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这个院子里的孩子们不是经常能够看见张子腾的,因为他渐渐是个人物了。据说由于他的骑兵出身与交通有关,所以他后来当了省里交通建设办公室主任。朱金枝一口气给他生了六个女儿,到怀第七个孩子时,张子腾突然发作了,把匣子枪甩在桌上吼道:“再不生儿子老子就毙了你!”
吓得朱金枝又去找医生又去问巫婆,左掐右算谁也不敢保证她这胎怀的是儿子。结果,朱金枝坚持到四个月的时候终于崩溃了,她去做了引产。
天哪!她引掉了一个儿子!
朱金枝一下子就蒙了。
给她做引流的医生也吓得跑回老家去了。
朱金枝在菊红面前哭疯了。
善良的菊红不计前嫌,依然做金枝的好朋友。尽管金枝只在需要的时候才想起菊红。
善良不是愚昧,是一种习惯。
最后还是菊红支招,大家决定保密,告诉张子腾说是个闺女,没保住胎,自己掉了。
听说自那以后,张子腾的性格变了。
院子里的小孩子开始经常看见他。
他发胖了,像个黑铁塔,络腮胡子,张嘴就是两颗金牙,说话像洪钟般嗡嗡作响。孩子们看见他就一哄而散,他却总是从口袋里变戏法般掏出糖果,哄着孩子们拢在他身旁。
时间长了,孩子们就知道张主任的腿上有个子弹眼,是1949年渡江战役被国民党的子弹打的,因为后来感染严重,所以留下一个很深的洞眼。
孩子们都觉得那个洞眼很好玩。
张主任在逗他们玩的时候,总是喜欢把一些小玩意儿藏在那个洞眼里要他们找,不外乎是一颗玻璃球啊,一粒薄荷糖之类的。
孩子们发现,张主任太偏心眼啦!每次从他腿上的子弹孔里掏出来的好东西,他都送给了贺豆豆。
贺豆豆是菊红的儿子。
但凡这个时候如果朱金枝出现了,张主任这个人就一点也不好玩了。他会讪讪地收起他的“魔术”,乖乖地跟着朱金枝回家。
孩子们也作鸟兽散。
在家里,朱金枝总是肉麻兮兮不许张子腾离开她半步,张子腾若是想看报纸,金枝就会夺下报纸嗲嗲地说:在办公室还没看够呢?到家了就要多陪陪我嘛!
她甚至剥夺张子腾的思维,不许他有任何的空间。只要张子腾的思想一抛锚,或者眼神一愣,金枝就会极其敏感地问:“想什么呢?”
张子腾被金枝弄得精神很累,但他本人并不知道什么精神累不累的,他只是老觉得不对劲,生活不应该是这样的。
那生活应该是怎样的呢?张子腾也不知道。他有时候会在朱金枝使劲穿那些实在快穿不下的内衣的时候,偷偷斜眼看她的动作,心想这老婆怎么就养不熟了,这么多年了,看她还觉得像外人,这两口子之间到底缺点什么呢?
正想着,冷不丁的金枝突然发问道:“看我是不是瘦了?”
“瘦——对对对,是瘦了。”
“不对!你刚才在想什么?”
“没,没想什么。”张子腾并不真心怕金枝,他主要是怕麻烦。金枝要跟他较劲起来,那就什么也干不成了。
又过了一年,朱金枝生下了第七个女儿,叫张七宝。
奇怪的是,张子腾一点儿也没有嫌弃这个看上去太多余的女儿,反而对七宝疼爱得无以复加。他再也不提儿子的事,反而十分得意自己家有“七仙女”。
这年,菊红也生下她最小的女儿,叫菊米。
菊红生菊米的时候,还背着记过处分和党籍被开除的屈辱。
菊红的八字到底不如金枝硬,一年后,她的丈夫,当年的县委书记贺杰就去世了。
明白的人都知道,贺杰是被菊红的被面事件活活气死的。
张子腾本人知不知道呢?
他知不知道已经没有意义。大祸已经酿成!悲剧已经上演!
其实,要说当年还真有个秘密。
看到同志们都为贺杰和菊红难过的样子,张子腾犹豫过,但是党的决定是严肃的,哪能朝令夕改呢?
