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不尝试一下恋爱?”
——威廉·莎士比亚《皆大欢喜》
1550年2月
意大利 威尼斯
“小姐,有位先生来拜访您了。”声音来自一位身材娇小的女人。
杰西卡·莱昂纳多吹开挡在眼睛上的黑色卷发,对着她的贴身女仆笑着说道:“索菲亚啊,我们的男病人不是有得是吗?你这样大惊小怪的样子,难不成他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
小个子女仆撅着嘴,若有所思地回答说:“首先,他的个子很高——都快要顶到天花板了。”说着,索菲亚耸了耸肩,“实际上也没有碰到房顶啦。而且……他是个外国人。那个家伙也许是海盗……”说着,她猛地颤抖了一下。
杰西卡强忍住笑说:“从哪里看出来的呢?”
索菲亚摊开胖乎乎的双手说:“谁看到他都会这么想的嘛!他说我们这里语言的时候发音有很奇怪的地方,身上也像大杂烩似的穿着各个国家的衣服,紧身裤明显是法国货,外衣不论怎么看都是维罗纳那边做的,外套是典型的英国风格,至于帽子是哪里的完全看不出来。”索菲亚的目光一闪,继续说道:“不过有一点我可以确定的是,虽然每件衣服穿在他身上都十分合体,但却怎么看都像是借来的东西。”
杰西卡歪了歪头。“怎么回事?索菲亚,你怎么好像在说谜语一样呢?”
“那么,让我说得更简单些吧!——他的衣着看起来像个纨绔子弟,但在神情上却分明是个僧侣风格的人。我敢保证,就算跟他说些有趣的话他也肯定笑都不会笑一下。”
杰西卡拿起捣碎干薰衣草时用的大理石杵,把上面的污垢轻轻擦拭掉,然后走到身旁的洗手池那里洗干净双手。“我还真想见见这个人。”她一边用围裙擦干手一边说道。
走近配药室和候诊室之间的墙壁,杰西卡摘下一小块长方形的隔板,把眼睛凑到窥视孔那里。
“哎呀……”杰西卡低声感叹道。
正如索菲亚所言,这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此时,他正像一只被关进狭小牢笼的狮子,在候诊室里走来走去。他的右手拿着一只装饰着羽毛的大红色帽子,左手则在一直抚弄着自己闪烁着金币般光彩的头发。杰西卡用自己见识过三教九流各色男人的双眼,仔细地打量着他。
他的双腿修长,红白相间的条纹紧身裤愈加修饰出他那健硕的肌肉。悬挂着扇贝形状的金色钱袋、剪裁得十分合体的红色天鹅绒外衣衣襟很短,刚刚好卡在腰际。从衣襟的缝隙中能够看到,他在里面穿着一件丝绸衬衣,外衣的袖子上则用金线绣着精美的花纹——这些花纹让他宽阔的肩膀显得更加伟岸。天鹅绒上衣的外面,他又套上了一件长至膝盖、没有袖子的金锻外套,外套的四边滚着红狐裘皮的边儿,这件外套用眼一看便知价格不菲。除此之外,他还披着一件大红色的短披肩,搭在肩上就像两只翅膀。靴子是金色的,鞋带顶端跳跃着两只大红色的绒球。
但是,最引人注目的却是这个绅士的脸庞。他那精雕细琢般的面容让人不由得想起了伟大雕刻家桑索维诺的圣人像,此时,这张脸上正浮现出与那花哨且夸耀的服饰完全不相称的神情——这个男人看起来是那样的严肃、理性,而且充满着危险。
“看!我说的对吧。”索菲亚在后面细声说道,“可千万不要以貌取人哦!”
一阵冰冷的恐怖感绷紧了杰西卡的心脏——难道他是宗教法庭为了测试我的虔诚而特意派来的变装僧人?瞬间,毛骨悚然的感觉漫过了杰西卡的全身,神啊,求求你赐予我勇气和力量来度过这一关吧……
此时,她看到男人正在轻轻地摩挲着自己的右肩,右手的手指时而攥紧时而放开。虽然他的表情没有变化,但是那蓝色的瞳孔中痛苦的神情却分明一闪而过。看来,即便他真的在隐瞒自己的身份,困扰他的痛苦却是货真价实的。杰西卡用小挡板遮好窥视孔,转过身向索菲亚走去。
眼前这个身材娇小的女人歪着头问道:“您去见他吗?要不要我告诉高宝一会儿把短剑随身带好?”
杰西卡深深地呼了口气,抑制住胃里隐隐作痛的感觉。她点点头,一边脱掉有些脏的围裙一边问道:“我们的规矩都对他说明了吗?”
