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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渡江(七)

换了一个世纪。

其实感觉好像也没过太久,曾经的第四野战军骑兵营长张子腾在这个春天的早上突然衰老了。

要说这把年纪的人,很久以前就可以说是“老”了。但是张子腾就不!他从来不知道“老”是什么意思,或者说在他的人生词典里就压根儿没这个字眼。

他不服气。

但这个早上的太阳与往日有什么不同呢?

是大不相同啊!今天是老革命张子腾同志82岁的生日。他退休以后就离开长沙搬到Y地区区委去了,除了朱金枝,谁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粉碎“四人帮”以后,张子腾曾经被隔离审查过一段时间。这对他这样一生中都在革命的康庄大道上“奔驰”的老战士来说,是一种残酷的致命打击。

从“里面”出来后,张子腾对朱金枝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甭管多大的英雄,也不能对这个世界没有畏惧。除非,他是个没脑子的王八蛋!”

朱金枝抱着张子腾哭了。这是他们结婚后分离得最久的一次。谁说张子腾是个大老粗?瞧他说的话有多么深刻!是革命锻炼和教育了他。朱金枝爱他,爱死他了!

这天,张子腾一醒来就感觉到“老了”。

他怎么会老呢?不太久的从前,他在河北老家种下的玉米还在地里摇曳着呢;不太远的过去,他骑马抡大刀杀鬼子的小路上,那一溜尘烟还没有散尽呢;儿子小龙还小着呢——

说到小龙,小龙这就来了。

他蹒跚着,一步一步向张子腾走来。

张子腾看呆了,他伸手去接小龙,小龙又好像被施了法术般弹了回去,然后又蹒跚着继续向他走来。

张子腾惊出一身冷汗,他怵然清醒。

糟了!老子快完蛋了。

门铃响,听朱金枝吆喝保姆开门,吱扭声,寒暄和脚步。

一切都和往常的感觉不一样。

其实是人的肉身和灵魂分离时的瞬间感受。张子腾不会有这样的思维,但他的悟性令他有某种警觉。

进门的竟然是当年他从北平带过来的那个小通信员。他进门就抱住张子腾热泪盈眶:“老首长,通讯员王大虎给您祝寿来了!”

张子腾意外而高兴地给了王大虎一拳:“臭小子,你还记得你爷爷的生日呢?”

大虎不好意思地笑了:“记得,记得。”

张子腾看了金枝一眼,对大虎使了个眼色:“今天,不说不高兴的事啊。”

“是,首长。”

张子腾接过大虎带来的茅台酒,感慨地说:“老啦,酒也喝不动啦。”

大虎难过地看着他的老首长。

记不起谁说过:永远对比你年龄大的朋友好!因为他们是挡住你和地狱之间的那堵墙!墙倒了,就该你去撑着了。

今天不知怎么了,张子腾不肯在家吃金枝为他准备的丰盛饭菜。他非要大虎亲自开车,带他出去兜风。

金枝也觉得老张今天不同于以往,拗不过他,就只好同意了。

出门,上车。

七个女儿在楼上一齐欢呼:“老爸生日快乐!”

张子腾乐了,笑得满脸都是牙。

发动机一响,张子腾就说:“去长沙。”

大虎吃惊地看着他的老首长。

“看什么?车里没油吗?”“有有有。”

长沙这边,省交通建设老干部办公室今天组织所有的离退休干部去参观毛泽东和刘少奇两位伟人的故居。

毛泽东是韶山人,距离长沙西南方向104公里。

刘少奇是宁乡人,距离长沙正西方向70公里。

当年他两个都出去闹革命,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搞定了一个红色江山,却在晚年的时候酿出一杯苦酒。

到了伟人的级别,老百姓就不好评说了。往事一成为历史,后人就只管高高兴兴把它当成风景去参观,只有少数人知道那沉甸甸的分量:巨人,什么时候才能做到不被自己的重量压垮?

那辆空调豪华客车开走不到一小时,一辆Y字头的小轿车开进交通建设局大门。

老干部办公室的门被推开,当曾经的老上司张子腾推门进来时,除了刚宣布退休的主任认识他,其他的年轻人都呆呆地看着这个气度不凡的、明显是个重量级的人物。

主任热情似火地招呼着张子腾,要泡杯新鲜的谷雨茶给他喝。张子腾却急着要去和当年一起渡江南下的同志们见面。

主任一拍大腿:“糟了!您可来得真不是时候。他们今天全部都去参观毛主席和刘少奇同志的故居去啦!”