朱金枝也看出来张子腾的心理活动了,她一个劲地吹枕边风说:“你还想为这个女人背黑锅呢?你清清白白一个人,被这个家伙害成这样,不然早该把你调到中央去了。”
到底上过大学的朱金枝这么说着,都觉得自己太过分了,想了想又嗲着嗓子补充说:“老张啊!你别把这事总放在心上啦。我们这些人就是太有良心,这样的话,将来就不好开展工作。你想,要是人人都这样犯错误,而不被惩罚,那这个世界还称其为世界吗?要不,咱们怎么能把革命进行到底呢?”
每到这时候,张子腾就会觉得老婆是对的,斗争本身就是残酷的,革命本身是无罪的。
就在张子腾的良心开始越来越平衡的时候,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这时候的菊乖,已经是长沙湘水中学的高三学生。北京的红卫兵来长沙串联,一下子就在人群中发现了这个优秀的女生:她根红苗正,酷爱读马列和毛主席著作,对世界和全人类的解放有着清醒的认识并且能说会道。
就是她了!
菊乖被发展成为长沙第一个红卫兵组织“红联”的女司令。
之后,各个单位的“造反派”或是“保皇派”的组织,雨后春笋般飞速发展起来。
菊乖的弟弟贺豆豆也是他们清水塘中学北斗星兵团的宣传部长。
这两个组织在当时都被定性为“保皇派”。
菊红虽然对这场运动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凭着多年的政治敏感,她感到凶多吉少。她凭着直感拒绝参加单位的造反派组织“红色风雷”。当然,她也许还由于对张子腾这人有着本能的排斥,所以想拒绝卷进这场运动。
几乎所有的老同志都没有逃脱挨整的厄运,唯有张子腾,他凭着天生的政治敏感,一下子就看准了并快速站队到造反派的行列中。造反派正好也需要一个张子腾这样的人物做“领袖”,所以张子腾理所当然地成为“红色风雷”的司令。
形势越来越恶劣了,各种各样的斗争把世界搞得变形,大街上开始听得见枪炮声了。
张子腾对菊红家有两个“保皇派”感到十分恼火,他想要他们退出来,并派他的“手下”去做菊红的工作说: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反戈一击有功!
菊红的脑袋里对这样的事情从来不兼容,就说:我不管孩子们的事情,他们大了,相信他们会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其实这个时候,无论是菊红还是全国人民,都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来迎接这场疯狂的运动。
张子腾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这个他命中的克星,心想:我这是给你机会呢!你受了处分,难道还要孩子们也去走错误路线?
张子腾决定,不管菊红愿意不愿意,自己必须插手贺家孩子们的前途问题,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些革命的后代毁在菊红这个没头没脑的女人手中。虽然他心里回避并且不愿承认自己对贺杰的死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是他却又总在自觉不自觉地想为这个家庭做点什么。要不是朱金枝盯他盯得牢,他还不定会做得更多更好呢。
斗争迫在眉睫,张子腾只有派他的“红色风雷”司令部的干将们分头做工作。
他们先去了菊乖的学校,和学校的造反组织接上头,这边的造反组织立马行动起来。
“红色风雷”司令部派来的人误解了张子腾的意思,连夜张贴了很多大字报,攻击“红联”女司令菊乖,并且有大量的内容是恶毒诽谤菊乖敬爱的母亲菊红。
菊乖回到家里,看见母亲菊红在流泪,她以为母亲可能是知道了大字报的事情,没想到是造反派已经来过家里胁迫母亲要菊乖退出“红联”兵团。
过了好些天,菊乖偷看了菊红的病历才知道,那些造反派还踢了菊红几脚,导致了菊红严重的肾下垂。
菊乖哭了。
菊乖从来没想过不参加革命,但这回她果断地去学校,申明退出“红联”,辞职不当“司令”了。
消息传到北京,北京的“红联”总部对此失望透顶,长沙所有中学的“保皇派”组织都大骂菊乖是“叛徒”!