“当然!”索菲亚有些不耐烦地说,“这些事您不说我也知道的。”她蹭到杰西卡身边继续说道:“不过,请您一定多多留心呀!这个男人的灵魂给人感觉很阴郁呢!”
杰西卡用力咽了一下唾液:“他也是没有办法才这样的,毕竟他正被痛苦深深困扰着。”
索菲亚探出她的双下巴:“那又能怎样呢!总之这个男人的眼角边没有一处笑纹,您一看就知道了。”
杰西卡摘下了挂在门边上的皮面具,那是一张经常会在坊间极具人气的即兴喜剧里登场的科隆比纳的白色脸庞。杰西卡把面具的黑带绕过耳朵,紧紧地系在自己的麻花辫下面。她知道,要是一不小心面具滑落下来可就不好办了。
她看了看索菲亚问道:“怎么样,我没带偏吧?那个东西看不到吧……”她没说出“痣”这个词,毕竟等在隔壁房间的那个男人说不定就是个可怕的异端审讯官。
索菲亚抚摸着杰西卡那冰冷的手。“不要紧的,即使看到了也不见得有什么麻烦。”
杰西卡再一次做了简短的祈祷,打开门走进了隔壁的房间。高个子贵族摸样的男人马上停住了脚步——他的个头大得出乎意料,身高接近七英寸。杰西卡弯下腰行了礼,毛织裙子下面,她的膝盖在微微地发抖。
“早上好,欢迎光临。我叫杰西卡·莱昂纳多。请问阁下有什么需要?”
令人惊讶的是,这个男人居然对杰西卡轻施一礼——看来他到这座城市的时间一定还不长,因为威尼斯的绅士是断然不会对一个平民女子表达敬意的。他这么做是为了戏弄我?还是为了让我放松警惕以便实施自己的计谋?
“日安,莱昂纳多小姐。”男人用音乐般深沉的声音说,“抱歉没有预约便唐突而至,能一睹您的芳容真是十分荣幸。”
杰西卡指了指一张十分舒适的半月形椅子:“您请坐。”
看到男人坐下,杰西卡的心里悄悄地松了口气,她也因此得以更加清楚地观察起男人的脸庞。那双眼睛真美啊——但是,在这样美丽的眼睛中,却分明闪烁着一种无法用肉体的痛苦来概述的苦恼。
“什么样的事情正困扰着您呢?”
男人眨了眨眼睛说:“是一个旧伤——就在这里。”他一边说一边指了指右肩。“这个旧伤因为阴冷潮湿的气候变得愈加严重了。”
“原来这样。”男人音乐般的声音居然让杰西卡有种神魂颠倒的感觉,她甚至听得有些出神。“那么,您是最近才来到威尼斯的吗?”杰西卡若无其事地问。
男人撇了撇嘴角——那表情真算不上是微笑——随即便马上回到严肃的表情:“我在英国出生。”
杰西卡点点头:“听说那是个十分寒冷而且雨水很多的国家。”
“如您所言。”男人回答。阳光穿过嵌着铁栅栏的窗子洒在他的脸上,洁白整齐的牙齿在日光下闪闪发光。“所以这几年间,我四处漂泊寻求暖和的地方。”
这个男人寻求的应该不会只是太阳光吧——一丝不安牢牢地缠住了杰西卡。“您的意大利语说得真好,威尼斯方言外地人很难学会,您却说得十分地道。”
男人挑起了一只金色的浓眉说道:“我擅长学习语言,这是我为数不多的特长之一。”
他是学者!这样看来他绝对是宗教法庭的异端审判官。杰西卡越发觉得有些不安,她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问道:“请问您是怎么知道我……我在这行医的?”
他的嘴角隐约地泛起了一丝笑意,但仅仅在一瞬间他的眼神便又恢复到冷漠。“是一位我认识的夫人告诉我的,她叫唐娜·科斯玛·德·露娜。”
杰西卡暗自在心中得意地哼了一声。科斯玛·德·露娜可是个身价不菲的高级妓女,既然能成为她的座上宾,那么这个英国人肯定十分有钱——当然,前提是他不是个宗教法庭的僧侣。“请您务必向科斯玛·德·露娜转达我的问候,她时而会光临这里接受按摩治疗。”
这个男人的嘴唇总算泛起了完整的微笑——但也只是微微一笑而已。“科斯玛说您有双天使般的手掌。”
杰西卡舔舔嘴唇。“承蒙您夸奖。”她一边小声地说,一边用手指了指脸上的面具——那是她用来避开世人好奇的目光,将自己的秘密完美隐藏起来的道具。“那么,有关这个您也听说了吗?”
