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九十年代最后一个夏天,我们家几兄妹专门安排母亲去了一趟河北,到了南盘村。
这是自舅舅回河北三十多年来,母亲菊红头一次回老家,来看这个动辄“老子革命多年”,却实际上从来不好好干革命工作,后来甚至被判了一种很不光彩的罪而“滚回河北”的弟弟。
事先我们没有通知任何人,也没有联系当地的民政部门。就是老太太要回家,没别人什么事。
菊红一步步走进南盘村的时候,我的心就一点点提到嗓子眼。一如当年的菊红看见远处的山影,总觉着生活中将要发生什么大事。
我还听见菊红的心,一点一点碎裂掉的噼啪声。那声音极其细微,但在我心里如八级地震。那些因破裂而散落在地上的碎片,则发出悠长沉重的叹息,在远处的太行山回响着——
那个应该被我称作“舅妈”的女人,满脸挂着我十分陌生的笑容扑向菊红扑向我们兄弟姐妹。当她想搂搂菊乖4岁的孙女儿宝宝时,宝宝毫不掩饰地挣脱了她,拉着我女儿万芊跑到外面水塘边看鸭子游泳去了。
在水塘边,宝宝对万芊说:“舅姥姥身上好臭的。”
舅妈的笑容高高挂在半空中。
不知为什么,我有点为她难过。其实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将要发生什么。
菊红在屋里来来回回走动,四处打量,把那些破旧的家具上上下下摸了个遍。
菊红就是没有问舅舅干什么去了。她还端着做姐姐的架子?端着革命家的架子?
还是舅妈自己说了:“嗯,姐姐你来得不是时候,俺那个人去北京看俺闺女去了。”
菊红声音幽幽地说:“这会儿去北京干什么?”
“俺大闺女寻了个婆家,他去看看,说三天就回来,昨天刚走姐姐你就来,太不巧太不巧了。”
我不放心水塘边的孩子,出门去看她们。
外面,太阳的白光下。菊乖、贺豆豆、菊香都在哭。压抑着哭,害怕被菊红听见。
我的心一紧:“怎么了怎么了?”
“舅舅死了。三天前死的。”
啊!舅舅!我一下子控制不住要痛哭的表情吓得兄妹几个全来捂我的嘴。
千万不能让菊红知道啊!
这时,芊芊和宝宝跑过来嚷嚷说要拉。
“去吧,厕所在猪圈后面。”
她刚去,马上风一般折回来大惊小怪地说:“太脏啦!拉不出来。”
听说菊红回来了,南盘村的男女老少都挤到舅舅家破败的小院里来看菊红。
菊红眯缝着眼睛,费劲地猜测每个人的名字,猜错了,乡亲们就哈哈大笑,猜对了就使劲点头。
屋外,一个叫“小凤”的老太太自动把住大门,对每个闻讯前来的乡亲们仔细交代,千万不要把宫音书死了的消息告诉菊啊!不能让菊难过啊!
善良的南盘村人,这一瞬间都迅速成为好演员,个个都在菊红面前乐呵呵的,但出门就抹眼泪。
离开南盘村的时候,菊红把舅舅最小的女儿宫音巧带走了。她很气愤舅妈把一个清秀可爱的小姑娘弄得像个叫花子一样。不仅如此,舅妈还说,已经和北街的张大河家约定,把宫音巧给他家的瘸腿女儿做孙媳妇。
张大河?菊红说:“不行!”
菊红严肃地问舅妈:“收了他家多少钱?”
舅妈红着脸道:“五百。”
菊红生气地说:“就这?你就把孩子卖啦?”
“姐姐你不知道——”舅妈想解释,但菊红不听她说,从包里掏出一个牛皮信封递给她:“去还了她,再多给她一些。就说我说的,新社会不许搞买卖婚姻,犯法啊!”
在这样的事情上面,菊红永远是霸道不讲理的,好像这是她生的孩子,天经地义由她说了算。那窝囊的舅妈只有点头哈腰的份儿。所有来看望菊红的南盘村的老乡们都议论纷纷说巧儿命好,跟老革命姑姑去长沙那样大的省会城市,定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宫音巧怯怯的,脸蛋红红的,说话声音细细的。离开南盘村的时候,一个穿粗布白大褂的瘸腿老太太追着车跑:“我的天啊!你们把我的孙媳妇拉跑了,我不活啦!”
说罢,她真的往地上一躺,乱滚乱踹,顿时满头是土,大褂也散开了。
从没见过这种场面的宝宝惊讶地趴在车窗上看,她大声叫道:“啊羞死啦!她的奶奶都掉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