这时候,大规模武斗开始了。
要说张子腾对菊红的儿子贺豆豆还真是有些莫名的偏心眼。当时“红色风雷”要去清水塘中学收拾北斗星兵团的宣传部长贺豆豆,被张子腾阻止了。他说:“当年我和他的父母渡江一起打过来解放湖南,我们两家就这一个儿子,他是革命的种!不能被耽误掉,我要亲自调教他。”
首先,张子腾想到了菊红手中那支手枪,那是老贺留下来的,就是他们当年渡江的前夜,在长江北岸打靶的那支手枪,肯定留在菊红手中,张子腾一直有种隐隐约约的不安。
菊红挨了打,张子腾有点害怕。他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对菊红一家做的每件事情都是以好意开始,以伤害结束。
这时候,军队介入运动了,叫做“支左”。
军代表苗其是大学毕业生,非常年轻帅气,个头一米八零,十分惹人注目。本来,他是看了材料,又听了造反派的汇报,觉得菊红这种极特殊的情况要慎重对待,同时他也产生了好奇心,想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待和认识这个世界。
苗其头一回去菊红家,菊红不在。迎接他的是菊红的大女儿菊乖。
苗其见到菊乖的第一眼,就产生了前所未有的被电流击中的感觉。他忍不住脱口而出说:“我在哪儿见过你呢?”
菊乖很好玩地说:“是啊,在哪里见过呢?”
两人对视着,一齐笑了。好像他俩前生就认识,一点隔阂都没有。
这种感觉,让从小离家当兵的苗其在回去的路上一直暖暖地揣在心里,很舒服很愉悦。这使他差不多快忘记自己的职责了。“这个女孩子,长得很像电影《英雄儿女》里面的王芳。”苗其心想。他最喜欢的就是演王芳的这个演员,没想到在长沙见到了一个和她这么相像的女孩,高兴,高兴。
苗其是东北人,爷爷是个老抗联战士,父亲是驻扎在黑龙江边境上一个边防团的团长,称得上是军人世家了。
本来,苗其对有关菊红的资料就产生了很大的疑问,由于菊乖,他就更多了一份心吧?也许就是他军人世家的血性遗传,他决心尽自己的能力来帮助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
苗其和菊乖相爱了。
苗其有很多有趣的招数让菊乖快乐,他经常带上菊乖去城郊的公园散心。
在草地上,苗其讲故事的时候发现菊乖的表情很怪,就问她怎么啦?
菊乖莫名其妙地说:“遍地英雄下夕烟。”
苗其以为她神经出了问题,伸手去摸她的额头。
菊乖打掉苗其的手说:“别动。”嘴巴却向两边努努,这下苗其知道有情况了。
原来,菊乖退出红卫兵组织后,“保皇派”对她一直不满,不仅将她定性为“叛徒”,还经常派人跟踪她;而“造反派”这边同样对菊乖不放心,认为菊乖表面上退出组织,实际上进入更加危险的地下活动。所以,菊乖早就发现随时随地都有人跟踪自己。
今天巧了,菊乖在公园谈恋爱,两派组织的跟踪者都分别埋伏在草丛中。到底不是专业特务,所以被警惕性高的菊乖一下子发现了。
菊乖故意大声说话,被距离她较近的“保皇派”听见了,他们很是沉不住气,其中一个家伙甚至站了起来。“造反派”那拨人急了,领头的吆喝道:“谁呢谁呢?谁他妈那么讨厌!”
这边的人生气了:“谁呢谁呢?你他妈骂谁呢?”
一场小型武斗开始了。
乱战中,他们共同的监视对象:菊乖和苗其溜之大吉。
这下糟了。第二天,菊红单位铺天盖地的大字报都在拿此说事,攻击菊红,说她利用女儿的美色勾引军代表。最惹人注目的是那张漫画:一条美女蛇,缠在一个军人身上。
在战火中成长的菊乖平素心理素质极好,这回她实在受不了了。
一天早上,菊红起床发现菊乖不见了,桌上放了一封信,是菊乖写给妈妈菊红的。
“可能只有我消失了,他们就会放过你了。”这是信中最后一句话。
菊红眼泪都哭干了,直到苗其偷偷来家里告诉她,菊乖被他送到了他长白山老家。这是那位老抗联战士和边防团长的意思。
张子腾越来越觉得不对劲,菊红家的事情越来越复杂。这时,又接到报告,说贺豆豆为了保护他们保皇组织的油印机和反动内容宣传单之类的,竟然深更半夜自己一个人用板车把那些东西推回家。
张子腾终于觉得要当机立断采取行动了,他一定要拉这个执迷不悟的孩子一把,他认为不这么做就太对不起贺杰同志了。另外,另外还有那支手枪,这是张子腾的心病。于是在一个夜晚他带领“红色风雷”司令部全体来到菊红家。
整个一条街被造反派戒严了。冲锋枪、机关枪从街上仅有的两栋高楼里伸出黑森森的眼。
豆豆不在家。菊红冷冷地看着张子腾,她看了一辈子,也没看清楚这个人,他到底怎么回事?