张子腾转身就走说:“我去找他们。”

门被带关了。

办公室的年轻人都诧异地问主任:“这人是谁?”

主任表情丰富地说:“一个不得了的人。”

张子腾上车后,心里一判断,就果断地对大虎说:“去韶山。”

大虎小心地提醒老首长:“还是问清楚了再说吧。万一他们先去刘少奇同志的故乡花明楼呢?”

张子腾自信地说:“不用问。我知道他们,必然会先去主席的故乡嘛。”

大虎不再说什么,认真开车。

到了韶山,张子腾发现他的同志们还没有过来,就知道自己判断失误了。

他十分沮丧。

“我老了。”他对大虎说。

“没关系。”大虎习惯性地安慰张子腾。刚说完就恨不得打自己一耳光:这叫什么话呀?

张子腾并没有在意大虎的话,他一步一步,十分凝重地走向广场上毛泽东主席的雕像,立正,缓缓敬礼。

他掏出一支香烟点着,小心翼翼地放在主席跟前,然后席地而坐。

他回头望了一眼,发现大虎距离自己很近,就吼了一嗓子说:“王大虎同志!”

“到!”

“向后——转!”

“是!”

“向前二十步,走!”

“唰、唰、唰……”

大虎走远了。张子腾才沙哑着嗓子对毛主席的雕像自言自语地说:“报告主席!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第一军团骑兵营长张子腾来看望您。我想说点心里话给您听哪。”

他回头看了一眼,周围没人,大虎在远处为他望风。他又往前挪挪,压低了嗓门继续说:“主席呀!咱们这些人,当年跟您闹革命打江山,出生入死没得说。今天我都82岁啦,那时打鬼子,跟蒋介石斗,渡江南下,就从来没想到能活这么久,好啊!我赚啦!主席啊,我心里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我是个大老粗没水平,但是我就觉得,咱们哪,要是当初不搞那么多运动就更好啦,就早把经济搞上去啦。要是那时候就把经济搞好了,可能现在有的人就不至于在钱的问题上那么穷凶极恶没有风度吧。还有,还有,我一直认为,当年和平解放的城市还是有利有弊的,好处嘛肯定是稳定和谐,但是另一方面呢,有很多坏人没有被消灭掉,这同样也是社会的隐患啊!当然,我们的贺杰同志说过:好人如果不加强学习改造,也会做坏人才做的事情,坏人也不一定一辈子都干坏事。比如说我这个人,就干过一些特别对不起组织对不起同志的事情,我这心里,我这心里,我——”

王大虎突然发现有点不对劲,他冲过来把老首长张子腾背上了车。

张子腾在他82岁生日这天犯了心肌梗死,被送到湖南湘江医院抢救。

他一直昏迷不醒。

朱金枝和七个女儿在急救室门外哭作一团。

第二天,张子腾的心电图还是没有好转,看上去完全没有生命的迹象。朱金枝万般惊惧和悲痛中突然想起了一个关键人物——菊红。

好多的同志们来看过张子腾了,隔着门看。医生和朱金枝也不让他们进去。

菊红没有来。

朱金枝到底是朱金枝啊!她一生中就是知道在什么时候干什么事,找什么人,说什么话。

她叫来司机,上车,亲自去了菊红家。

谁也猜不到,朱金枝在菊红家说了什么,怎么说了。总之,菊红去了医院。

菊红走进急救室,她是除医护人员和金枝外第一个进病房的人。

她百感交集地看着昏迷不醒的张子腾。

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啊!这是个什么人啊!把菊红一家整得人仰马翻!

这个菊红和贺杰最亲密的战友,最强大的敌人!

金枝小心翼翼地甚至近乎讨好地站在菊红旁边。她怂恿菊红说:“你喊他,你喊他呀!”

出人意料的,菊红举起右手,在张子腾的脸上左右开弓,轻轻地打了他两巴掌。

菊红说:“起来起来老家伙!别装蒜了。”

张子腾一动不动。

金枝忍不住抽泣起来。

菊红弯下腰来,一字一句地对张子腾说:“好吧,不吵架了。”

突然医生兴奋地轻轻惊叫一声。

张子腾在昏迷中嗅到了麦田里的清香,是家乡的麦田,麦田里好多人影晃动,他努力想睁开眼睛看清楚,但怎么也睁不开眼。他急了,脱口而出就喊:“菊!菊!我的眼睛怎么啦?”

