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一五年 六月
亚当·卡尔索普站在里奇蒙公爵夫人的舞会大堂入口，往里张望。公爵夫人竭尽全力举办这场空前璀璨的舞会，从众多的竞争对手中脱颖而出，大获成功。自从联军的总指挥威林顿公爵把总司令部设在比利时的首都，全欧洲追逐奢华社交生活的人们就大批涌至布鲁塞尔。最近几个星期，人们都沉醉在宴会、音乐会、舞会、郊游、乐剧等接连不断的狂欢热潮中。然而，这股热潮到底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与法国交界处传来的令人不安的消息再次浮现在亚当的脑海里，然而他用自己的意志力把这不安挥之脑后。这事以后再想。亚当和同袍们来这里的目的是为了安定人心。他环顾大堂，露出微笑。这里还是一如既往的景象。汤姆·佩恩正来回跳着土风舞，舞姿与其说是优雅，不如说是奔放。亚伯·特伦查德正把脸凑近比利时外交官的美貌妻子，此刻，他眼中就只有这位可人儿了。“还有三十分钟。”亚当内心讽刺地嘀咕。他们全体人员是来执行所谓的任务的，也就是为了让人们看到，威林顿公爵的部下出席了舞会。他们都穿戴正式的军服。这是一个酷热的夜晚。
亚当身穿镶着金边的红色军服，宽幅装饰领下系着黑色领带，但仅仅如此，他也感觉酷热难耐。汤姆因为跳舞跳得太激烈，以至于满脸泛红。而身穿着轻骑兵华丽军服的亚伯则与平常一样，一副泰然自若、一派沉着的样子，虽然他穿的外套内面是毛皮做成的，应该也热得受不了才对。正在亚当望向他的那一刻，亚伯向贵妇人伸出了手，随后两人就双双穿过玻璃门，走入庭院。
“卡尔索普先生！”
亚当听见有人唤他的名字，就回过头来。一位浑身珠光宝气的年长贵妇人不安地拉了下亚当的手。亚当在这双鹰爪般的手上吻了一下，然后起身，像是要让对方安心似的微笑道：“请问有什么事呢，卡伦斯卡伯爵夫人？”
“威林顿公爵怎么了，他不是要来这儿吗。”
“他还没来，不过正如阁下所知，他喜欢阁下的舞姿，很快就会到。”
“但是，公爵来迟意味着什么呢？传言是不是真的？拿破仑真的越过比利时边境了吗？公爵知道这件事了吗？我们是不是该趁着还能逃跑，赶快离开布鲁塞尔？”
亚当内心一边咒骂着那些打探前线最新情报回来吓唬这些本来就已经战战兢兢的民众的家伙，一边再次挤出微笑说道：“请不用担心，伯爵夫人。公爵完全清楚情况，其实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布鲁塞尔很安全。”
“听你这么说，我就安心多了。”伯爵夫人身边站着她的儿子。身穿暗褐色外套，看起来气色很好的绅士。“但是拿破仑是天才。是真正的天才哦！据我所知，威林顿公爵至今还未曾和拿破仑正面交锋吧？你怎能说得如此肯定呢？”
“伯爵。拿破仑·拿破仑或许正如阁下所言，是个天才。但我认为威林顿公爵已经完全看清他的实力。请二位忘记拿破仑，好好享受这场舞会吧。公爵完全掌控着局面。伯爵夫人，让我们举杯吧，我保证，阁下很快就能见到公爵，估计他现在还在悠闲地用餐中呢。”
亚当把红酒递给他们两人后，就逃离了现场。虽然他很清楚自己的任务，但也再不能忍受了。会场的空气简直让人窒息，虽然只剩两分钟，但一想到也许还要去安慰其它情绪不稳的客人，他就汗毛直立。这些本来是为了追求奢华的社交生活才来到布鲁塞尔的人们，现在都因为被迫滞留在这里而后悔不已。这一个小时的功夫，他就已经把同样的对话重复了十次以上，本来单是隐藏自己内心的不安都已经够累的了。
