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一五年 七月
凯瑟琳·佩恩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前，无力地握着一封信。自从祖父认为她已经长大，可以离开小孩子用的房间，到二楼居住，这个房间就属于她的了。一直以来，即使有再痛苦、再愤怒的事情，只要望望窗外的庭院，还有远方汉普郡辽阔的田园，凯瑟琳就能找回内心的平静和宽慰。然而今天，无论是在夏日明媚的阳光中争相开放的花坛中的花朵，还是曾祖父那代人种下的美丽树木，抑或是因刚过的那场雨，而显得格外鲜艳的广阔绿丛，都没有一样能够映入她的眼帘。
汤姆死了。在战斗中牺牲了。
几个星期前就已经收到通知了。但是，无论是依照惯例举行丧礼的时候也好，还是接待佩恩家的律师及其它人的各种访问的时候也好，凯瑟琳都仿佛停留在噩梦中一样，恍恍惚惚。她的内心还有一半在期待着汤姆会不会突然从门口蹦出来，带着俊朗的笑容说“看啊，被我骗到了吧？”。但是，当这封信送到她手中时，她的这些期待也随着事实而幻灭了。汤姆已经、不会再出现了……凯瑟琳双手捂脸，任信纸飘落一床。
“凯瑟琳！啊，凯瑟琳！”
听见蒂利的声音，凯瑟琳直起身体。
“不要紧，蒂利。”凯瑟琳转过头来，“我不会倒下的。”
“你要能倒下，可能反而更好。”蒂利亚德小姐用沙哑的声音说，“你可千万不能干傻事啊。”
“我知道，我会坚强起来，好好考虑接下来的事情。”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接下来的事情也确实不考虑不行……”蒂利小姐走近凯瑟琳，并拾起那洒落了一地的信纸，“这里面写了什么让你如此激动的话吗？”
“没有。这是陆军部队里，汤姆的一个朋友写来的。是卡尔索普少校——卡尔索普先生写的。我曾经听汤姆提到过他。这封信……写得很真诚。他肯定也很喜欢汤姆吧。”
“卡尔索普先生当时也在场吗？当汤姆……”
“不。不过，我已经听当时在场的人说了，汤姆他……在最终时刻也表现得很英勇。”凯瑟琳顿了顿，过了一会又接着说道，“这位先生最后看见汤姆是在滑铁卢战争的前夜。那时，汤姆说起了我……”凯瑟琳的话语又中断了，之后又继续道，“这位先生说他将回英国短暂停留一段时间，到时会来拜访我。他知道我孤立无援的境况，希望能尽力帮到我一些什么。真是很真诚的信。”
凯瑟琳的话语又中断了。蒂利亚德小姐强忍住想搂住凯瑟琳的冲动。凯瑟琳小时候是蒂利亚德小姐的学生，所以她很清楚凯瑟琳。凯瑟琳即使受伤，也会断然拒绝为了安慰她而伸出的手。对她来说，接受别人的安慰就代表软弱。蒂利亚德小姐保持着和凯瑟琳的距离，问道：“你什么时候和这位先生见面呢？”
“我才不见他，现在谁也不想见。”
“但是，至少……”
“卡尔索普先生确实很真诚，但是，他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凯瑟琳，他可是专程写了信给你的，你应该见一见他。”
“我不要，蒂利，我不要啦！我实在是没有办法见他，我会受不了的。当然，感谢的信我是会写给他的。”
“别断然决绝，说不定日后还真有要他帮忙的时候。要不几个星期后再见他怎样？等你的心情稍微平复之后。”
“他怎么可能会来，信里写着他现在还作为威灵顿公爵的部下，驻守在法国。而且我实在难以想象，一个连面都还没见过的人，能帮上什么忙？不过如果你坚持要见个面在礼节上才算过得去的话，那我就听你的好了。”凯瑟琳说完转头望向窗外远方，房间里又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蒂利亚德小姐温和地问道：“你伯父什么时候会到呢？”
“今天，或者明天。”
“两位监护人今后打算怎么处理你的事呢？”