自从12岁那年从张家逃跑出来的菊红,这是头一次听到张子腾喊她的小名,而且是在这样的时刻,她一下子控制不住地哭了。

张子腾奇迹般睁开了眼睛。看见菊红,他竟然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对的。

他示意菊红俯下身子,他的嘴努着想说话。

菊红费劲地趴下,耳朵贴在张子腾嘴边,尽管张子腾说话耳语般,但她听到了12级台风,听到了地震海啸天崩地裂电闪雷鸣!她清清楚楚地听见张子腾说:“马克思要我去报到了,临走前我有两件事情告诉你:第一件事情,我的老七应该是个儿子,被她做掉了,这事我知道;第二,我、我、现在我才明白,我从来就没有把你放下来。我知道那床被面是你在长沙买的,但是我他娘的不知道为什么,从小的理想就是想要你服气我,我犯罪了!我害了你一辈子。这是我当时也没想到的结果。后来我也自食其果了嘛!天报应了我。但我不是恨你才这样做的,我是、我是。他娘的感情这个东西怎么比革命还麻烦!你知道我最喜欢的女儿是七宝,就因为她眉心和你一样有颗痣啊!原谅我吧!”

菊红感到头上好像响了个炸雷,她欲哭无泪,她听到了命运的脚步声。

朱金枝隔着老远看他俩耳语的样子,恍恍惚惚觉得做了一场大梦,73岁的她忽然明白了(虽然这“明白”来得太晚),她永远不能完整地占有这个她无限热爱着的男人的心;她更不可能把菊红从这个男人心里彻底挤出去;如果她卑鄙,菊红就永远是她心里深沉的阴影;如果她高尚,菊红就是她灵魂中悦耳的风铃。菊红啊!

张子腾临终前的最后一口气,只来得及听老伴朱金枝哭着对他说:“老张,等你好了,咱们全家和菊红,还有她和老贺的孩子们,一起去长江边,咱们再去渡江!”

张子腾没等到那一天。

金枝和菊红带着孩子们,捧着张子腾和贺杰的骨灰去了湖北。

菊乖和她的丈夫,当年那个军代表苗其,带着他们俩的孩子从美国也赶回来。

菊米搀着哥哥贺豆豆,豆豆另一支胳膊拄着拐杖,仍然一脸阳光。

菊红和金枝在长江北岸转来转去,嘴里嘟嘟囔囔不知说着什么。张子腾的七个女儿在远处看着她俩七高八低地喊着:“妈妈!菊红阿姨你们在找什么呢?”

她俩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当年躲国民党轰炸机的那条战壕,更找不到那个被炸平的地窖了。

她们按照老贺和老张的遗嘱,把他们的骨灰分别安葬在长江以北的大樟树下。

菊红和金枝带着孩子们在长江边唱当年那首《南下之歌》:

过黄河,渡长江

毛主席号召我们下江南。

取京沪,夺武汉,

打到两广和福建,

解放同胞两万万,

报仇雪恨抓战犯!

母亲们的嘱咐记心间,再接再厉奔赴战场!

……

后记

张子腾最小的女儿七宝和我是幼儿园的同班同学。我小时候特别羡慕七宝有个好爸爸,总是高高地把她举过头顶。而我,只能在清明节的时候到湘江河对面很远的一座山上,去看望埋在黄土下的父亲。那坟上山上开满了映山红,给我童年的记忆留下美丽的创痛。

七宝是她父亲最疼爱的女儿,却也是最悲惨的孩子。

七宝从小被诊断出白血病。医生告诫说最好别结婚,一定要结婚也不能生孩子。

结果七宝结婚了,生孩子了。

张子腾死后第二年,七宝离婚了,她一个人去深圳闯天下。

这是对七宝疼爱有加的张子腾万万想不到的。

七宝在深圳一家公司做公关、炒股票,五年后挣了一百万。这在当时是个天文数字。

但是七宝没活过那年的中秋节。

七宝留下一个酷似她的女儿叫细毛,被她的生父送到Y地区乡下去了。细毛的父亲是Y地区人(真不愿意提Y地区),他拿走了七宝的血汗钱,听说七宝六个姐姐联合起来和他打官司。我的母亲菊红一提这事就唉声叹气,比她自己的灾难都令她难过。

为此,我专门陪母亲去了一趟Y地区。

当纤弱的细毛蹒跚着向我们走来,活脱一个当年的小七宝。母亲一下子冲过去抱起可爱的、无辜的小细毛,天哪!细毛的眉心也有颗痣。母亲泪如雨下。

小细毛!小细毛!看你爷爷干了些什么啊!

——完——

2009年5月16日于昆明安宁温泉6月12日结稿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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