看见亚伯和刚刚一起出去的贵妇人回到舞会现场，亚当决定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然而，即使是晚上十点，庭院里也丝毫没有一点风，依然酷热难耐。亚当透过宽大的玻璃门，看着里面跳舞的人。带着金边的红色军服在场内显得分外夺目，身着轻薄的丝绸礼服的贵妇人们仿佛被火吸引的飞蛾一般，围绕着身着制服的军人翩翩起舞，就像是一道绚丽的风景线。然而人们的笑声似乎很刻意，舞会上弥漫着一股不安的空气。
虽然亚当叫伯爵夫人放心，但现今形势其实比人们想象的要紧迫。拿破仑军对普鲁士军发起猛烈进攻的消息刚刚传到联军司令部。威林顿公爵现在哪是在悠闲的用餐中，他和他的亲信现在正关在里奇蒙家的图书室里，一边研究地图，一边写着新的传令。很快，亚当和其它同事们也要骑马飞驰到各管辖区，把这些传令送到各联军部队了。威林顿公爵现在奋笔直书，巴不得能再写快点……
不知为何，这场战斗的结果在亚当心中毫无悬念。他追随威林顿公爵已有7个年头，对公爵克敌制胜的能力深信不疑。但是，接下来的这场战斗也确实将会非常激烈。亚当不由叹息，恐怕这是最后一场战斗了。对他来说，军队是个不错的容身之所。随着地位的连连晋升，现今三十岁的他已经是威林顿的直属部下，在军事行动上更是以少校的身份统帅着自己的大队。但是这次战斗如果结束了，恐怕就不得不认真考虑要返回英国。虽然能继承伯父的领地对他来说算是交了个意想不到的好运，但责任也随之而来。领地很宽广，而且长年没有打理。恐怕需要花一番功夫。再说，也差不多是时候该找个结婚对象了……
一开始肯定会不习惯吧。这十年来，他一直在西欧东征西战。十年前，他完全没想过能继承爵位和领地，对于将来能变得富有这件事毫无希望的年轻小伙子来说，能想到的最恰当的选择就是接受英国陆军的任命。现在已属于亚当的巴斯近郊的富饶领地，本来是该由亚当的两个非常健康的堂兄弟继承的。然而天意弄人，亚当在残酷的十年战争中幸存下来，而两个堂兄弟却在故乡尽情享乐时丢了性命。他们一人在伦敦酒店外被卷入打架事件而死亡，另一人则在打猎的时候死了。亚当真是万万想不到，自己会因此继承爵位和大笔的财产。充满激情的军队生活、友情、战斗、庆祝胜利——这一切的一切，都将随着这场最大的战斗而画上句号。
亚当转身正准备返回舞厅，但因为一对正往这边走来的年轻情侣停住了脚步。这是一对俊美的组合。引人注目的蓝色军服和穿着白色礼服的金发少女，多么令人叹羡啊！他们两人在门口站住了……亚当不由倒抽一口气，心脏猛跳了一下。朱莉娅！为什么朱莉娅会在这里？刹那间，亚当脑里变得一片空白。他的思绪被牵回到十年前，环绕着雷多修家领地的那块森林空地……
亚当鲜明地回忆起二十岁时的自己。当时刚从牛津大学毕业的他，和朱莉娅·雷多修坠入了热恋中。他常在两家之间的森林里和她见面。这种秘密的幽会为他们两人的恋情更添了几分浪漫，天真烂漫的两人当时的爱情可谓是纯洁无暇。但是，当他吻朱莉娅的那一天，也成了决定性的一天。亚当怀着万分的爱意，深情地吻了朱莉娅……当身体离开时，两人都被稍许的惶恐和奇妙的感情包裹着，互相凝望着对方。两个人都陶醉于那炫目的感觉中。
当亚当说话时，他的声音不由地带着点不知所措。“对、对不起，朱莉娅。我不应该这样的。”
望着亚当的朱莉娅的双瞳，仿佛闪烁着蓝色火焰。“别说对不起呀，亚当·卡尔索尔！在这样……这样的一个吻后为什么要道歉啊。你明知道我们是多么地深爱着对方。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再吻我一次好吗？亚当！”
亚当笑了。二十岁的亚当是多么的单纯、认真和理想主义！就因为这么点冲击，他就脱口而出了以下的一席话。“不、不行的。在你告诉我能嫁给我之前，我不能和你接吻。”
突然间朱莉娅恢复了常态，她睁大的双眼中已看不见那闪烁的光。“和你结婚？为什么？”
“为什么？我们当然会结婚啊！这不是我们共同的愿望吗……难道不是吗？你难道不爱我吗？”