张子腾出门前斗志昂扬,但一见菊红就有些英雄气短。
这女人身上有一种威,让张子腾在她面前老有些嗫嚅。
菊红不客气地说:“你们又干什么来了?弄丢了我女儿还嫌不够吗?”
张子腾搭讪着:“我,这个,我们其实是来帮助豆豆,使他不至于走到资本主义的邪路上去,听说他把一些不好的东西藏在家里,这对你,对你们全家都不利,我想,你还是交出来的好。”
菊红冷冷地说:“没有。只有老命一条。”
张子腾觉得自己差不多就要欣赏这个女人了。奶奶的!这女人太像江姐刘胡兰了。张子腾本人并没有见到过真正的女英雄,他一直以为那是写书的人编撰出来的故事,但现在,他相信世界上一定会有女英雄,像菊红这么勇敢。
但是没时间啰唆了,革命战士都等着呢。
抄家开始。油印机那些马上就找到了。
枪呢?
菊红轻蔑地看着张子腾说:“什么枪?你发给我的?”
张子腾生气了:“菊红同志,你要这样不配合我们的工作,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菊红泠然道:“那是贺杰同志生前的遗物,是他参加革命出生入死的纪念,我和他的孩子们有权替他收藏好。”
说罢,菊红亮出一本《持枪证》:“我们是合法的。”
一个年纪不大的造反派抢过菊红手中的持枪证,翻来覆去地看,嘴里念叨着:“噢!还是湖南省长沙市公安局颁发的呢。”
其实张子腾不是不知道,全国解放后,那些从战争年代出来手里有枪的同志都陆续到公安局进行了登记和编号。至于将来怎么处理,中央还一直没有正式文件规定。所以菊红家的枪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但是张子腾不这么想,他有他的考虑。
“你不要以为我这是公报私仇,搜查武器,这是中央的指示和精神,你配合也得配合,不配合也得配合。”张子腾向他的革命战友使了个眼色。
突然,外面一阵急促忙乱的脚步声,伴随着:“抓住他!别让他跑了!”还有几声零碎的枪声。
有人跑进来说:“报告张司令,那小子翻墙逃跑时,被我方戒严部队击中大腿,请示如何处理?”
张子腾还没反应过来:“哪个小子?”
“北斗星兵团宣传部长贺豆豆。”
菊红眼红了,她困兽般低低吼叫一声,飞快地疯狂地找到了藏好的枪,她压根儿就不知道那枪里有没有子弹,她不管,她要报仇!她要雪恨!她要杀——
“啪!”枪真的响了。
张子腾一屁股坐在地上。
顿时一片喧哗:“啊!我操,她真的开枪啦!”
“张司令!快看张司令伤哪儿了?”
张子腾是受了惊吓,他万万没想到菊红会向他开枪。幸亏菊红太激动,没打中他。不然,非要了他的命不可。张子腾知道菊红的枪法还是很准的,那一瞬间他想起了渡江前的那个黄昏;那朵栀子花;那棵大樟树;还有贺杰说“毛主席今晚不睡觉”。那天他故意威风上马而去,而此刻他觉得自己很丢人,没受伤,还坐到地上了,这怎么解释啊!所以他赶紧摆出很有风度的样子对大家说:“没事没事,我自己摔了一跤。”
看到司令没事,革命群众的心定了,这才想起肇事者菊红,又一哄而上要把菊红绑了。
菊红用枪对着自己的脑门喊道:“看谁敢上来!”
张子腾吓疯了,大吼一声:“大家听我的,不许碰她!谁也不许动!谁动她我就枪毙了谁!”
所有的人都愣在那里。
菊红号啕大哭:“张子腾!我和你不共戴天!我一定要杀了你!”
趁菊红伤心注意力不集中,张子腾拼尽了全身的力量扑上去下了她的枪。菊红愤怒之中飞起一脚踢了他的裆部,张子腾惨叫一声,滚在地上。
张子腾的天空黑了,满世界都闪烁着金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