男人点点头:“听说了,但是我却不知道原因。”
杰西卡的胸口泛起不安的波浪。看来,自己必须对他加以小心了,如果被他看到了脸上恶魔的印记,那么自己将难逃火刑。她拼命控制着自己已经有些颤抖的声音:“我的脸上有一块十分丑陋的伤疤,不论谁看到都会觉得十分不舒服。因此,为了避免给大家带来麻烦我便戴上了这个面具。”
男人仔细端详了杰西卡一会儿,然后说道:“这真是太遗憾了。您明明有着玫瑰一般美丽的红唇,以及云雀一般动听的声音。”
这个人究竟想干什么?他应该并不知道我父母的身份。一边想着,杰西卡一边故意咳嗽了几声:“唐娜·德·露娜已经跟您介绍过我的治疗内容了,是吗?”
男人点点头,反射性地摩挲着自己的右肩:“她说您能通过按摩缓解疼痛。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您将是我终身的恩人,莱昂纳多小姐。这里的疼痛已经困扰我很多年了!”
杰西卡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双略带悲伤的蓝色的眼睛,她深吸了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您这肩膀的疼痛,我想我能治……但是对于您内心的创伤,恐怕我却是无能为力的。”
男人下颚的肌肉微微地抽动了一下,“我还真不知道您的眼光这么犀利。”他的语气中充满了调侃。
杰西卡移开自己的视线,此时她的心已经开始砰砰乱跳,“只有自身经历了伤痛的人才能对他人的伤痛如此敏感。”
男人的表情稍微柔和了一些,他安静地说道:“我刚刚的话好像有些不合时宜,对不起了。”
杰西卡的心中涌出一股暖意,她悄悄地打量着这个男人——这是个多么令人着迷的男子啊,他不应该来到这简陋的地方,华丽的宫廷才配得上他。看到这,她的指尖感觉到一阵电流通过。杰西卡紧紧地握住自己背在身后的双手,走到治疗室前。
“如果您想接受治疗的话,这边请。”她对客人说。
男人站起身,他那巨大的身躯让人感到这个房间似乎再也容不下别的东西。杰西卡不禁向后退了几步,他略带抱歉地伸出一只手:“抱歉,小姐,我没有任何威胁您的意思。”杰西卡勉强挤出笑容说:“您这样……这样高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男人挑起了一只眉毛:“这也是血统关系。”
杰西卡舔舔干燥的嘴唇:“看来,为了不让您的家人觉得房间很局促,您需要住在十分宽敞的房子里才行。”说完,她便有些后悔地咬了咬嘴唇——自己怎么喋喋不休地说出这么无聊的话来,简直就像在雷雅托桥那里卖艺的猴子一样……
英国人跟在杰西卡的身后走进了治疗室。“这点您不用担心,我的家人都在英格兰。”男人披着披肩的身影投映在墙壁上,就像一只生着翅膀的动物在舞蹈。他的身上散发出丁香和篝火的味道。
看到索菲亚早已收拾妥当的房间,杰西卡不觉露出了微笑。角落里奢华的三足台上,一只火盆已经被放在了那儿,火盆里炽热的火炭正与隆冬的严寒相互抗争。火炭中还掺进了一些白檀,这无异于一种十分奢侈的做法,但却也不是什么错误的选择。眼下如此甘美的芳香,一定会将这位英国高僧——也许只是患者——心中阴郁的情绪驱赶得无影无踪吧!躺椅上已经铺好干净的麻质床单,脚下则是一块柔软的毛织毯子。旁边的圆桌上,发油以及乳液的瓶子并排而立,几支香薰粗蜡烛正在铁制烛台上闪烁着温暖的光。杰西卡关好治疗室的房门。
英国人环顾了一下房间,问道:“一扇窗子也没有吗?”
杰西卡故意咳嗽了一下:“为了防止过堂风——还有运河上不好的味道。”说着,她假装去抚平原本并不存在的皱褶,抻了抻躺椅上的床单。我得尽量平息这颤抖,否则自己将没有办法展开治疗。“而且,让别人看到房间里面也不太方便。”
男人用手触摸着绿色的墙壁:“是毛毡吗?”
杰西卡舔了舔上唇:“这是为了隔音和保温。这些装饰都是为了让客人感到舒适才搭配上的。现在我要回避一下,请您脱下衣服,只脱上衣就行,脱下来的衣服请您挂到那边。”说着,杰西卡指了指墙面上排成一列的木制突起。
“然后请您躺在躺椅上,盖上被子别着凉。”杰西卡从桌子上拿起了一件厚质地的眼罩,递给了他,“还有一个要求,在我回来之前,请您把眼睛蒙上。”
接过黑丝绸眼罩的时候,男人的手指不经意地掠过了杰西卡的手——就像被烈焰和冰川同时舔过,杰西卡的肌肤感到一阵被啃噬般的痛楚。她不由得猛地深吸一口气,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如此不安?而且为什么尽管这样,我还会如此希望他能触碰到我?
