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洛阳正阳街的一处偏僻角落里，有一处只有一扇门面的卤煮铺子，铺子上挂了一面酒招，上书“彭记卤煮”，店门口驾着的大锅中还咕噜咕噜煮着猪头肉与其他卤味，香气飘满半条街，让过往行人无不吞咽口水。
彭记卤煮店门口摆着几张黝黑发亮的桌子，上面厚厚结了一层油脂，虽然看着有人令人发厌但还算干净。有几个食客正在店前的桌子上坐着，每人面前都摆着一碟切好的彭记招牌的猪头肉，肥瘦相间，咬一口满嘴流油。更有会吃的老饕还要了几张薄饼，将猪头肉就着葱丝与蘸酱卷进饼里，一口一口大快朵颐。
而与前店的热闹不同，彭记卤煮的后院里就冷清了许多，只支着一张膝盖高的小桌子，围坐着三个人，一位气度不凡的白发老者，一个中年发福的武将，还有一名年轻文士，只是欠身在凳子上坐着。店主则从前店端出一大盘切好的猪头肉，并着几张薄饼与葱丝、蘸酱端到桌上，分别给三位各沏了一碗茶，很识相的就掩上前门就退出去了。
“说说吧，你又从苏家拿了多少？”白发老者说道，接过了那武将给他卷好的一张饼，放进口中大嚼起来，吃相与他穿着打扮大相径庭。
“殿下，真的没拿多少，苏家可不穷，但我穷啊，手下一大帮兄弟要吃要喝的，偶尔还要打打牙祭，银子流水般的出去。”那武将笑嘻嘻的说着，也不客气，给自己满满卷了一张，三两口吞了下去。这武将正是刚刚从长宁侯苏家出来打完秋风的黑衣统领魏贾。
“我给你的银子也不少吧，还不够你用？”那卷饼在老者手里只嚼了两口，也许是年老受不了这肉的油腻，放下手中的饼，喝起茶来。而认识这位殿下的人的一定会奇怪，当今天子的最受信任的亲兄弟，也是唯一还活着的兄弟，大魏朝的宗正，掌管洛阳防务的唐王魏渊为何会出现在这个苍蝇铺子的后厨。
“不少不少，弟兄们吃得好穿的好，可这人心不足不是，何况还有些暗里花的钱，我也不好意思向殿下要不是……”那魏贾像是一个像讨糖吃的孩子，腆着个笑脸给魏渊沏茶。
“行了，别得了便宜卖乖了。说说吧，殷思仁的芍药会是怎么回事？”魏渊接过魏贾给端的茶，撇去浮沫，瞪了魏贾一眼，那种上位者的冷冽眼神令人遍体生寒。魏贾见魏渊如此，也一改嬉皮笑脸的模样，一板一眼给魏渊说着他从昨晚忙到今天所得知的全部消息。
“这么说，还真是李家搞得鬼？”听完了魏贾所说的，在一旁一直不吃不喝的那年轻文士开口说道，正是朝中可以参赞机要的舍人中最年轻的那位中书舍人——王宣。
魏渊低着头，睡着了一般，说道：“李长晟、李长功兄弟俩的这招敲山震虎使得不错啊，要是成了，殷思仁，顾家小丫头还有我那侄女只要杀掉一个就足够掀起滔天巨浪了，只可这李家军真不成事，派了几十个人，全折在枫园，一个也没杀了。”魏渊缓缓说着，好像在他眼里杀掉殷思仁等人如屠鸡宰狗一般。
“或许是他们并不想把事闹大，只是想杀顾晚亭，而且照当时枫园里的情形，如果不是苏家两个小子中途杀了出来，昨晚也差点让那群刺客得逞了。”魏贾丝毫没有觉得油腻，就在说话的档口已经把一盘子肥腻腻的猪头肉吃了个干净，抹抹嘴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如此说也有道理。”魏渊思忖着，在皇兄病重这段时间，李长晟、李长功两兄弟一个在西北一个在洛阳可没少折腾，如今光天化日的行刺殷思仁，不过是想给殷思仁一个下马威，想要逼殷思仁改换门庭拥护李家兄弟的外甥齐王魏普做太子。只可惜虽然殷思仁近十年不理朝事，但哪里会是能被人吓到的。想当年殷思仁帮助皇兄争皇位的时候凶狠阴鸷无匹，李家两小子怕是没见过当时的叱咤风云的殷太傅，若是知道了，李家这种自以为坐拥强军的可以睥睨文臣的军头就该有些读书人可以惹，但是有一些千万别惹。“可惜殷思仁虽然老，但却还没有蠢！”