“阿米蒂奇将军说，总之先让伯父继承了海利尔斯后再做进一步打算。詹姆斯先生当然也同意了。”凯瑟琳露出苦涩的神情，“那两位老人肯定是希望亨利伯父会给我提供住处吧。除此之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领地的限定继承条例实在是太过分了！”蒂利亚德小姐一反常态的激动，“明明是你一直在监督海利尔斯的运营，你爷爷病倒的时候是，在你哥哥去参军之后不在这里的时候也是。”说到这里，蒂利亚德小姐稍微沉思片刻，又接着说，“现在想想，就算是你哥哥在这里的时候也是你在监督。汤姆满脑子想的都是军队的事情。只会想着怎样才能快点回到军队。而如今，只因为你是女性，就要连安身之所都被剥夺，而海利尔斯却归一个从来没有操过心的人。真是不公平！”
凯瑟琳露出悲伤的微笑，说：“不过伯父一次都没有来过这里的事情，也不一定是伯父的错，是爷爷不让伯父来而已。”
“也不知道你爷爷为什么这样做。”
“我也不知道。不过亨利伯父可能也算不上伯父。他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住着，我和哥哥都跟他没有来往。爷爷说佩恩家系里有些人流着邪恶的血，并称伯父为‘恶棍亨利’。”
“但是你看看现在所发生的事情！海利尔斯已经成为亨利·佩恩的囊中之物——就只因他是继汤姆之后的另一个男性血统，就只是因为这种原因。农场啊土地啊，就连这个家也要给他！”
凯瑟琳神色淡然地说：“是啊，我现在连家也失去了，哥哥也失去了。”那语气仿佛在说着与自己不相关的事情。如果蒂利亚德小姐不是从前做过她的家庭教师，估计也很难感觉出她内心的悲痛吧。
过了一会，蒂利亚德小姐故作开朗地说：“我们还是该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吧。虽然你伯父被称为恶棍，但说不定没有想象中的坏呢？他不是也有家人嘛，还是跟你年龄相仿的儿子和女儿。他们肯定会成为不错的朋友吧。你一直都没有跟你差不多年龄的朋友呢。”
“我从来没有想要这些，有你在我身边就已经足够了，蒂利！”
“我这年老的家庭教师有什么好啊。”
“现在我是把你当成我的朋友了。”凯瑟琳带着深挚的情感望向她，“您还不知道，爷爷去世以后，您肯跟我一起回到这里来住，我对此是多么的感激。我知道，其实你很爱乡下的那个家。”
“是的，等佩恩先生和其它家人来了，我就回自己家去。你到时也不再需要我了，你伯父肯定也不希望我继续住在这里。好了，给卡尔索普先生写回信吧，你难道真的不想他来吗？”
“是的，我真不想他来。本来就已经有两个指手画脚的所谓监护人在了，就算他再真诚，我也不想再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的建议了。”
“凯瑟琳你真是的！卡尔索普先生可是现役的军官啊。怎么可能会是上了年纪的人呢！”
“他可是公爵身边的人，但是你看他却没有和汤姆一起战斗，我看他肯定是躲在司令部里了。汤姆曾经形容那样的军官是老妪呢。而且他说这话还是已经属于很客气的了。我看还是算了，我才不要这种大胡子陆军少校来给我讲汤姆最后的经历。再说，那种人能帮上什么忙，简直无法想象。”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凯瑟琳和蒂利亚德小姐一起坐在客厅，在严肃的寂静中倾听着附近的动静。她们收到传达，今天下午，亨利·佩恩先生会以海利尔斯新主人的身份来到这里。随着那踏着路面砂石的脚步声，屋里开始听到嘈杂声，接着客厅的大门被打开了，走进来的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绅士。他推开女管家，迈着坚定的步伐走近前来。他有着和汤姆一样的蓝色眼睛，脸色也很好，凯瑟琳不由看呆了。头发虽然已经开始变灰，但还是能看出曾经也是跟汤姆同样的偏红的金发。只是他的表情和汤姆比就显得卑劣多了，脸上堆满了客套的笑容。