“我当然爱你啊！”朱莉娅说着用手环抱住亚当的脖子。“你明明知道的！”
虽然很难无视这双手臂，但亚当还是温柔地解开了朱莉娅缠绕的手腕。“既然这样，为什么……？”
“因为，结婚是不一样的呀。我不能和你结婚，亚当。你说，我们要怎么生活？不行的。如果要结婚，我要找有钱人当对象！”
那时亚当完全无法相信眼前朱莉娅的话语，这一幕现在仍鲜明地刻在他的脑海里。结果，他也无法改变她的决心。朱莉娅·雷多修虽然对他表现出深深的爱意，却决心要嫁给有钱人，连等待亚当的约定也不肯做。短短一个夏天，亚当痛失所爱及种种梦想，好象一下子长大了。他不能忍受一直呆在故乡，看着自己所爱的人去追逐有钱人。亚当说服伯父给他在陆军那里买了个军职，离开了故乡。他所进入的连正好是奔宁半岛最勇猛的部队，对他来说这点算是幸运的……
亚当再次打量了下门前站着的那位少女。真是的，自己怎么会那么蠢！这怎么可能是朱莉娅！现在眼前的这位少女看上去顶多也就十七岁。朱莉娅和自己只差三岁，现在已经二十七岁了。而且应该早就和有钱人结婚了才对。亚当不禁为自己的愚蠢摇头。真是太可笑了。到现在还会因为只不过是看到那在额前弯曲成心型的金色卷发，自己就如此混乱动摇！明明对自己发誓要忘记朱莉娅·雷多修的。事实上，这六七年间，亚当很少想起那个让他走向现在的军旅生涯的女孩。
亚当不由苦笑。如果朱莉娅和她父亲知道，某天他会继承伯父卡尔索普的爵位和财富的话，又会不会是另一种状况呢？不，估计也没有什么改变。毕竟时不我待呀。对于十七岁的少女来说，十年的岁月毕竟太长了。他自己在这十年也发生了很大变化。现在的自己，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因为被朱莉娅拒绝的绝望就一时脑热地跑去从军的浪漫小伙子了。在那之后，他也尝到过几次炽烈的恋爱。双方都不以结婚为目的地放开地单纯享乐。而如今三十岁的他，比起热情，他更希望拥有一段理性成熟的关系，他进入了寻找妻子的阶段。他希望双方是相敬如宾，两人间若有爱慕更好。至于初恋时那种被感情蒙蔽双眼的傻气，他现在是决不想要的。朱莉娅·雷多修已经成为过去的记忆，而端庄优雅的贵千金将会理所当然的进入他的人生，姑且不伦是否会成为他心仪的对象。
看着金发少女挽着对方的手臂，迈着轻盈的步伐远去的背影，亚当内心感到些许刺痛。之后他摇摇头，再次往舞厅走去。
在入口处，他遇见了汤姆·佩恩上尉。刚跳完土风舞的他，脸上还带着兴奋。
“少校，这次舞会开得太成功了。对部队来说是最好的告别仪式了！”
亚当露出微笑。他经常被汤姆感染而笑。汤姆身高一百八十厘米，鲜明颜色的头发常常遮着一只眼，脸上总是充满了朝气。亚当常觉得汤姆像只可爱的大狗，而且他对汤姆的喜爱之情也确实像对大狗一样。虽是这么说，对作为战士的汤姆，亚当还是必须显示出他的敬意的。汤姆自从驻守西班牙以来，就一直隶属于亚当的部队，他对亚当和陆军都报以最崇高的忠诚。
亚当问汤姆：“有什么消息吗？”
“没呢，我刚刚去问了下。那逍遥大叔还在和杜·雷斯他们几个一起，努力编写着文书呢。我还以为他们都弄好了呢。”
“你怎么能这么称呼我们尊敬的总司令官呀。真是个不懂礼的家伙！你做好了一旦命令发出就立刻出发的准备没有啊。你那服装可不适合夜间快速行动——虽说我这身也一样。”
“我换衣服不用花多少时间啦，倒是不知道少校您怎样。”
“可能要花点时间。但总会有办法的。这个公爵代理接待职位，要是任命的是其它人该多好，真是够呛。”两人陷入一阵沉默，一起望着那群跳舞的人。
过了一会，汤姆说：“这场战役结束后，我就不得不离开军队了。但是，我一点都不期待。从西班牙到这里，再之后的事情怎么想怎么觉得无聊。一年到头打猎也不行吧，在家里呆着到底该做什么好？”
