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杰西卡走进自家里侧窄小的厨房,正在搅拌浓汤的索菲亚抬起了头。闻到正在咕嘟咕嘟地煮着的鸡肉和圆葱所散发出的香气,杰西卡的心里不由得放松下来。从中央广场到里亚尔托桥北面自己的家里——杰西卡一路跑过迷宫般的条条小巷,直到现在还是气喘吁吁。她筋疲力尽地坐在低矮的椅子上,脱掉斗篷,摘下面具。
索菲亚双手叉在结实的腰上:“怎么了?你不是去教堂了吗?”
“我去了。”杰西卡回答,她的心仍旧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那你怎么好像被魔鬼追赶似的急急忙忙就跑回来了。”
杰西卡大口喘着气,靠在色泽浓烈但却十分冰冷的墙壁上:“真的是被恶魔追的,就在圣·马可广场。”
娇小的女仆睁大了眼睛:“遇到魔鬼了?在神的宫殿里遇到恶魔?然后呢,真的长着角和蹄子吗?”
听了索菲亚的话,杰西卡不由得忘记了自己的恐慌,她放松了面部的紧张:“不是的索菲亚,在教堂里见到的是那位昨天来过这里的英国贵族。”她端正了坐姿继续说道:“我正要回来的时候,被他叫住了。”
“后来呢。”索菲亚歪着头问道。
杰西卡在膝盖上摆弄着手指低语道:“他怎么会知道我会去教堂呢?”她小声嘀咕着,“如果不是在监视的话,怎么会知道我去教堂了呢?他是不是已经让人监视这座房子,看我是否在跟犹太人交往?然后给我设下圈套,以此证明我不是个善良的基督徒?”
索菲亚开玩笑说:“或许他只是想看你骑着扫帚在天上飞的情景呢——或者是想看你召唤野猫翩翩起舞的样子也说不定。”
杰西卡狠狠地瞪了索菲亚一眼:“开什么玩笑?只要巴多夫先生在我身边,不知为何我就有种如履薄冰的感觉。我害怕那个人。”
索菲亚用鼻子哼了一声说:“就这些吗?巴多夫勋爵只是站在你身边,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做吗?”
杰西卡闭上眼睛,回想起弗朗西斯握住自己的手臂,她的心里居然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那个人明明戴着手套,但是自己却分明能够感受到他的体温。想到此处,她的血似乎也变得热了起来,呼吸也随之紧促——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奇妙感觉涌了心头,大脑似乎都变得晕乎乎的。
“那个人和其他男人不同的。”杰西卡有些生硬地说。
为了防止煮沸的浓汤溢出锅子,索菲亚把自己的注意力又转回灶台。“这倒是的确……他可真是高得好像帆船上的桅杆一样。”
杰西卡抬头望着顶棚——索菲亚也真是的……“不是这样的,他和目前为止的所有男患者都不相同。我早就习惯那些瞅准时机就色迷迷黏糊糊地凑到跟前的色魔们。这些男人总是会耸着肩,说些什么下次还有机会之类的话。然后,他们便会摆出阴郁的表情说些痛苦的事情——实际上也就是些婚姻不幸的话题而已。我最擅长听这些男人们的愚蠢话题了。他们走的时候感觉通常都会比来的时候好一些,然后他们大都会说些逢场作戏的甜言蜜语,接着便扬长而去。但是,那个人却并不是这样……”
想起他那深沉的声音和英俊无比的脸庞,杰西卡不由得抱住自己颤抖的身体。
“那个人真的是与众不同。从服装上来看虽然是个游手好闲的人,但是与那些被妻子们牢牢管住的威尼斯男人相比,他却似乎有着更大的烦恼。”
她看着索菲亚:“刚才他说他刚刚得知祖父去世的消息。”
小个子的女仆停下了搅动汤汁的手,在胸口画了个十字。“实在是太可怜了。”
杰西卡注视着暖炉里面烧得通红的煤炭:“我想那是真的,昨天他应该还不知道他祖父去世的消息,可他却依然是一副难过的神情——是不是他必须要掩盖真实的自己呢?索菲亚,我还是认为那个人实际上是从事宗教异端审查的人,这种想法我实在是无法摆脱。”
索菲亚尝了尝汤的味道,然后加了点盐。“然后呢?”