男人仔细地查看着眼罩,然后将视线转向杰西卡说:“我也听科斯玛提到过这个东西,可是为什么需要蒙住眼睛呢?”
第一次接受治疗的患者都会问这样的问题,杰西卡习以为常地答道:“为了能够专心进行治疗,我会解下我的面具。但是,如果您看到了我的脸庞一定会觉得十分不快。所以,即便有些失礼,我恐怕还是得请您蒙好眼睛。”
男人用拇指和食指拎起蒙眼布问道:“如果我不同意呢?”
杰西卡猛地抬起了下颌:“这种情况下,我只能拒绝给您治疗。具体怎样由您来决定。”说完,她生硬地咽了口唾液等待男人的回答。
男人仔细地打量着杰西卡,脸上闪现出笑意:“既然您这么说,那我也就只能投降了,莱昂纳多小姐。我按您说的做——话说回来,您还真是个有趣的人!”
杰西卡把男人的话只当作寻常的恭维并没有给予回应,她只是微微地笑了一下,然后便走出治疗室。“您准备好了请叫我。”
男人举起了一只手叫住她:“我该怎样称呼您呢?”他问道,眼睛的深处浮现出些许谐谑的光彩。
杰西卡的嘴里有些发干,她的心跳也跟着快了起来:“大部分的人都叫我杰西卡。”她用蚊子一般细微的声音回答道。关上治疗室的房门,她脚步踉跄地走到椅子前坐了下来。
这个人难道是魔术师吗?他简直像会施用魔法的人,我的大脑都不能正常运转了……
弗朗西斯·巴多夫再次迅速地看了眼整个房间,随即便解开了斗篷。他不喜欢狭小的场所,特别是没有窗户的房间——万一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样的房间连个逃生的路都没有。弗朗西斯摇着头尽量挥去自己心中不安的杂念。这些年来,他为了先王亨利八世和他的儿子二代国王爱德华六世一直在各国间奔走,漂泊不定的生活早已将他历练得心细且多疑,甚至对自己的影子都开始产生恐惧。带着这种可憎的想法,弗朗西斯把斗篷和外套挂在了衣架上。为了英格兰引以为豪的骨干国务大臣威廉姆·塞西尔勋爵,如今弗朗西斯正在到处搜集着绝密情报,这项艰巨的任务已经弄得他劳心伤神。
稍一活动,弗朗西斯肩膀的肌肉立刻发出哀怨的悲鸣,他揉着疼痛的肩膀,一边解开华丽上衣的纽扣,一边在脑子中想着杰西卡小姐的事情。自己来到这个地方已经五个月了,这期间见过的威尼斯女人大多都用粘糊糊的发蜡固定住自己的头发,可杰西卡却把她那漆黑的头发编成辫子垂在背后。这真的是很美,弗朗西斯在心中暗暗地感慨着,实在是娇艳之极……真想看看这头长发散开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而且她的头发看起来是那样的柔顺,真想能够亲手抚弄一下。
弗朗西斯微微皱起眉头,脱下自己的紧身上衣——弗朗西斯,你要镇定,现在不是想着姑娘头发的时候,更何况女人的事本来就已经让你头痛不已了。最近,科斯玛已经不再仅仅满足于用塞西尔勋爵给她的大笔金钱为弗朗西斯购置价格昂贵的装饰品,她开始将自己的贪欲转向弗朗西斯的肉体和灵魂。昨天夜里,她甚至露骨地强迫弗朗西斯跟她结婚。弗朗西斯表情厌倦地盯着低矮的天花板,想象着如果自己带着那样浓妆艳抹的女人回到英格兰,卡文迪什家族的人们将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话虽如此,女人和女人也是不同的啊!弗朗西斯正在解开丝绸衬衫纽扣的手突然停了下来。科斯玛的头发是泛着些许红光的金色——威尼斯女人的头发大概都是这个颜色。一到天气晴朗的日子,女人们便纷纷登上自家平坦的屋顶,她们带着露出头顶的宽沿儿帽子,在阳光下尽情地晒着涂抹了厚厚一层染发剂的头发。闪闪发光的头发就像泛起金色波浪的大海。为了观赏这一美景,很多年轻人都会爬到圣·马克广场的钟楼上。
但是杰西卡的头发却是纯黑色的。弗朗西斯突然很想用自己的指尖去梳理她那乌黑的头发——当然,这是一种极其失礼的行为,他是不会真的付诸行动的。尽管如此,杰西卡为什么要用那可恶的面具遮住自己的脸庞呢?她完全可以像科斯玛那样——科斯玛她们可是维纳斯的一班弟子——用化妆品来掩盖住自己的缺点。而且,既然她的嘴唇是如此的迷人,那么余下的部分想必也一定美到无可救药吧。杰西卡那毫无修饰的嘴唇,有着高级妓女们无论怎样卖弄风情都无法媲美的光洁水润。真想偶尔也能吻一吻没有颜料味道的嘴唇……想到这里,弗朗西斯不由得用鼻子哼了一声。