“你确实挺适合军队生活。但是在你祖父去世的时候，你就本该辞去军职了。”
“那是，本来几个月前就应该回去了。领地的事，妹妹的事，都必须处理。如果把妹妹一个人留下了，真不知道会变成怎样！不管怎么说，妹妹都需要找个人结婚。”
亚当笑了。“还真巧，我现在也稳定下来，正决心找个人结婚呢。”
“不是吧，少校居然会想辞掉军职！其实也没必要辞职啊。”
“也不是这么说，是有这个必要的。肩负重任的可不止你一个人啊，上尉！而且我还比你年长很多呢。等参加完这最后一次光荣的战役，我们两人都回归故里，踏踏实实过稳定生活去吧！”看着汤姆一头丧气的样子，亚当不由笑了。“其实这也不是坏事。而且我们要是把拿破仑·拿破仑打败了，那平时的军队生活估计也会变得乏味了。”
“战争到处都是啊，少校！虽然不是很会表达，但我从来没像现在这么快乐，这么有归属感。”
亚当看向自己的手下。确实，从他的天性来讲，他可以说是个理想的士兵。但说到领导才能，却不能肯定他有。没有人像汤姆那样行动先于思考，在战斗中勇猛果断，并且忠心耿耿了。但是一旦没事情干，汤姆就会感到很无聊，他一感到无聊，就会到处惹麻烦。在葡萄牙和西班牙相对平静的时期，亚当曾不止一次地不得不蔽护这位违反命令的佩恩上尉。大多时候都能顺利解决，因为大家都喜欢汤姆。如果让他作为乡下的绅士，过上平静的生活，那还真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事。以汤姆身上所具有的超强战士才有的热血和勇猛来看，说不定会做出什么鲁莽至极的事。还是说他要离开伦敦，踏上更危险的冒险旅程呢？据亚当所知，汤姆的家人中，能好好看着他的恐怕没有。佩恩家就只剩下兄妹二人了。亚当完全沉浸在这思虑中，一开始没听见汤姆略带犹豫的喊声。
“少校……少校！”
“怎么了，汤姆？”
“少校确定会辞掉军职吗？”
“嗯，这点是肯定的。”
“我有个请求，希望你能答应。不过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拒绝也不要紧。”
亚当知道这个语气，肯定又是要说出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说说看”亚当做好心理准备。其实不管他有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汤姆说出来的都铁定是惊人的。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是说，如果真的想找个妻子的话……能不能、考虑一下我的妹妹？如果能和少校结婚，对我妹妹来说是最大的幸福。”
这回连亚当也半晌说不出话来。“汤姆！你疯了不成？”
汤姆仿佛鼓起毕生最大的勇气说道：“当然，我知道你要先见见她本人。但是……如果……如果你们互相喜欢的话……少校确实说打算结婚吧。而且我妹妹也不差。和她在一起很开心，性格也温柔，而且很隐忍。不过，一般也都是这样吧。这几年，祖父病倒了，我又在西班牙，真是苦了我这个妹妹。而且，妹妹必须结婚——她必须和你这种能够照顾她的人结婚！”
“这是你的责任吧。”亚当毫不留情地说。
“当然，我知道。但是，她总有一天是要结婚的！”虽然被亚当严肃的眼神盯着，但汤姆还是继续说道：“她是个很可爱的女孩。而且……很懂事，又心胸宽广”汤姆用一双仿佛饥饿的小狗看见骨头一样的眼神望着亚当。亚当看着汤姆这么拼命的样子，不由感到奇怪。
“你这是怎么了，汤姆？为什么那么迫切想让妹妹结婚？”
“那个……我想……如果我能找到一个可靠的，可以照顾妹妹的人，我就可以重返军队……”
“你这是什么想法？别再胡闹了！”亚当说着朝舞厅迈出步伐。“跟我来！执行任务的时间到了。”