杰西卡揉了一下太阳穴:“我快要疯了,明天他会来的。可我现在就觉得等不及了——一想到他我的心就砰砰直跳,我是不是得了热病啊?”
索菲亚慢慢地转过身来,盯着杰西卡。她把双手抱在胸前,眼里不知为何流露出喜悦的表情:“我想是的,但是现在得这病似乎有点不是时候。”
杰西卡喘息着说:“难道真的是黑死病吗?求你了索菲亚,快告诉我不是这个病吧!”
索菲亚笑了;“没事呀!肯定不是黑死病的。这个话题就先到此为止吧!没准儿你只是误会了,而且我也不想让你再这样不安下去了!让我们静观其发展吧。到了明天,也许一切就都真相大白了呢!”
杰西卡用手摸了摸脸和额头,不论是哪儿都比平时热了很多:“我会不会因为这个病死掉?”
索菲亚用手捂住嘴笑了起来:“不会的呀!好啦好啦,闲聊的时间到此为止吧!工作!工作!一会儿米利亚姆就要来了——那个女孩儿肯定会有很多痛苦的经历。”索菲亚摇摇头说,“真不知道那孩子的丈夫是怎么想的!才十四岁就让她生了孩子,要知道她自己也还只是个孩子啊!男人们真是的!”
约瑟夫仔细地观察着自己的年轻朋友。看到卡文迪什家族中最为顽固的家伙居然展现出热情的一面,他感到十分的高兴:“打起精神来吧,弗朗西斯!至于那只飞快跑掉的小鸽子,明天你不是还能见到她吗?现在,我们应该在这个漂亮的城市里好好转转,把积攒在你我心底的话好好聊一聊,不是吗?——说实话,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觉得十分奇怪。你明明是个严谨正直的理性派,怎么穿得好像一个浪荡子呢?”
弗朗西斯歪了歪嘴,说:“你不喜欢我的衣服吗?这可是时下最流行的款式呢!”
非洲人皱起眉头:“如果这是最流行的款式——那这个风潮最好还是应该早点过去。”
弗朗西斯嘴角露出微笑:“我这也是为了祖国贸易的将来啊。在这里要是不这么穿的话,会很容易暴露的。”
约瑟夫用鼻子哼了一声:“我觉得你已经很暴露了,就像面色苍白的酒鬼脸上那根耀武扬威的红鼻子!”
弗朗西斯摆了摆手把约瑟夫的评价甩到一边:“在巴黎我曾经假扮过游吟诗人,多亏我听从艾丽西亚小姐的建议学习过诗琴和竖笛,这让我用这个伪装坚持了两年以上。在帕多瓦我做过学医的学生,在比萨和罗马则装扮成轻率且有口吃毛病的僧侣。因为我有口吃,所以便不用去主持弥撒,更不用去听忏悔、以及回答麻烦的问题。”他继续说道:“在热内亚我做了海港的劳工,但是那活儿还真是累啊!后来我又在弗洛伦萨扮作画家,那次可丢人现眼了,我好像完全没有一点绘画的才能。然后我便来到这个城市,当了一个愚笨且爱享乐的英国人”他用特别夸张的动作吻了一下自己的手背,“当然,这里当权的那帮家伙很快便接受了我。”
约瑟夫笑道:“如果贝尔看到你现在的样子,肯定会笑死的。”
弗朗西斯露出厌恶的表情:“不要说这么讨厌的事情好不好!千万别告诉她!我会被她取笑一辈子的。话说回来,那对夫妇怎么样了呢?孩子们又怎么样了呢?真不敢相信贝尔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约瑟夫将脚步迈向里亚尔托桥的方向——那里很早便有店铺开始营业。走到这片因为人们口口相传而变得热闹的街区,两个人的心情似乎也都变得轻松起来。“大家都在兴致勃勃地盼望着你的归去呢。你上次回到伍尔夫别墅已是七年前的事情了。难道你想一直这样浪迹天涯吗?”