由于常年混迹于大陆各处的烟花柳巷,在鲜花绽放的草地上跟天真无邪的少女们嬉戏这种纯朴的快乐,他早已忘记是什么滋味了。
杰西卡是处女吗?弗朗西斯一边脱着衬衣一边思索着。她已经二十多岁了,如果不是从小便被关在修道院里的话,大多数的女孩通常在十几岁的时候就会偷尝禁果。想到此处,弗朗西斯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不论杰西卡是不是处女,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一阵刺痛在他的右臂上肆意地游走,这让他意识到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只是接受治疗而已。
弗朗西斯脱下鞋子,用脚把它们推到墙边。他盯着鞋前端摇晃着的绒球——多么奇怪的一双鞋啊!要是性情朴素的哥哥看到我穿着这样的鞋,他肯定会笑掉大牙吧。这将会被他当作一辈子的笑料。
弗朗西斯坐到躺椅上,拿起了眼罩。裸露在外面的肌肤泛起阵阵寒意——要是用这块布蒙住眼睛的话,那么自己便彻底陷入毫无防备的状态,那个美丽而奇特的女人则可以对自己毫无忌惮地为所欲为。说不定她还是臭名昭著的威尼斯特务的爪牙,威尼斯人想必不会对英格兰间谍给予宽大处理吧。在这之前威尼斯几乎独占了整个东方贸易,但是随着英国商船开始逐渐增多,威尼斯商人们唯我独尊的地位也开始慢慢受到威胁。如果能给弗朗西斯的任务敲上休止符,那么威尼斯共和国的大商人们一定都会欢呼雀跃吧!现在,他就好像一只被放在案板上待宰的羔羊,倘若此时那位谜一样的莱昂纳多小姐冲过来刺他一剑,恐怕他也毫无招架之力。
肩部又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弗朗西斯动了动有些僵硬的手指——唉!随他去吧!之前比这更加让人绝望的情形自己也是经历过的。而且,大家不都说这个女人是个技艺了得的治疗师吗?不管成败与否,先硬着头皮试一下吧!于是,弗朗西斯紧紧系好蒙眼布,仰面躺在躺椅上,把毯子一直盖到自己的颈部。
“杰西卡小姐!”他喊道。“我按照您说的准备好了!”
听到背后的门被打开,弗朗西斯的身体反射性地绷紧了。毛毯底下,他的指尖瞬间便注满力量——那把剑就放在他伸手可得的地方。他感到,一股浓郁的香气推门而入,那味道仿佛在轻声述说着源自古老阿拉伯的诸宗神秘。
“谢谢您如此相信我。”一个有些紧张的声音低沉地说,“现在,请您尽量放松……”
还有另外一个人走进了房间——他听到一个男人安静的脚步走近了长椅,心底暗暗升起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杰西卡把手轻轻地放在他的额头,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轻轻颤动了一下。
“您不要担心。”杰西卡低声说,“他是演奏诗琴的高宝。治疗期间他会一直为我们演奏。如果您的心情放松了,那么身体也会自然而然地跟着放松。”
那位不见其人的助手调好琴弦,开始弹奏起安静舒缓的叙事曲。虽然弗朗西斯自己也是个出色的演奏家,却也依旧被这甜美的音色迷得如痴如醉。此时,一种充满诱惑的旋律正温柔地包围着他,将音符渗透进他的每个毛孔。
突然,一股强烈刺激的气味闯进了弗朗西斯的鼻孔,令他不由得动了动身体。杰西卡轻轻地按住了他的额头,啧了啧舌头像是在责备着弗朗西斯:“您别乱动,我在精油里面混了一些樟脑,虽然会有些刺鼻,但是这对关节疼痛和强烈的头痛有着非常好的效果。”
杰西卡从太阳穴开始按摩——她的手法有种说不出来的舒服。这种感触刺激着弗朗西斯的感官,令他陷入了神魂颠倒的云雾。弗朗西斯大口地进行着呼吸,在冥想中,他不知何时开始徘徊于奢华的卧室——眼前,杰西卡正躺在丝绸床单上等待着他的到来,那灵巧的双手和轻柔的指尖不知曾给男人带来过多少无与伦比的愉悦。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杰西卡的声音插了进来:“在开始治疗之前,请让我看一下您受伤的地方。”
弗朗西斯挥开脑中的杂念用沙哑的嗓子说:“右肩。”
杰西卡掀开了被子,一阵刺骨的寒气直接冲了过来。
“啊,是这里啊。”杰西卡的手指抚摸着那块旧伤。“伤口好像很深,您是怎么伤成这样的?”