“少校，您能考虑下来海利尔斯吗？就先见见面也好吧。”
“这点我倒是没意见。只要不是考虑和你妹妹结婚，而是作为一起返回祖国之后朋友间的相互拜访的话，我是很乐意的。好了，快走吧！”
汤姆虽然感到很丧气，但还是乖乖服从了亚当不容反驳的命令。两人快步穿过舞厅，登上阶梯，走向分配给公爵参谋的一个小书房。
在那里已经有几个人在待命。如果现在有传令发出的话，全体成员都会连夜快马加鞭地把传令送到在比利时首都周围扎营的各个部队去。亚当心想，如果出发前能把现在这套正式军服换掉就好了。金饰带白色骑马裤，外加丝绸腰带，这怎么想都不是彻夜行军该穿的。亚当的部队的据点还正好是距离布鲁塞尔最远的。
亚当回头望见亚伯·特伦查德正向这边走来。毛皮衬底的外套显得格外华丽。
“亚伯，你穿得真够暖和的！”
“真是的，这天气都快热死人了。不过我现在之所以有点脸红耳赤，不是因为这闷热的夜晚，而是因为今晚我执行了繁重的工作。我一整个晚上都在安慰那些女士们说拿破仑不可能把你们全抓到巴黎去的。”
“想必大家在你的努力下，特别安心了吧……特别是麦克雷夫人，一副深受感动的样子。夫人恐怕还没发觉，现在自己面临的危险可不止是拿破仑吧？”
大家顿时哄笑起来。特伦查德上尉是布鲁塞尔第一的好色风流，关于他的丰功伟绩早成了传说。虽说如此，不过大多数情况下是那些女人们太热情了。在亚当看来，亚伯是个冷静机智的战士，他在战场上对敌人是绝不手软的。不过对于只看过在社交场合里散发着慵懒倦怠的特殊魅力，完全放松的亚伯的人来说，肯定想象不到他在战场的另一面吧。亚伯可说是集众多优点于一身。他不但富有，处于英国顶层的家族半数和他都有亲戚关系，而且他身材修长配上深褐色的头发，炯炯有神的蓝色双瞳加上诱人的微笑，所到之处，无不在女性中引起骚动。可能是因为太容易征服了，他对女性抱有一些讽刺的看法。真是的，这男人的存在本身就是犯罪。能让他始终保持心动的女性估计还没有出现过吧，布鲁塞尔那些想让自己的女儿结婚的母亲们早就已经对他绝望了。但是，虽然为亚伯·特伦查德这种卡萨诺瓦式的性情感到遗憾，但亚当跟他还是很好的朋友。亚伯队里的士兵们都对作为上司的他满怀敬意和信赖，这点对亚当来说才是重要的。
“我说，你怎么还跟我们在一起啊，汤姆。”亚伯对汤姆说。“我们还以为这次你肯定不参战了呢，怎么了，改变主意了？”
中尉脸红了。“我并不是不想战斗。”他开始为自己辩解。“如果可以的话，我真不想离开军队——”他停了一下，亚当在此时插嘴了。
“亚伯，不用在意他。他本来早该回英国了，但听说拿破仑逃亡，就决定晚些离开军队。再怎么说，这场战役要是没有他在，可是无法结束的呀，对吧，汤姆？”
汤姆虽然脸红了，但他无视亚当的挖苦，说道：“但是，这场战斗可以说是有史以来最大的战役。拿破仑和威林顿公爵的直接对战，这可是前所未有。当然，拿破仑是输定了，但这也绝对是一场壮观的对决！我无论如何也不想错过这场战役。我到下面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动静。我们已经等了够久的了。先告退了。”汤姆简单地敬了下礼，便快步离开了。
看着中尉那满腔热血，俩位上级军官相视而笑。“正像那小伙子说的，亚当”亚伯说道，“这次的战斗可谓是大人物之间的对决啊。真想在这场战斗中挺过来，把这佳话传于后世。”
“是啊，一定要挺过来，都说好人命短。只是，希望汤姆能保持冷静。他在战斗中有时会过于心急，把自己置于不必要的危险中。”
“你跟他正好相反，躲在后面，让别人冲去前面冒险。”亚伯故意开亚当的玩笑。
“我才不会冒然前进呢！毕竟也不年轻了。只是汤姆……我担心他会不会因为之后不得不辞去军职，所以在这场战斗中急着立功。”
“也许我不该多问，但他为什么要辞职？”
