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我写了一篇小说叫《渡江》,由此引起了我母亲菊红的不满。
菊红,也就是我在《渡江》中的女主人公。她很认真地看了《渡江》(岂止是看,简直就是用显微镜在研究),打电话给我说:“看你把张子腾伯伯写成什么了?朱金枝阿姨看了不生气啊?!再说了,我就是怕你胡说八道,不尊重历史事实。你看!你把很多人都没有写进去,连二姐菊香都被你弄丢了,还有舅舅呢……”
我生气地说:“跟你说一百遍了,这是小说!小说是虚构的是可以虚构的。”
“小说有什么了不起!即使了不起,也不能让我那些南下来的同志们不高兴。”
郁闷啊!
我不和菊红争论了,我下决心不再和她争论。其一,她是我妈。其二,我从小就怕她。当然啦,现在我还是怕她。准确地说,我是十万分地尊重她,她丰厚而伟大的经历和惨烈的灾难如同一座空前绝后的巨大丰碑,我的一生都在这光芒万丈的丰碑面前黯然失色。
我决定读好菊红这部大书,听菊红的话,照菊红的指示办事。
这时候我女儿万芊回来了,她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趴在电脑前看我没写完的小说。
“妈妈你这是什么话呀?”她说。
“没办法。这是‘文革式’语言。保留在小说叙述者身上,那就是历史的真实痕迹。”
“‘文革’的时候你不是还很小吗?”
“是啊!但是那种氛围或者说是文化对各个领域各个角落的渗透,是丝丝入扣的。”
我夸张地表演我在“文革期间”读小学时的课间操给万芊看:
“对准美帝——杀!(朝左前方做刺杀状)
对准苏修——杀!(朝右前方做刺杀状)
对准各国反动派——杀杀杀!(朝正前方做刺杀状)打倒美帝!(握拳举左臂,跺脚)
打倒苏修!(握拳举右臂,跺脚)
打倒各国反动派!(握拳举双臂,跺脚)
打倒新沙皇!(双臂朝后甩,跺脚)”
万芊“咯咯”大笑着滚在床上:“神经病!”
我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我家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张泛黄的旧照片,所有进我家门的客人无不被这张照片散发出来的强烈的信息或是磁场吸引。照片上我的父亲贺杰和母亲菊红分别搂着大姐菊乖和哥哥贺豆豆,站在右边的舅舅宫音书身挎一支枪是顶替了警卫员的角色,左边是一直跟着我们家当时的保姆周阿姨。
人们总是喜欢问:“你呢你呢?你在哪里?”
我说:“我还没生出来呢!那时。”
哈哈!还有我二姐菊香。那时我们俩都没生出来。
我的舅舅叫宫音书,和我母亲菊红姐弟两个从小相依为命。他们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姥姥叫水妮,是河北无名县南盘村远近闻名的漂亮姑娘。红颜薄命的水妮嫁给资产丰厚的姥爷宫音克,生了这两个孩子,就早早去世了。
当年南下的时候,组织上决定给父母亲分配一个警卫员,母亲菊红做了个聪明的决定:带上弟弟宫音书。这样一举两得的事情,组织上也没意见。
于是舅舅宫音书也成为南下一员。
那年舅舅13岁。他顶替了警卫员的名额,正式参加了革命。
“他那叫革命?”若干年后,菊红总是碎碎叨叨地说,“我南下带着他,他是占了一个南下名额的。一路上甭说照顾我,每到一个地方就不见他的人影。南下这么多年,他什么工作都没做,动不动就牛皮哄哄地说:‘老子革命多年’……”
菊红每每提起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就气不打一处来。动辄嚷嚷“老子革命多年”,并转战大江南北的舅舅,后来却“服罪”回到了南盘村,终生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我一直以为菊红就是不喜欢这个不争气的没出息的弟弟而已,但随着时光的流逝,发现这事并不那么简单。舅舅的故事越来越真实而沉重地捶打着我的心,使我不得安宁。
就这样,我扛着摄像机专门去了一趟河北邯郸无名县的南盘村。
河北邯郸无名县南盘村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
不仅因为这里是菊红和她弟弟宫音书的家乡,更有趣的是这里的地理位置是与山东、河南交界,堪称“鸡鸣三省”。要说风水,当属南盘村最佳。看村头池塘边那五百年历史的三棵垂柳树,就是在整个冀中平原也屈指可数。
但南盘村的女人厉害,是出了名的。谁家若是丢了鸡,泼老娘们儿会蹦到屋顶上(天哪!幸亏都是土垒的低矮平房)放声大骂:“哪个挨刀的货偷了俺们家的鸡,你不得好死啊!你生个儿子没屁眼啊!”