那个遥远夏日的情形再一次涌上弗朗西斯的脑海: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弗朗西斯跨坐在主人圣·布兰登·卡文迪什——这是个同样被他视为父亲的男人——的军马上,耳边传来贝尔孩子气的笑声。不久,天空突然被小鸟的声音划破,一只粗大的箭猛地射了过来……“是被弩射伤的。”弗朗西斯冷淡地回答。
杰西卡托起他的肩,用手轻轻触碰着后背上巨大的伤口。“看来,您一下子就被射穿了。”
“服侍我的骑士帮着我把箭拔了出来。”回想起当时无法忍受的剧痛,弗朗西斯不由得咽了口唾液。
杰西卡的手指在伤口一带轻轻地探寻着:“那是您多大时候的事情?”
“九岁刚过几个月。”
杰西卡不由得有些吃惊:“居然能把一个小孩子射成这样,究竟是谁干的?”
弗朗西斯不耐烦地撇了撇嘴:“是一个……想要取我主人性命的男人。”弗朗西斯虽然已被非正式地认定为布兰登的儿子,但是却并不能称呼他为父亲。“也就是说,我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原本射向主人的箭。”
“哎呀。”杰西卡耳语般地说,“才九岁您就这样勇敢了!”
这哪里是什么勇敢,分明是刺客射偏了而已……弗朗西斯心里如此想着,表面上却只是缄口不语。毕竟,杰西卡肯夸他勇敢让他的心里很舒服。
杰西卡像是在探索弩箭在他肩头贯穿的路径,她继续轻轻地抚弄着弗朗西斯的伤口。“伤口当时化脓了吗?您发烧了吗?”
“发烧了。”弗朗西斯答道,“一位见多识广的女人为我缝合了伤口,还给我服了汤药。据说我整整一天都在发着高烧,不省人事,之后过了很久体力才一点点地恢复。”
杰西卡的手指在弗朗西斯的胳膊上轻轻地游走着,她抓住了他的右手:“接下来我要看一下您的肩膀能活动到什么样的程度。如果感到疼痛或抽筋的话请告诉我,请千万不要逞强,我需要准确地把握您的痛点,否则我将无法治疗。”
可是最痛的却是我的心……这个疼痛恐怕无论什么治疗都不会产生效果。
弗朗西斯回答她说:“您开始吧,我不会逞强的,相反,我可能发出熊一般的惨叫。”话虽如此,在杰西卡这样柔弱的女人面前表现自己的懦弱,他是至死也不会愿意的。
杰西卡握着弗朗西斯的肘部,慢慢地抬起他的胳膊。在抬到接近头部的时候,弗朗西斯条件反射般地开始用力,僵硬的肌肉和痉挛的皮肤发出抗议的悲鸣。
“是这里吧?”杰西卡询问道,她将他的手臂轻轻放下。
“是的。”弗朗西斯咬着牙说,他感到自己的疼痛正在一点点地远去。
这次,杰西卡把弗朗西斯的手臂从侧面举了起来。与上回相同,当胳膊被举到与肩齐高的时候,弗朗西斯的身体又僵硬了起来。“是这里吗?”杰西卡再次问道。
弗朗西斯点点头。他不想在杰西卡面前因痛苦而呻吟出声,因此便横下一条心将剧痛忍在心里。既然科斯玛说过杰西卡小姐肯定能治好自己的肩痛,那么这点痛楚就必须先忍着——更何况,即便现在想要逃走也为时已晚了。
杰西卡轻抚着他的手,说:“现在,请您攥一下拳。”
弗朗西斯曲起指头,纤长的手指立刻发出抗议般的悲鸣。“今天的状态格外不好。”他辩解说,看来,杰西卡肯定要把自己视为软弱无能的纨绔子弟了。“这里又冷、又潮湿,所以才会这样……”
杰西卡把他的手臂放回躺椅上。“是的,”她小声说,“但是有一点我很惊讶,您的痛楚明明很剧烈,但是您的肌肉却发育得十分健壮。”
听闻此言,弗朗西斯的脑海深处响起了微弱的警钟声——如果不小心的话,这个女人很可能会给自己带来毁灭,毕竟这里是告密者无处不在的威尼斯。
“要是长了赘肉的话,会影响穿衣效果的。”他的口吻慵懒,就像个浪荡公子。
“在来到这座漂浮在水上的魔法岛屿之前,我可是经常骑马锻炼的。自从来到威尼斯生活之后,我还曾经跟着贵国的大师学习剑术。”弗朗西斯所言非虚。跟着那位著名的大师,他还学会了一些在英国闻所未闻的技艺。
杰西卡一言不发地按摩着他的脖子和肩膀,过了好一阵才开口说道:“看来您十分喜欢剑术啊。您习惯使用右手,但却还能用左手舞剑……请您再放松些。”杰西卡接着说道,“您的肌肉现在太紧张了。”