“其实也没什么，很简单的理由。没想到汤姆没跟你说。汤姆和妹妹是祖父一手带大的。他们也没有其它亲戚。去年，他们的祖父去世了，所以汤姆必须照顾妹妹还有那片据说相当大的领地。除了回英国，他别无选择。但是，当他听说拿破仑逃离厄尔巴岛，并从法国北上的消息后，就为了参加接下来的战斗把返乡的时间推迟了。”
“那他妹妹怎么办？”
“在汤姆返乡前，由家庭教师或女佣人照顾着。”
“那我们还真要为汤姆的平安祈祷了……”
亚当面露愁容。“他必须平安回来！领地是个问题。如果汤姆没有留下后裔就死去的话，领地就会被远房亲戚继承。要是那样，他妹妹该怎么办？”
“他的妹妹如果有汤姆半分的姿容和魅力的话，估计会和当地的地主结婚，过上平凡幸福的生活吧。”亚伯苦笑着伸了个懒腰。“我说，这命令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大概过了半小时，汤姆回来了。他已经没有了刚刚那股兴奋。因为与他同行的是他们的最高指挥官，安克罗夫特将军。不过，即使汤姆一脸正经，亚当还是能看出他内心隐藏着的兴奋。
“诸位，明天全体出击。现在正进行最后阶段的核查工作。传令一旦发出，全体立刻动身赶往各地。趁现在还有时间，我们来举杯，祝拿破仑落败。汤姆？”
汤姆走向房间角落的一张桌子，盛好红酒，分给在场的所有人。四人为国王和彼此的安全，同时也为拿破仑及其军队的灭亡，一口气干杯了。之后，将军点了点头，他们四人坐下来了。大家一时陷入了沉默，各人在内心搜索着能打破这个沉默的话语。指挥官的安克罗夫特将军总能让人感到一种威严，这并不只是因为他是上级。他年龄虽然只比亚当大五六岁，漆黑的头发在鬓角处混杂了银丝，庄严的眼神中仿佛压抑着某种痛苦。将军被普遍认为是个冷淡且严谨的人物。虽然他能够得到下属的信赖，也是非常公正公平的人，但却很难被人喜欢。甚至不是能够轻易交谈的对象。但是亚当已经认识将军多年，也知道他的一些往事，因此对现在上校的冷静抱有理解和尊重。不过可能是因为今晚特别的紧张感，将军似乎也想跟大家说说话。
“这场战斗结束后，诸位有何打算？汤姆，你是打算退役了吧，即使你很不情愿。”
“是的，长官。”
“你也是吧，亚当？”
“是的，很遗憾。”
“你也一起退役不，亚伯？这样整个欧洲的丈夫们也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
大家都笑了，亚伯也一起笑了。他的视线落在手中的玻璃杯上，说道：“其实，我还没决定好。在英国还有些事情要处理，而且也是时候该和父亲重归于好了。”
“这很好啊！贝利安先生肯定也高兴能和你重聚。”
“您真这么认为？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父亲冲着我喊，像你这种冷酷无情的混蛋我再也不想见到了。”
“你不能就因为这事情怀疑你父亲对你的感情。人在生气的时候总会说出违心的话。”将军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有时还会做出违心的事。”他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一样。接下来又是令人疑惑的沉默，此时威林顿的亲信来了。他把手中的传令交给安克罗夫特将军，将军看完后便向众人传达。几乎全体成员都立刻带着这传令赶往自己所属的部队。
“现在事态可说是最不利的了。拿破仑对普鲁士军发动猛烈攻击，恐怕他们也抵抗不了多久了。为了保护布鲁塞尔，我们只能把战斗力集结在尼贝尔了。这是传令，愿神保护你们！”
亚伯接到的命令是该最早出发的。他立刻朝英国骑兵团主力聚集的尼荷泊出发了。至于汤姆，他接到了亚当预料会接到的任务——向亚斯的轻步兵团传达命令。很快，亚当也接受了任务。