粗狂嘹亮的骂声就会飞快传遍河北、山东、河南。三个省的村民若是都刚好出来晒太阳,那可就更热闹了,三省人民会各自用他们的语言可着嗓门揶揄那蹦上房的娘们儿:“啊呀!你家的鸡自己跑到俺们省来的!它自己不讲规矩的!”
“你今晚12点来俺们家取吧,顺便生个有屁眼的儿子!”
那房上的女人会蹦得更高:“取!取!取你奶奶个脚!老娘我——”
每每吵到这样的高潮,家里的老爷们儿就会磕着烟斗跺脚吼道:“快给老子下来!还嫌不够丢人的啊!”
这时,女人才不情愿地嘟囔着,撅着屁股顺着木梯从房顶上爬下来。
要说这三省的语言,当属河南话最强势,所以三省村民的语言都有点偏河南腔。仔细分辨才能觉得:山东话干巴脆最硬;河北话悠悠然最软;河南话不软不硬,有板有眼,速度放慢的时候就像唱豫剧。大概因为这个原因,其他两省的口音就向河南靠拢了。外地人分辨不出来,只有本地人听得出来。
太阳落山了,红殷殷的。三省的炊烟此起彼伏地袅绕着,交头接耳着彼此的是是非非到别的村别的省串门去了。
80岁以后的菊红经常回忆说,那个地方没有山,一马平川的冀中平原啊!从没见过山的菊红在夕阳西下的时候经常看见远处成片金黄的麦子地里突然被大片黑色的阴影遮蔽。
这是为什么呀?儿时的菊红大张着嘴,瞪着眼睛,奇怪极了。
但村里老人说,那就叫做“山”。
山在哪儿呢?是什么山?
老人说:山叫太行山,在很远的地方。只有太阳落山的时候,南盘村的人才看得见它投在麦子地的影子。
菊红总是充满感情地盯着那神秘的山影看。奇怪啊!没有山,哪来山的影子呢?冥冥中她觉得生活中有很多事情将要发生。
应当公允地说,三省的村民相处大多还是挺和睦的。春天里,山东的狗溜到河北的南盘村来“幽会”,山东人会亲自来把狗吆喝回去;秋天,河南的鸡窜到南盘村来啄晾晒在地上的庄稼,南盘村人就会“噢哧噢哧!”把鸡轰回河南境内。
当然咯,只有一件事情会例外,那就是如果南盘村的姑娘去了隔壁山东的管村串门,南盘村的小伙子们就沉不住气啦。他们一准会蹦到房顶上去瞭望,看看是不是自己偷偷喜欢的姑娘“溜号”了。
为什么姑娘们喜欢去山东的管村而不是同样也是隔壁的河南堰村呢?很简单,堰村穷,管村富。然而更重要的是,当时的管村已经悄悄地“燃烧起革命的烈火”,大有人心齐泰山移、誓把革命烈火燃遍全中国的架势。这对当时的年轻人具有无限吸引力。
抗日战争的硝烟燃烧到南盘村时,菊红已经成为一名机智勇敢的游击队通信员了。她最欣赏的就是隔壁管村里的山东人。
很多年后菊红还总是对孩子们说:“山东人就是厉害,聪明。我们河北的游击队埋的地雷很容易被鬼子发现,因为我们露在外面的那根白线目标太大。结果去向人家山东学习,嗨!他们动员大姑娘们把长辫子剪了,用又黑又细的头发丝做地雷引线,鬼子就很难发现啦!”
