一脚正蹬,将眼前之人踹进敌阵。此时,刘胜和张力也挤到了聂、徐身旁,三杆长槊架在阵前,交替向前突刺。
杨玄感军大多手执农械,长度大多不及洛阳军的步槊,使用时往往要用力抡起才能杀伤对手,出手速度更是不及用槊。是以徐平带着张、刘二人一通前压,很快便逼退了身前敌军。
身后军士依葫芦画瓢,纷纷抱团前行,如此一来总算是稳住了战线,一步步向前碾压过去。
只是身后杨积善已赶到阵前,不断奔走督战,其间更是凭借着手中马槊和高超骑术,不断伸手捅倒防备不及的洛阳军军士。洛阳军的东面战线,在杨积善率领的军队不断冲击之下,变得岌岌可危。
此时的洛阳军,就好似一块落入巨口中的肥肉,只是这张巨口上牙锋利,下牙却生了龋齿。聂豹、徐平等人唯一的活路,便是趁上牙完全咬合之前“硌掉”龋齿。
这场战斗,洛阳军到此已可宣告彻底败北。徐平、聂豹等人此时所能做的,只剩下一场以生命为赌注的赛跑——只有赶在杨积善杀穿洛阳军阵之前冲出重围,才有资格考虑下一步。而那所谓的“下一步”,则有着一个极不光彩的名字——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