弗朗西斯避开了约瑟夫的视线。“我是因为有任务才这样的。”他的语气中没有掺杂一丝情感。
“而且,你也应该教育教育贝尔的儿子托马斯,告诉他不要只是做些坏事,应该好好学习才对。——毕竟,你可是他的命名人,这是你的义务。还有就是,你的父亲也十分想见你的。”
“哪个父亲?”弗朗西斯掩上斗篷的衣襟,小声嘀咕着。“我可有着好几个能够称之为父亲的人!”
非洲人皱了皱眉头。这个年轻人的忧郁症似乎比去年在罗马相见时更加严重了。他灵魂上的伤口仿佛已经到了化脓的阶段。如果不尽早切开这个伤口挤出脓水的话,恐怕弗朗西斯连四十岁都活不到吧!但是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却让约瑟夫看到了一丝希望。除非这根细丝一样的希望能过茁壮成长起来,弗朗西斯能够产生享受人生的念头,否则,约瑟夫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他身边的。
约瑟夫一边在心中暗下着决心一边说道:“好不容易赶上个节日,让我们也跟着狂欢的人群开心一下吧。”
弗朗西斯绷着脸看着约瑟夫:“也不是不行……不过今天我实在是没有心情像他们那样去狂欢。”
两个人向里亚尔托桥附近嘈杂的广场走去——住在附近起了大早的主妇们正在蔬菜和海产的货摊边进行着激烈的讨价还价;新鲜出炉的面包散发着诱人的暖香,甚至让人忘记了早晨的寒冷,在这里,就连昏暗的阳光都显得格外明亮;戴着鲜艳的黄颜色帽子,留着胡须的男人们在四处低声交谈着;掌握着复杂且遍布四处的国际金融网络的犹太人,则在讨论着黄金价格,以及是否应该追加土耳其产贵重香料的利润幅度。这里鲜活的生命力,早已将广场的石板地以及周围家家户户的墙壁都感染得微微颤抖。
约瑟夫拍了拍弗朗西斯的后背,指了指集市说:“今天我手头还算宽裕,这里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咱们先买点东西,好好潇洒一次怎么样?”
弗朗西斯看着眼前这欢闹的光景说道:“我恐怕需要先买些黑纱……”
约瑟夫点了下头:“对啊,但是在这之前你得陪我买点礼物带给我的妻子们。”
弗朗西斯周正的脸上浮现出惊讶的神情:“我还不知道你都已经结婚了!”
非洲人笑了。“我有四个妻子呢!不论哪一个,都是无法估价的美丽宝石!”
青年摇了摇头:“我倒觉得你这样有些不道德……”
约瑟夫反驳他说:“完全不是这样的。你别忘了,我可不是什么基督教徒。所以,自然也不受你们社会的道德束缚。最开始的时候,那些捉住我的葡萄牙人曾经急躁地灌输给我有关主的诸种学说。拜他们所赐,我只记住了那些各种语言用神的名字骂人的话。”
听到这些,弗朗西斯歪嘴笑了笑——这个年轻人本来应该再多笑一笑的,约瑟夫在心中暗暗地想。既然他已经生得如此俊美,如果他不用自己的笑容来让这张俊美的脸庞熠熠生辉,那么简直就是对于造物主的一种罪过。
“这一点我知道,你这个异教徒。那么,你想给你的夫人们买些什么礼物?”
约瑟夫把弗朗西斯拉到一间金饰品店。“她们分别来自非洲、亚历山大以及塞浦路斯。虽然出身地不同,但是她们却有着相同的爱好——我的那些可爱的花儿们,四个人都对衣服饰品十分热衷。所以,我想多给她们选些金首饰、铜手镯以及玻璃串珠之类的东西。那么,就让我们开始吧!”