杰西卡的观察是如此锐利,这让弗朗西斯本来就绷得很紧的神经越发紧张起来。他做了几次深呼吸,拼命地做出平静的姿态。杰斯卡·莱昂纳多会不会把记有他名字的纸片投入到附近的“狮子之口”,进而向威尼斯共和国告发他的谋逆之罪呢?现在,他已然身处这个不明底细的女人家中,半裸着身体,蒙着眼睛躺在那里——此时的弗朗西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能为力,他很后悔自己如此贸然地来到这样的地方。
但是,徜徉在耳边华丽的诗琴旋律中,享受着身边这位美丽的魔女为自己按摩疼痛的肩膀,这种感觉又是何等舒服啊。
他觉得自己早已如岩石般冰冷的心脏此时跳动得似乎比平日轻快很多,下腹部感到了一股燃烧般地火热。弗朗西斯祈祷自己被挑拨起来的欲望能够隐藏在被子下面而不被察觉。
“这样呀。”杰西卡一边加大力气对伤口处进行按摩,一边小声地说,“请您身心都放松下来,在这儿,您只需要保持安静和舒缓的状态。”
弗朗西斯深深地叹了口气,听凭松弛的波浪轻缓地侵袭着自己的身体,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此时已经从躺椅上轻轻地浮起。
“请大口吸气。”杰西卡低语道,“请大口吸进神给我们带来的清净之光和疗愈之气,然后,再把疼痛和不安带来的浊气吐出……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一波又一波的睡意悄悄向弗朗西斯袭来,他深知自己不能睡去,但是他的身体却在毫不客气地渴求着这种因睡意而来的无上幸福般的安然。耳边诗琴的声音正在一点点地远去。
“先生,”杰西卡温暖的手放在了弗朗西斯的手臂上,“沙漏里的沙子已经都落下来了,今天的治疗到此为止吧。”
弗朗西斯咬着牙从困倦的水底浮了上来。杰西卡抓住他没有伤痛的左肩和相反一侧的腰部,好像哄他一样轻轻地晃着他,然后便把两只手放在了他的胸口。弗朗西斯能够感到,此时仿佛正有一股暖流从杰西卡的指尖涌出,给他带来返老还童般的喜悦。紧跟着,他的股沟那里也逐渐热了起来。
弗朗西斯的口中哼出了低微的呻吟。
“感觉怎么样?”杰西卡向后退了一步问道。诗琴的演奏也在这一时刻结束。
“我仿佛置身于乐园中。”弗朗西斯喃喃地说。
“那,还疼吗?”
弗朗西斯抬起了右肩,那里的肌肉活动轻松自如。他接着又试着活动了一下手指,居然完全没有了剧痛的感觉,握拳也变得十分容易。
“这简直就是奇迹!”他用英语感慨道,紧接着又用意大利语说,“太让人惊讶了,您简直就是魔女啊。”
“哪里,您过奖了。”杰西卡回答的语气有一些焦躁,“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能力,只是个平凡女子,这点请您无论如何都要相信。”
弗朗西斯坐起身,身心都充满了力量和喜悦——这种轻松已经数月,不,已经好几年都没有感觉到了。“我感觉自己仿佛获得了新生,您究竟使用了什么魔法呢?”
杰西卡喘了口气说:“哪里有什么魔法,我只是帮着您把僵硬的肌肉放松而已。不过,虽然您现在感到很舒服,但这也只是一时的效果而已。我刚才用的力道比较大,明天早上您的肌肉可能会感到强烈的疼痛。”
弗朗西斯歪着嘴唇说道:“真谢谢您坦诚相告。”
杰西卡向后退了几步说:“那只是暂时性的疼痛而已,请您不用担心。但是希望能你能够理解,我并没有能力完全治愈您的疼痛,这件事只有时间和神灵才可以办得到,如果您希望获得持续性的效果,那么您需要有耐性地坚持长期治疗。”杰西卡用愉快的声音继续说道:“请把您的身体想象成是您的宅邸:有一天,您的宅邸被一群无赖霸占了,他们常年盘踞在那里,损毁家具,狂饮藏酒,糟蹋名画……终于有一天,一个女人只带着一把笤帚作为武器来到了您的宅邸。”杰西卡笑着继续说,“当然,笤帚肯定是特大号的。”
“这是当然的。”不仅仅是谈话的内容,讲话者本身也已经让弗朗西斯深深着迷,他呼应着对方的话题。
“女人把无赖们统统扫进了运河,努力把您的宅邸恢复成原样。但是无赖们却不同意她的做法,他们想要夺回自己从前肆无忌惮的生活,因此便又一次杀回宅邸。”
“这样的话,就需要再打扫一次了,是吗?”