“我到达这里的事根本没必要传达！我又不是这里的客人。”他大步上前抓起凯瑟琳的双手，“啊啊，可爱的凯瑟琳！总算见到你了，我真高兴啊！”接着他表情一变，摆出一副认真的神情说道，“当然，现在发生的事对你来说是件非常悲伤的事。不对，应该说对我们全部人来说都是很悲伤的事。怎么样，你没事吧？”
“是的，我没事。谢谢伯父关心。佩恩夫人在哪里呢？跟您一起来了吗？”
“你的伯母艾伦和孩子们会在明天到达。大家都不知道多想快点看看这个新家呢，可惜我们没办法一起离开切尔滕纳姆。”说完，他又奇怪地望向蒂利亚德小姐，“这位又是谁？”
“这位是我以前的家庭教师，现在是我的朋友——艾米丽·蒂利亚德小姐。这位就是佩恩先生，蒂利。”
亨利·佩恩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对蒂利亚德小姐只是稍微点头回礼道：“家庭教师？不过就是个家庭教师吗，你的态度是不是有点太目中无人了。”
“不是的，蒂利现在已经不是家庭教师了。自从爷爷去世以来，她就回到这里，跟我一起住了。”
“哦，那就是女佣吧！现在已经不需要了，你的伯母来到之后，就请蒂利亚德小姐自由地去另找工作吧。就明天啊。”亨利·佩恩仿佛自己对这两人大施了恩惠似的得意一笑，“好了好了，你们可以随便坐下！没必要为了我一直站着。那边那位……确实是叫……提鲁斯小姐是吧？你大可以回自己的房间，也得收拾收拾行李了。”
凯瑟琳火冒三丈。在自家被人赐座的耻辱，再加上他对蒂利的侮辱，简直让她无法忍受。但是由于蒂利用眼神制止了她，她于是硬把这股怒气压了下去。她顿了顿，竭尽全力挤出温和的语气说道：“蒂利亚德小姐是我的朋友，并不是收钱在这里干活的。她在黑里阿德斯托库也有自己的家。”
亨利·佩恩根本没有在听。他在屋子里来回踱着，一副主人的架势，到处打量着这里的画和装饰品。总算回过头来时，开口就是：“哎呀，这里值钱的东西还真不少啊，佩恩夫人肯定会很高兴。明天她到这里后，你就带我们两人参观下屋子。孩子们和我自己要用哪间房子就由我夫人决定了。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哦，凯瑟琳。如果你希望和我们一起住在这里的话，我们还是会尽量帮你腾间房子的，不用担心！肯定能在哪里挤出点空间给你的。”
经过和伯父的会面，凯瑟琳对和佩恩夫人的见面更是充分做了心理准备。第二天，夫人和她女儿一起乘坐着豪华得让人炫目的四轮马车到来了。几个穿着精致的马夫伺候着她们两人。
凯瑟琳因为不想一个人孤单地面对这些人的来临，所以拜托蒂利亚德小姐等到佩恩夫人来了再走。现在她们两人正站在正对入口处的台阶上，比亨利·佩恩低一级的地方，等待迎接佩恩夫人。
马车停下来了，马夫把车门打开后，佩恩夫人就走下车来。标准的身高加上不太胖的好身材，但是她的打扮实在是让人印象深刻。鲜艳的蓝色丝绸质地加上细致的装饰，特意蓬松处理过的裙子上套着条纹丝绸短上衣，全身上下崭新无比。配合裙子的帽子上，插着两根凯瑟琳见都没见过的大羽毛，在帽子顶上卷成一团。
在准备走上台阶的时候，夫人站住了。蓝色的眼睛里透着少许可怕的神色。她把海利尔斯优雅的正面，连接着大门的宽阔台阶，两边均匀整齐的窗户，美丽的支柱所支撑着的扶手等都扫视了一遍。
接着，佩恩夫人皱起了眉头，很不满意地说：“亨利！我真没想到会是这么小的房子。这不扩建不行啊，你说是不是！”
“你喜欢怎样就怎样好了，我的夫人。今后大有时间可以慢慢想啊。来吧，跟我们的侄女打个招呼吧！这是凯瑟琳。”