弗朗西斯低头走进金饰品店。“看来,你这次航海的收获颇丰啊!”
约瑟夫露出了微笑:“啊,这次我表面上做的是销售英国产的羊毛生意,背地里也悄悄会去抢劫那些不走运的苏丹单层甲板大货船。”弗朗西斯对着兴冲冲赶来的店主点了下头,然后对约瑟夫说道:“小心早晚会掉脑袋的啊!”
“就算有那么一天,终归也还早着呢——所以,要紧的就是现在。”约瑟夫看着首饰店老板拿出来的一件件耀眼的饰品,对着这个牙齿参差不齐的小个子男人用意大利语奉承道:“依我看,世界上所有的财富好像都汇集到了您的店里呀!”
约瑟夫买完东西的时候,早上的雾早已经完全散尽,看着弗朗西斯多少高兴了点,非洲人的心里很高兴——看来,刚才那些加入香料的红葡萄酒和烤得松软的家禽没有白白地送进他们的肚子里。周围变得越来越吵闹,带着面具的人们一窝蜂地涌进广场,又欢笑着纷纷离去。
“啊,狂欢节这个季节最好玩了!”约瑟夫喊着,“总之威尼斯的狂欢节最好玩,要是没有这个节的话,四旬节什么的就没意思了。”
突然,约瑟夫感到似乎正有一对目光在偷偷地盯着他们。
他保持着爽朗的笑容悄然把手按在了胸前佩戴的小刀上低声说道:“我们好像被跟踪了。要不,我们跟他玩玩儿?”
弗朗西斯向身后瞥了一眼,摇了摇头说:“你是说那个穿着很脏的茶色斗篷,身材很瘦的人吗?如果是他的话,我们从圣·马克广场出来的时候他就一直跟着我们了。那个家伙不过是科斯玛的爱犬而已。”他转向约瑟夫苦笑地说:“看来,我的情人已经怀疑我是否出轨了。”
约瑟夫在本能中察觉出,在这其中似乎正隐藏着一丝危险苗头。“只要是狗的话,终归是要咬人的!”
弗朗西斯耸耸肩。“他还只不过是只小狗而已——他只会跟别人摇尾乞怜而已。”
“就算是小狗,也早晚会有一天长成咬人的野狗!”约瑟夫小声嘀咕着。
为了安慰伤心的友人,约瑟夫决定这天一整天都陪在友人的身边。虽然年轻的英国人对于自己的尾随者毫不在意,但是约瑟夫却对那个跟在他们不远处的少年丝毫没有掉以轻心。不过,那个少年的跟踪术还真是粗糙得可怜。
下午的时光已经过半,弗朗西斯突然说道:“坏了!我已经完全忘记了今天还有一个约会!”约瑟夫以为他是要去跟情报员接头,便直接转身往回走去。弗朗西斯抓住他的手腕说:“先别走,我想让你至少再陪我一个小时。”
对于突然充满活力的弗朗西斯,约瑟夫不由的有些惊讶。他点点头说:“今天我会一直陪着你的——难道你去那个行乐之地的时候也需要我的奉陪吗?”
弗朗西斯摇了摇头:“这玩笑开不得,光是科斯玛就已经让我很是棘手了。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对于你来说会更加有趣的,事实上现在我正在让提杰安诺的一位弟子来为我画像。”
约瑟夫的喉咙迸发出了笑声:“你?真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份虚荣心啊!啊,这太有趣了!”
弗朗西斯羞得耳朵都红了:“这个和虚荣心没有关系,这也是我伪装的一部分。有钱的旅行者在走访威尼斯的时候一定会让画师给他画肖像的。大家都认为应该这么做。现在我来到这里还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邀请我到画室去看看的画家至少有半打呢。”他走进一条小路,“在这前面就是提杰安诺的画室了。画师的水平很高,因此费用也贵得也很吓人啊,想想塞西尔的费用,提杰安诺徒弟出的价格就正合适了——刚才那个小子还跟在后面吗?”