“中尉先在外面稍候，卡尔索普也很快会同你一起出发。”
亚当默默地等着上司把传令封装好。
“亚当，你的任务是最艰巨的。你这次面对的是比利时人。想到自己的大权被侵犯，国王的将军们心情肯定不好。我希望你能想想办法，特别是要让他们快速动身。”将军说着抬起头，庄严的灰色眼睛里带着点笑意。“本来让托理查德去也不错，但是自从他和莱肯伯爵夫人的绯闻以来，宫廷那边的人就讨厌他了。不过你去的话，应该能机智应变。其它人也可以灵活应变吧。让他们接受公爵的命令，已经没有时间再商讨了，赶快行动。”
“是！长官。”
“还有，亚当——”
“是？”
“你和佩恩中尉会同行一段路，这期间你必须尽可能稳定他的心态。我看他现在满心考虑的都是光荣牺牲之类的事。”
亚当点点头，敬礼后退出了房间。
屋外的汤姆早就蠢蠢欲动，一副等不及的样子了。
两人于是一起往西出发。
一开始，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一心为赶快跑出布鲁塞尔而驾马飞驰。但一段时间后，为了让马休息，他们放慢了速度。首都郊外的凉风似乎让汤姆恢复了冷静。过了一会，他开口道：“少校，我不是那种只为自己考虑的自私家伙。”
亚当吃惊地望向他，说：“我从来没有把你看成过那样的人啊，怎么了？”
“我指我把妹妹托付给你的这件事。我不是为了自己能逍遥自在才这样做的。如果……如果我出了什么事……虽然这种事不太可能发生，但凡事总有万一，如果真发生了什么事，请您保护我妹妹不受表兄弟们的伤害。”
“你是指保护她免受自己亲戚的伤害？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少校，我妹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继承人之一。如果我有什么不测，那她的继承权就更明显了。佩恩家领地的继承权确实已经指定给远房亲戚，但金钱却不在指定范围。亨利·佩恩虽然可以继承领地和房产，但核心部分的财产却无法继承。我……祖父他绝对不信任那个人。我也同样。而且亨利还有一个跟我同年的儿子，他还是单身，可以自由和任何人结婚……例如和像凯特这种情况的姑娘结婚。我跟他在伊顿学校时是同学，他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家伙。”
“什么？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参加这场战役？无论如何你都一定要平安回去才行啊！”为了不说出无法挽回的话，亚当就此打住了。
汤姆此时才感受到良心的责备，露出愁容。“凯特也经常说我只知道笑，不懂得思考。我一退役就会立刻回英国。但如果我出了什么事，少校……”他不安地望向亚当，“如果少校愿意和妹妹结婚，妹妹就安全了。”
亚当斩钉截铁地说：“我无法做出结婚的承诺，且不论其它，你妹妹自身也可能不愿意！你考虑过吗？不过保护你妹妹安全的事，我还是能向你保证的。好了，快走吧，我要在下一个十字路口拐弯了。”
他们一起加快了速度，即使在分离的那刻，他们也只是稍停顿了一下。本来亚当想叫汤姆当心点，但最终还是没说出来，因为那不是该对正奔赴战场的士兵说的话。
亚当只是向汤姆点了点头，说了一句“祝好运！”就分道往布雷鲁克去了。
在他们后方的布鲁塞尔的对面，普鲁士军面对法军的猛攻，显得毫无胜算。马上，威林顿的军队也不能光在尼贝尔待命了。天亮之前，他们估计就会被下令去特布拉斯与拿破仑军交战。而最后的决战，将在一个闻所未闻的名为滑铁卢的小村庄的近郊打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