凯瑟琳向她行礼时，她轻蔑一笑，“居然叫凯瑟琳？那可不成！那可是我女儿的名字。你今后就叫凯特吧。那才是凯瑟琳。”她回头往身后的女儿招手。一身过于夸张的蕾边和丝带也没能掩盖凯瑟琳·佩恩的美丽。她虽个子偏小却体态均匀无可挑剔，大大的蓝色眼瞳，象牙色的肌肤加上玫瑰色的双颊，金色而有光泽的卷发完美地勾勒出心型的脸蛋。真可谓是集佩恩家外貌上的所有魅力于一身。她快活地向凯瑟琳行了个礼。在佩恩小姐过人的美貌面前，自惭形秽的凯瑟琳庄重地给她回了礼，并向她们介绍了蒂利亚德小姐。
她们向蒂利只行了下点头礼后，两人就齐齐往门前的大堂去了。“啊，这里也该好好整整才行。”看着分支的台阶和白底金方块装饰起来的天花板，夫人说道，“这里一定要重新装修，居然放任这么糟糕的状态不管。不过，这也是意料中的事了。”夫人回头望向凯瑟琳，“我想看看寝室，凯特。行李之后再搬。”
“我知道了。要叫女管家过来吗？”凯瑟琳冷冷地问道。
佩恩夫人微笑道，“叫女管家该是我的工作吧，不过你算是提醒我了。”夫人望向等在大厅的佣人，“站在那边那个！你去叫女管家过来……叫什么名字来着，凯特？”
“叫夏兹夫人。”
“叫夏兹就好！”
佣人一动不动的，等着凯瑟琳的指示。凯瑟琳向她点点头道，“我想应该是在楼上，查尔斯。”凯瑟琳温和地说，“新主人叫她了，你去叫她下来吧。”
佩恩夫人抿起嘴道：“我还不知道要不要做他们的新主人呢。”她冷冷地说，“要使用哪个人，该由我自由决定。总之……凯特，你也一起过来，这样方便我顺便说明要怎么搬。等我们家人的房间都决定了，也得给你腾个住的位置。听你伯父说，你除了我们就没有别的亲戚了，对吧？”
“是的，但是……”凯瑟琳犹豫了，她现在也不知道想不想和亨利·佩恩还有他的夫人住在一起了。但如果现在就拒绝，又好象显得很不礼貌。
伯母又再次抿起嘴道：“还真是不幸啊。真得考虑考虑今后怎么办呢。你的那个佣人就肯定不能继续住了，她那间房间我们有用。她现在打算几时走？”
“蒂利亚德小姐今天就回自己家去。”
“那就好！好了，带我看看房间。”
蒂利为了整理行李而离开了房间，剩下凯瑟琳一个人带佩恩夫人看房间。
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可以说是凯瑟琳最难熬的时间。海利尔斯虽然不是什么大城堡，但却是融合了他们一家历代为在这里舒服居住而做的各种巧妙的布置的建筑物。但是这些装修对佩恩夫人来说都与自己新登上的高贵地位不相符合。她看什么都带着批评的眼光，嘴里还怨言不断，大发自己的构想。推翻墙壁，撤掉屏风，各处装上新窗门。最后凯瑟琳简直都想要尖叫出来了。在来到凯瑟琳自己房间之前，没有一个地方是能让夫人满意的。
“咦，这个房间倒还挺舒服。”夫人走进房间，扫视了一遍说道。凯瑟琳惊讶万分，内心有点高兴。这里的装修都是她自己设计的，虽然简朴却舒适大方。真没想到自己的偏爱会和佩恩夫人的相符。
“窗外的风景很辽阔。”夫人说，“寝室虽然有点小，但内客厅很大，凯瑟琳肯定会喜欢。”
“您是说……凯瑟琳？”
“当然啦。虽然装修不能不重做，家具也太过简单，但是只要把窗帘换掉，换上几匹现今流行的挂布，我女儿也应该会喜欢上的。那个书架如果移走的话，就可以放个大梳妆台和衣柜了。”
夫人的话实在太过超出凯瑟琳的预料了，以至于她一时无言以对。然而女管家却沉默不下来，说道：“不好意思，夫人，这是凯瑟琳小姐的房间。在这里的这位凯瑟琳小姐的。”
夫人用冷冷的蓝色眼睛盯着夏兹夫人，说道：“你应该说在今天之前还是凯瑟琳小姐的吧？情况是会变化的。就是你刚刚所说的‘凯瑟琳小姐’，现在指的是我的女儿了。而这个房间也要给我女儿。凯特小姐就住到别的什么地方吧。这个周末搬完后，也该开始改装了。”
“但是……”
女管家还想继续说，但凯瑟琳却插嘴道：“佩恩夫人说得对，夏兹夫人。海利尔斯现在迎来了新主人。作为主人的想要改装，我们也只能服从。”说完，她转向伯母，用坚定的语气说道，“这里是最后了，艾伦夫人。我有事先离开了，我答应过要帮蒂利亚德小姐搬家的。”