约瑟夫头都没回便回答道:“嗯,好像都已经厌烦得很了。”
弗朗西斯笑着说道:“真够可怜的,不过他还得在寒冷的地方再继续等好长一段时间呢。”听了他的话约瑟夫哈哈地笑了。弗朗西斯敲了敲面前已经有些掉漆的绿色的门。等了两三分钟之后,他又一次敲了敲门,这次才有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出来开了门。少年并未做过多的解释,而是直接带着他们走上狭窄的楼梯,进入一个很大的房间。约瑟夫环顾着凌乱的房间——大大小小刚画了一半的画杂乱地倚靠在墙壁边,裸露的地板上立着很多画架,那上面都放着画。房间里有一整打以上的年轻人穿着被颜料弄脏的衣服,他们都神情严肃地忙着自己各自的事情。空气中漂浮着松节油、颜料以及臭鸡蛋混杂在一起的味道,这让约瑟夫不由得打了一个喷嚏。
将两人带上楼的孩子对一个衣着最脏的年轻人低声说了些什么,他用手指了指弗朗西斯。弗朗西斯对着他行了一个夸张的宫廷礼。约瑟夫又打了一个喷嚏——他不由得笑了笑敷衍着自己的失态。
“巴萨尼奥先生,实在是太对不起了。”弗朗西斯说,“今天我十分意外地遇见了我的友人约瑟夫——就是这位。我们一起饱览了威尼斯的美景,所以在不知不觉中就迟到了。无论如何都得请您原谅。”
约瑟夫忍住了自己的微笑——倘若现在用针刺一下弗朗西斯,那么他的身体里一定会流出蜜来。
巴萨尼奥在满是颜料的罩衣上擦了擦手。“请您不要在意,您不论什么时候来我都将十分乐意为您效劳。”他指了指一只放在午后慵懒阳光照耀下的高脚椅子,“那么,请您像平常一样坐在那里吧。”
弗朗西斯脱掉了斗篷,抖落掉帽子羽毛上的水滴,理了理袖子。他满面堆笑,姿态优雅地走到椅子边,刚一坐下来,他就冲着约瑟夫挤了个眼。
约瑟夫满意地看着朋友摆的姿势,要是他平时也能够总是这样开心就好了——只是做到现在这个份儿上似乎是有点过了。
巴萨尼奥把蒙着布的画布挑了出来,固定在画架上,然后便摘下了盖布。“先生!”他冲约瑟夫大声说道,“在我调色的时候,如果您方便的话,就请您看看画吧。”画家退到了后面,圆圆的脸上带着一种腼腆的骄傲。
“那我就不客气了。”约瑟夫答道。走到快要画好的肖像前。一看到画像,他不由得倒吸一口气。
“有那么吓人吗?”弗朗西斯用英语问道,“本来想送给贝尔呢,看来还不如干脆当作练习的箭靶子会比较好。怎么样,你觉得呢?”
“这太让人惊讶了。”约瑟夫答道。
为什么到目前为止自己都没有发现呢?眼前这个歪着头的人——画中的弗朗西斯蓝色的眼睛中闪现出旁人轻易很难见到的一抹喜悦。修长的双腿、纤细的手指、放松的肩膀——眼前的一切简直都是弗朗西斯生父的再现。那个明明毫不知情的威尼斯画家居然没有画出布兰登·卡文迪什的面影,而是将他的弟弟——在俊美男子层出不穷的卡文迪什家族独占鳌头的美男子盖伊的脸庞清晰地描绘出来。
凝视着画布,约瑟夫的心中涌现出一种很少品味到的感受,过去的一切似乎又浮现在眼前——那是三十年前的光景。那天,健康俊美的盖伊刚刚在一场赛马大会上取得胜利。人群中出现了一个栗色头发的美女,她脸上浮出微笑向盖伊招着手。盖伊无声地笑着,跟在她身后走进装饰华丽的帐篷。这些场景在约瑟夫的脑海中清晰地一闪而过。
“喂!约瑟夫!”弗朗西斯叫道:“你的耳朵堵住了吗?快告诉我效果怎么样?”