菊红对山东人的“厉害”到了耿耿于怀的地步。主要源于她始终认为南下时,本来是河北的工作组开往上海,走到半路给莫名其妙地折回来了。菊红很不服气地说:“毛泽东认为山东人厉害,可以降服精明的上海人。河北人胆小、脾气柔和一些,和爱吃辣椒脾气暴躁的湖南人在一起工作就不容易吵架打架。”
菊红为什么总是反复说这件事呢?大概她冥冥中的感应觉得,如果当年河北人去了上海,她的一生就可能不会那样曲折吧。她唯一的亲人宫音书也许就不会——
扯远了,还是回到南盘村来继续讲宫音家的故事。
南盘村的人家全部都姓张,只有宫音一家外姓,这也很奇怪。但日子长了,菊红就渐渐知道了一些事情。
1916年秋天,正是家家收杂粮的时候,南盘村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宫音克。
在一个极其封闭的北方小乡村,突然闯进一个异姓,而且是年方28岁的小伙子,再加上他奇怪得无以复加的姓氏,无疑是个爆炸性新闻。
更让人惊诧的是,神秘人物宫音克从大名府弄来几个泥瓦匠,在村东头大王庙后大面积的空地上盖了一片宅子。
宅子落成后,南盘村的人都看傻了。
奶奶的!这还了得,他宫音这外姓人家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究竟是个什么人物,有这么多钱盖大宅子。瞧啊瞧啊,有栓牲口的前院,有正殿和东西厢房共十数间,后院很还讲究地种了很多梨树枣树山楂树。
南盘村沸腾了。年轻的小伙子坐不住了,他们祖祖辈辈在这里从没有这么大的压力。当然他们不知道这是压力,只觉得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惶惶然。姑娘媳妇们则感到莫名其妙的兴奋,她们祖祖辈辈波澜不惊的生活好像要发生深刻的变化。当然她们不知道什么叫深刻,但至少她们知道了,原来生活是可以惊天动地的。
唉!这个宫音克,深深地沉浸在自己创业的喜悦之中,一点儿也没意识到自己把恬静了一个世纪的南盘村搅了个人仰马翻。
南盘村的人议论说,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宫音这个姓,突然冒出来的这个人很可能是下位不久的皇帝袁世凯的哪个同族兄弟?更奇特的说法是宫音其实是他的私生子,趁着战乱时卷走了大笔财产,一个人从河南偷偷跑到南盘村隐居来了。
鬼话!袁世凯怎么说也是当过皇帝,他想生多少生多少,犯得着“私生”吗?
总之乱了套了!
一年后,宫音克娶了南盘村最漂亮的姑娘张水妮。
水妮的脸不同于南盘村其他姑娘,一水的白,标准的鹅蛋脸,就是尖下巴上有肉。南盘村人的审美很厉害的,不像21世纪的今天那种不可思议的集体无意识,一说尖下巴好看,所有爱美的女孩都恨不能把下巴整成能戳死人的锥子。这样的“美”,在南盘村人看来,是尖酸。水妮的腰细,却不是没有屁股的那种;水妮的身材苗条,却不是没有乳房的那种;水妮的眉不描而自黛,唇不点而自殷。一句话,水妮最好看,最好看是水妮。
婚礼那天,宫音克把全村男女老少都隆重宴请了一番。
老人们感慨万状,姑娘们羡慕得要掉泪,小孩子欢蹦乱跳着,小伙子们咬牙切齿地吃肉喝酒。
他们的心里痛啊!水妮是南盘村小伙子集体暗恋的好姑娘啊!
日子就这样往下过了。
婚后多年,水妮怀孕四次都奇怪地流产了,直到1930年,才艰难地产下一个瘦弱的女婴,取名宫音菊。
宫音克疼爱来之不易的女儿,取“菊”的灵感来自于村里家家围墙根下和田埂边都开着生命力旺盛的野菊花。他不期望女儿大富大贵,只求她一生平安,如野菊花那样,无论遇到什么样的艰辛和天灾人祸,都能坚韧地活下去。
六年后,水妮难产生下了一个儿子。不幸的是,由于失血过多,水妮没能抢救过来,两天后就撒手人寰。
这个一出世就失去了母亲的男孩就是菊红的弟弟、菊米的舅舅宫音书。
宫音书。这是个多么奇怪的名字。“宫音”还是个复姓呢,“书”!一般老百姓是不大会把这个字用在名字里面的。后来菊米才知道,母亲菊红应该叫宫音菊,但不知为什么南盘村的人都很忌讳这个姓氏,菊红为此也很纳闷,她参加革命后改了名,干脆连姓氏都去掉,难道仅仅是为了表示自己彻底革命的决心吗?一直延续到她的后代,再也没有“宫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