“哦！那就没办法了。”伯母很不高兴地回答，“这才刚刚开始……不过也罢，今天忙了一天，我也有点累了。夏兹，给我泡茶来。十分钟以内送到客厅，没问题吧？”夫人说完快步离开了房间，剩下凯瑟琳和女管家两人。夏兹夫人悲伤地摇着头。
“请什么都不要说，夏兹！”凯瑟琳说道，“就算说了也没用的，只会让状况变得更糟糕。请你为自己的将来考虑就好了。”女管家很不情愿地离开了，凯瑟琳低声自言自语道：“我才是不得不为自己的将来考虑的人吧。”
晚餐时，亨利大谈怎么改造领地。例如收获如何，新的经营方式如何。但是凯瑟琳怎么听怎么觉得没有说服力。她很小心地询问了几个问题后，得出伯父对领地的经营其实是一无所知的结论。看来，他所关心的不是领地的发展，而是怎样榨取领地的收入而已。这佩恩一家在几年前就对分配给他们的小领地撒手不管，用所得的金钱在切尔滕纳姆过着奢侈的生活。现在他们一家人脑子里所想的，也全是怎样挥霍这新得来的财富和地位。汤姆的意外去世给他们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运。
“对了，凯特，我想起来了。”伯父说道，“明天我要去贝辛斯托克见律师。你今天下午送家庭教师出去的时候用了那两人用的马车吧。你不觉得该先取得我的批准吗？以后无论你用什么马车，都要先经过我的同意。使用马也一样。”
“但是，那辆轻型马车是我的，马也有几匹是我的。”
“之前是这样，但是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现在情况不同了。”
“并不是全部都归你们的，马是……”
“我在饭桌前说话时，不希望被人打断，也不希望别人还口，凯特！不许你再说一句话！”
“但是——”
“我说了不许再说一句话，凯特！”亨利伯父的笑容虽然没有变化，但餐桌旁的人都静了下来，“关于你接下来怎么办，我也会和律师讨论决定的。我会尽量照顾你的情况的，但是刚刚那件事我不想再多听一句话了。在这段期间，你就按照我说的做。”
凯瑟琳心想，如果我性格能再高尚些，就会努力陪伯父一起面对明天那个打击吧。即使那是只有伯父才会受的打击。但是被内心的痛苦折磨得筋疲力尽的凯瑟琳，只是静静地听着艾伦伯母说话。他们把讨论得出的最没用的房间——三楼的一个小房间分给凯瑟琳做住处。上一次使用时，是给客人的女佣用的。不过这房间的大小和位置都不是什么大问题。本来在伯父支配下的海利尔斯继续居住就不属于考虑范围。
得出这个结论后，凯瑟琳心里暗下决心，要为能快点离开这里的事情好好跟监护人商量。如果亨利伯父不是说明天要去贝辛斯托克的话，自己就打算明天去的。但是想到一去一回都要和伯父在一起，她内心就很不情愿。于是凯瑟琳决定比伯父晚一天去。但是她没有想到，就是这一日之差，给自己带来的代价将是多么惨重。如果她知道几个星期后，这将成为自己的灾难的话，那当时即使是双倍不愿意，也应该跟伯父一起坐马车去。
但是第二天，凯瑟琳还真该赞叹下自己的预见是多么准确。从贝辛斯托克回来的路上，伯父想必已经憋了一肚子气。亨利会见完管理佩恩家领地的律师后，表现出从未有过的气急败坏。他粗暴地对待马车前的马，下了马车后又对着马夫怒吼，推开门的时候还狠狠地把下人撞开，帽子和拐杖则直接往那倒霉的男子脸上扔。之后他就把自己关在图书馆里，直到叫他吃晚饭前，他都没有走出那里半步。