非洲人在心中大声地训斥着自己,他故意咳嗽了几声,用不能理解的表情笑着对自己的朋友说:“怎么?你还没有看过吗?”
弗朗西斯皱了皱眉。“巴萨尼奥说不经过他的允许是不可以看画的。他说要是我因为不满意画的效果而拒绝付款的话,那他就麻烦了。你觉得画得怎么样?”
巴萨尼奥从背后靠近了约瑟夫,他看着那些排列在剑带上的小刀,惊讶地咽了口唾沫:“先生,您满意吗?”
约瑟夫冲着画家笑道:“你真是个天才,捕捉到了他的灵魂。”——而且,你还抓住了更深层的东西。约瑟夫的感觉又回到了过去:秘密,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惊天秘密此时正隐藏在弗朗西斯画像的肩上。
巴萨尼奥像个孩子似的笑着:“谢谢您先生,那么巴多夫先生,请您不要再那样深刻地怀疑好吗?请保持住姿势,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呢!”他把画笔蘸上金色,和明亮的茶色混在一起:“要把头发画出光泽是很难的,如果速度太慢的话,颜料的色调会越来越暗。”
弗朗西斯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些什么。巴萨尼奥开始动笔作画,约瑟夫则在一边反复地回味着从贝尔的丈夫马克·霍华德那里得到的关于弗朗西斯出生那些少得可怜的信息。贝尔和弗朗西斯都是1520年6月在“金色的刺绣平原”召开的英法两国国王的会见时,因为种种原因出生的私生子。这个事实对于卡文迪什家族的人们来说似乎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贝尔是布兰顿?卡尔文迪什和法国葡萄酒商人的女儿生下的私生子,弗朗西斯的母亲则是位因生性风流而颇具盛名的贵妇——奥利维亚·巴多夫女士。
弗朗西斯在七岁的时候被送到卡文迪什家族。他那北欧海盗一般的面庞,清晰地诉说着自己和父亲之间的血缘关系。一直都和放荡女性保持着不正当关系的布兰登对于弗朗西斯是自己儿子这件事深信不疑。但是,即使弗朗西斯法律上的父亲理查德·巴多夫勋爵已经去世,布兰登却都没有正式承认弗朗西斯身份的想法。
约瑟夫凝视着油画,他想要再一次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但却终归无济于事。而且,也似乎没有什么必要这样做。在巴萨尼奥的笔下,约瑟夫能够看到的分明只是盖伊的影子——这件事情要不要马上告诉弗朗西斯呢?还是等待弗朗西斯自己去发现这件事情呢?约瑟夫最终选择了沉默。对于自己家族的震撼性新闻,一天告诉他一件也就足够了。更何况,真相大白的日子似乎也已经并不遥远了。
弗朗西斯的鼻子突然痒得不得了,但却无论如何都动弹不得——真是奇怪,只要是在画画时摆好姿势的时候,弗朗西斯的鼻子就会变得奇痒无比,这究竟是为什么呢?这幅画至少也得让贝尔满意呀……弗朗西斯尝试着尽量忘掉鼻子上的痒,他把自己的视线集中在虚空中的一点,努力去侧耳倾听画室里其弟子们的杂谈。就这样,弗朗西斯曾把很多无意间听到的虽然微不足道,但却意味深长的事情告诉给威廉姆先生。对于画像这件既费钱又无聊的事情,也只有可以打听到一些消息这件事情值得他为此稍微忍耐一下了。
弗朗西斯让自己尽量不再去想祖父的死,尽管现在内心的伤还在隐隐作痛——这样的事情最好还是不要在别人面前想为好。幸好,巴萨尼奥根本没有问他胳膊上黑纱的事情。弗朗西斯偷偷地看着约瑟夫严肃的面孔,那个表情分明在说他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巴萨尼奥咂了咂舌头说:“求求您了,请您不要东张西望……”
“真是不好意思。”弗朗西斯道了歉,尽量保持着嘴唇不动。
没能看懂约瑟夫的心思弗朗西斯觉得很遗憾,他看到肖像时好像十分惊讶,但他的表情中却并没有任何不悦的感觉。
只要不像在马德里看到的画那样,皮肤不被画成泛绿的颜色自己也就心满意足了。不过,哪怕只要想到自己目前这种吊儿郎当的样子将会永远留存在记忆中,弗朗西斯就会感到很不愉快——贝尔想必一定会捧腹大笑吧。
巴萨尼奥向后退了一步,歪着脖子说道:“好了,画完了。”
弗朗西斯松了口气,站起身来:“完成了吗?我可以看了吗?”