“正是如此。”杰西卡回答,“无赖们已经长年霸占了您的身体,所以,为了避免他们再一次侵害您,我需要用笤帚给您反复打扫很多次,您明白了吗?”
弗朗西斯不由得想起那个长期盘踞在自己心中的恶魔,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如果您这样认为,那么我赞同。下次我什么时候来?明天吗?”要是每天都能来这里的话,该是多么美妙的事情!
“明天的话可就太早了。在治疗之后,您需要一段时间让身体获得休息。别忘了,即便是神仙也需要一日的安息,如果您还打算来的话,后天应该没问题。”杰西卡有些腼腆地说。
弗朗西斯一只手按着胸口说:“那可太好了,我一定会来的,请问几点可以?”
“早上十点的话,会不会太早?”
弗朗西斯摇着头说:“要是您愿意的话,我甚至可以在拂晓时分就前来拜访。”他的语气中充满了真情。
杰西卡又笑了。“您可真是个特别的人!威尼斯上流社会的先生们在上午是绝对不会出门的。当然,如果清晨需要从夜里留宿的地方回来,那就另当别论了。”
弗朗西斯的嘴边露出了微笑:“我是英国人,所以在这里我也依旧坚持英国的习惯。”
杰西卡打开了房门,一阵冷风吹了进来,轻抚着弗朗西斯露在外面的肌肤。
“那就后天早上十点,好吗?我还未能有幸得知您的尊姓大名……”
弗朗西斯忘记了平时惯有的戒备直接回答道:“我的名字是弗朗西斯·巴多夫。杰西卡小姐,我会翘首以待能够再次见到您的日子。”
杰西卡清了清嗓子,“至于费用,请您穿好衣服后放在桌子上,巴多夫先生。那么,我先告辞了。”说着,她关上了门。
弗朗西斯摘下眼罩,环顾了一下四周。诗琴弹奏者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退了出去,自己的衣服和物品并没有被翻动过的痕迹,钱包也平安无事。弗朗西斯从头套进衬衫,当他把手臂伸进袖子的时候,动作是那样的顺畅——他不由得又一次感谢起杰西卡来。当他把鞋带系好时,一个人敲了敲房门。
弗朗西斯的心里猛地一动——她回来了!“请进!”他舔了舔嘴唇,心脏在扑通扑通地跳着。
然而,走进房间的不是美丽的杰西卡,而是之前他见过的那个女佣。“您感觉怎么样?”她一边用审视的眼光注视着他一边问道。
弗朗西斯忍住笑意轻施一礼,这一连串的动作有着惊人的顺畅。“您家小姐真是我的恩人!托她的福,让我宛若新生!”
女佣把双手抱在自己丰满的胸前:“您不必客套。”她看了一眼弗朗西斯的钱包,然后说:“倘若您真的心怀谢意,那就请及时付钱吧!小姐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像我们这样的穷人如果没有现金的话是没法生活的。”
弗朗西斯对她笑了笑,披上斗篷解开钱包。“是一达克特吧?”
女佣点点头:“这对您来说绝对物有所值!”
弗朗西斯没有回答,他在桌子上面放了两枚金币。看着女佣惊讶的神色,他又大方地把第三枚达克特金币递给了女佣:“这是给琴师的,他的演奏很精彩。”然后,他弯下身来吻了吻女人的手说:“夫人,您简直就是这个世界的光。”
弗朗西斯戴上帽子,走出了狭窄的过道,留下身后那个满脸诧异说不出一句话的女人。一首古老的英格兰民谣开始在他的脑海中回响,穿过小广场的时候,他居然一反常态地哼唱了起来。
到了乘船的地方,弗朗西斯的眼角突然捕捉到了一个跟在他身后的可疑身影。他把手搭在剑上,猛地回过头——然而,除了坐在井边晒太阳的老人,以及在自家二楼窗边晒衣服的女人之外,广场上并没有其他人。清醒些吧,最近自己的神经实在是太敏感了,在与杰西卡相遇的幸福余味中,弗朗西斯把不安甩在了一旁,他可不想把这么难得的好日子白白地浪费掉。
他一边哼唱着令人怀念的曲调,一边叫住了身边通过的贡多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