即使凯瑟琳早就预料到伯父会不悦而归，但他那一反常态的暴怒还真让她吓了一跳。亨利没有了之前的笑容和自信，而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酒杯空了就粗暴地捶打桌子。他那阴森森的眼睛一直盯着凯瑟琳，其它人他一概无视掉。伯母在桌子对面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尽情和子女聊天。亨利的儿子瓦特·佩恩是今天下午到达这里的，现在正是凯瑟琳亲眼观察他的机会。瓦特的母亲给他们互相介绍时，他还露出迷人的笑容吻了一下凯瑟琳的手，并说很高兴能见到她。但之后他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别处，在之后也不怎么和她说话了。很明显他对没有家的表亲凯瑟琳做完估价后，做出了她是个没必要继续交往的毫无价值的人的结论。
瓦特和他父亲一样是修长的身材，但瓦特更瘦一些。他也有佩恩家特有的蓝色眼睛、金色的卷毛和健康的肤色。每当看着他，凯瑟琳都心情复杂。他和汤姆既像又不像。他们都经常笑，也都很有魅力，但却有什么不太一样的地方。汤姆是个很纯粹的人，从来不会隐瞒什么。由于他的一根筋，所以经常惹人怒、惹人愁，有时还让人措手不及，但你不需怀疑他心地善。而瓦特·佩恩的魅力则是有意识的、故意做出来给人看的。咋一看可能会给人一种坦率的感觉，但凯瑟琳却看出他这假装的外表下，可能有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
当凯瑟琳正在深思的时候，亨利·佩恩突然站起身，说出一席出乎凯瑟琳意料的话：“瓦特！你怎么可以这么傲慢无礼，这样冷落你表妹。你这么做，只会被凯瑟琳看成乡下人。”凯瑟琳惊讶地回头，伯父又刻意叮咛道，“我可不希望凯特把你看成不懂礼仪的人。”
一瞬间，两父子无言地对望。瓦特耸耸肩，淡淡地说：“我为刚刚的事情道歉，父亲，是我考虑不周。”说完，他笑着对凯瑟琳说：“我是不是很没礼貌，凯特？请原谅我。我只是太过专心听母亲和妹妹说话而已。她们两人都沉浸在怎么改装海利尔斯的话题里。其实我觉得，现在这样已经很完美了。你一定很不舍得离开这里吧？”
“是的。”凯瑟琳回答，“自从我出生以来，就一直住在这里。无论我接下来要搬到那里，估计一开始都会很不习惯的。”
瓦特的妹妹听了回头道：“从出生到现在？只是住在这里？”凯瑟琳点点头，妹妹又继续道，“不过，你去过伦敦对吧？”
“没有，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
艾伦伯母惊讶地问道：“这么说，你爷爷也没有尝试过让你走入社交界？真是难以置信。”
“他病倒之前是有想过，但是之后却一直没有机会。”因为自己深爱的祖父受到别人的议论，凯瑟琳语气中带着点怒气。
“他早就该好好计划这件事！你看看现在你自己的处境！如果在十八岁是以海利尔斯的佩恩小姐的身份向人们公开的话，肯定能够找到很好的丈夫吧。但是……你现在几岁？二十三？”
“二十一岁。”
“才二十一岁？真让人吃惊。但还是比起那时老了几岁，而且还只是个毫无身份的佩恩小姐。随便找个人结婚也不容易了。你可别指望我。再说，我还愁呢。来年春天我打算向人们公开我的凯瑟琳。那可是不投入十二分精力不行的。不搞得盛大点可不行，对吧，凯瑟琳？她既是我的女儿，又是伦敦首屈一指的美人儿。当然，到时花费肯定也很大。”
金发的凯瑟琳满足地拨弄着自己的卷发，说道：“当我们知道你哥哥去世后这里都会归给我们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好了！来年的社交活动中，我们会到伦敦租个房子，把我的衣服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部换成新的！你肯定想象不到我有多么期待吧——”
这时屋内响起了亨利捶桌子的声音，凯瑟琳被吓了一跳。亨利一副火冒三丈的样子。