画家摇了摇头说:“我的意思是今天的部分画完了,因为光线已经开始变暗了。”他蒙上了画架,“星期三我们再接着画。”
弗朗西斯掩饰住自己心中的沮丧,为了画像摆姿势简直就是一种酷刑。“我知道了。”他回答说,然后便拿起斗篷转向约瑟夫,然而约瑟夫却似乎依然陷在沉思中。
“看来你十分精通于艺术呀!”弗朗西斯开玩笑说。
约瑟夫眨眨眼,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他在惊讶无比的画师手里放下一枚达克特金币。“谢谢你,先生。今天真是很愉快。”
巴萨尼奥的脸上一下子便绽放出光彩。“请您一定要再来呀,先生!不论多少次都可以!如果可以的话,也请您在这里画一幅肖像吧!有机会请您一定吩咐!”伴随着啰啰嗦嗦的虚情假意,画家把两个人送出了画室。
弗朗西斯深深地吸了几口傍晚的空气,街上的一些角落里已经开始升腾起傍晚的薄雾。“约瑟夫,你在画里看到了什么?”
黑皮肤的巨人笑了起来:“我只看到了小丑的画像。”
弗朗西斯并未被他敷衍过去,“除此之外呢?请不要隐瞒我!我从你的表情中都看出来了,那是你预感到什么东西时的表情。请告诉我你都看到了什么吧!”
约瑟夫用探寻的目光望着弗朗西斯说道:“有什么不好的呢?我在里面看到了危险的秘密。那可是一个像太阳一样灿然生辉的秘密!在那里,常年潜藏在你们家族血统中的秘密,不久就会大白于天下了。但是,这件事情将在什么时候,将以什么样的形式发生我却并不知道。”
是哪个家族呢?巴多夫家族?还是卡文迪什家族呢?弗朗西斯暗暗地想着。
约瑟夫突然心情愉悦起来,他把胳膊搭在弗朗西斯的肩上说:“接下来我们去哪里?是和迷人的科斯玛共进晚餐吗?”
弗朗西斯抬头看着斜对面人家的烟囱。他不想看到情人那张按捺不住地觊觎着他妻子位置的脸:“我还是算了,如果想去的话,你一个人就行。”
约瑟夫抚摸着下巴:“为什么呢?人家可在等着你呢。听旅店的老板说你可是一直在她那里过夜的啊。”
弗朗西斯突然想到了沉稳神秘且充满了诱惑的杰西卡:“是时候寻求改变了,让我们先回旅馆吃饭,然后说说贴心的话吧!我有很多事想问问你呢!”
约瑟夫笑着点了头:“那就这么办吧。让我买一瓶甘美的葡萄酒,跟你好好聊聊!——一直聊到你哭着求饶为止!”
“太好了。”弗朗西斯一边想着杰西卡一边出神地笑了:“这样明天就会来得早些。”
约瑟夫大笑着说道:“哎呀哎呀,我看你是坠入爱河了吧!”
弗朗西斯哼了一声:“我才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