“住口！你们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金发的凯瑟琳吃惊地望着父亲，眼里渐渐的涌出泪水来，她转向母亲说道：“什么意思？我到底说错什么了？为什么父亲会这么生气？我们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去伦敦的吗？父亲答应过我的！”
佩恩夫人威风凛凛地回答道：“不用担心，凯瑟琳。父亲答应年后会把你隆重介绍给众人的，我绝对会让他遵守承诺的。不用担心。”之后她又转向丈夫，“你到底怎么了。”
亨利·佩恩完全无视妻子的责问，他愤恨地对着还在服丧的凯瑟琳说道：“怎样，你看着我们是不是觉得很可笑？”
“您在说什么呢，伯父？”
亨利站起身，走到桌旁，居高临下地盯着凯瑟琳道：“你别给我装傻。在我可悲的妻子大肆谈论怎么改造这个房子的时候，在我幼稚的女儿大谈自己的美梦的时候，你都一脸正经地听着。其实你一直都知道，我们连实现这些事情的一半财力都没有吧？你内心肯定觉得很可笑吧！”
“你说什么？”佩恩夫人惊叫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亨利？”
凯瑟琳一瞬间被伯父的暴怒震住了，但很快，她又坚定地说：“这是非常大的误会。当然，我现在是更明白情况了。但是，我也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对伯父的继承内容有任何异议。昨晚我想说点什么的时候也被伯父制止了。我怎么可能会在内心觉得可笑呢？说到笑……自从哥哥去世……哥哥没了，家也没了，从那时起我就再也笑不出来了。”说到这，凯瑟琳站起身，走到窗边。庭院和阳台沐浴在夕阳柔和的光辉中，现在的海利尔斯比以往的任何时候看起来都要美。我一定会在这个噩梦中挺过来，我一定会存活下来。凯瑟琳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快点从这群人手中逃走。
“你可以解释一下吗？到底是怎么回事？”佩恩夫人说道，“拜托！我们的财产到底怎么了？”
“是啊！好好给我们解释一下！求你了，父亲！”金发的凯瑟琳那蓝色的眼睛里再次充满了泪水，“这里难道不是归我们的吗？”
“海利尔斯和这里所属的土地都归我的。这里的收入也是。但是现在律师说真正的财产属于另一个家族。就是这女孩的曾祖母继承的财产。弗兰普顿家的财产不在限定继承的范围，和海利尔斯完全没有关系。而那些财产都将全部以信托财产的形式归到这个女孩名下。”
“你是说凯特？”遭到晴天霹雳的艾伦伯母直愣愣地盯着凯瑟琳，“那种财产，凯特能怎么用？骗人的，我不信，律师肯定是搞错了！你再去问问，亨利。”
“没有错，弗兰普顿家的财产从来都是祖父自由支配的。”凯瑟琳再次正对着他们，斩钉截铁地说。
由于打击过大，艾伦伯母起码有一分钟说不出话来，她沉思完后，说道：“那我们……该怎么生活啊？”
静静地听着他们对话的瓦特向父亲投去意味深长的眼光后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和凯瑟琳并肩站住。“你肯定觉得我们是一群非常贪婪的家伙吧。”他对凯瑟琳说道，“父亲说的话肯定深深地伤害了你。不过，我们全部人都确实受了很大的打击。你能原谅我们吗？其实我认为，只是靠海利尔斯的收入也已经足够我们生活了。”
“谁说足够的，”他母亲说道，“根本就不能过上我们想要的生活。”
瓦特窥视了一下凯瑟琳僵硬的表情，摆出一副生气的样子对母亲说：“我并不觉得情况有那么绝望，母亲。我们现在开始从长计议吧。总之这话题到此为止，你看凯特脸都青了。我能请你带我到庭院去吗，凯特？”说完，瓦特拉起凯瑟琳的手，无视在场的家人，用力地迈开脚步离开房间。凯瑟琳因为太疲惫了，也无力再反对什么，就跟着他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