魏渊在矮凳上佝偻着身子，像极了一个年过古稀的老人，但其实他比皇兄魏知要年轻十岁，今年才刚过完五十大寿，“你去苏家，苏政可说了什么？”
“长宁侯看的清楚，该说的也都说了，要不然属下也不好意思去敲竹杠。”看着魏渊像一只觅食的大雕蹲坐在凳子上，让人脊背生寒，魏贾故意戏谑道。
魏渊想着苏政的表情，说道：“苏政是聪明人，这些拙劣技俩看得明白，就怕他被十三年前的事搞怕了，还不想下场。”
魏贾附和一笑，继续说道：“要不是苏攸夜以继日的躲温县喝酒不在洛阳，我也不用有意去提点长宁侯，属下就是怕苏政比以前更蠢了，这才费心思的去提醒。不过……”魏贾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呵呵一笑，“殷培那小子好像对苏家小姐有些意思？”
“你自己的徒弟，自己看好就行了。殷家与苏家要是能联姻，哼，只怕是殷思仁得了失心疯。”魏渊冷笑着，虽然在顾家覆灭之后殷思仁保全了他儿媳顾晚亭，但那是逼不得已的事情，魏渊不信殷思仁还会再这么做一次，与苏家联姻，就不怕疑神疑鬼的皇兄将晋国公赐死，苏家背后有偌大的一个骁骑军在不敢轻举妄动，殷思仁可没有。
而看着唐王与魏贾的事情已经谈完，王宣最后开口问道：“敢问唐王，如今李家已经露出獠牙，我们该怎么办？”
魏渊瞅了一眼王宣，对这位沉默寡言的年轻舍人魏渊很是欣赏，而对于他选择的效忠那人，魏渊更是报以期待，“作壁上观，两不相帮，静观其变。魏普、魏通、魏卫，都是我的侄儿，你们家的那个也是我的侄孙，谁当皇帝不行啊，只要别闹得太过，让我那老哥好好养病，我这把老骨头就在一旁搭凉棚看戏。自从先太子自杀，苏致被愚孝搞得昏头自杀，顾晚舟那愚忠的囊货死在北疆，这洛阳城里可好久没这么热闹喽。”
……
那边正阳街上彭记卤煮的魏渊与魏贾说完便散了，这边长宁侯府的含香苑内，因昨晚齐小艾险些遇险，她爹妈受了惊吓，就想接女儿回家过上一晚。而对于家中老仆，苏家一贯宽仁，便允了。于是乎今夜含香苑中苏溪身边只剩了阿九一个贴身丫鬟。
已近亥时，街上的更夫已经唱了三遍“小心火烛”，在自己的闺房中，苏溪坐在床上百无聊赖的摆弄着今天殷家送来的谢礼，看着阿九坐在窗台前，借着烛光正看一本书。要不是看见那本书至始至终都没被翻过几页，苏溪还以为阿九那丫头转了性，居然看起书来。
“阿九，父亲对我说了，阳家的表哥表弟表姐要来洛阳，也就是这个月就到了，呢还记不记得他们，曾经在温县祖宅里见过的。”苏溪闲的无聊，问阿九道。而即将来到洛阳的阳家，就是在芍药会上阿九假扮的那个阳家。
“夫人告诉我了，说届时表小姐就住在含香苑里，让我们收出一间干净屋子来。”阿九听了一愣，合上了那本装样子的书，转过头来盯着苏溪看，回答道。阳家此次要来的是自己前世的表哥阳方的三个孩子，其中长子阳烈与长女阳点在苏致自尽之前已经出生，只有幼子阳焦阿九不认识。
“你小心点啊，我们阳家的表哥贼精明的一个人，而且我表姐与二哥有过婚约，你不要去惹她。”苏溪一直以为苏汉喜欢阿九，好意提醒着。“阿九，今晚你陪我睡。”苏溪瘫在家里一天没有下床，无聊至极，如今穿着亵衣抱着枕头坐在床上，像一只饿了几日的小猫崽一般可怜巴巴的看着阿九。而阿九自己夺舍重新活了一次苏致对老天爷是感恩不尽，可要出卖色相陪小姐就寝，这个阿九干的，苏致可干不得。
“小姐，若是让老爷知道怕是又要挨骂了。”阿九推脱道，走过去假借帮苏溪整理被子，想着让小姐赶紧睡觉，到子时三刻自己还要偷偷溜出去与殷培会面。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怕什么，再说了你和小艾以前也会陪我睡的。”苏溪见阿九过来，伸手就环住了阿九的腰，阿九知苏溪武功不错，可没想到她偷袭，而自己又要装作不会武功的样子，也没法反抗，被苏溪一把抱住，两人横卧在了床上。
“小姑娘，逃，你逃得了吗？”苏溪平日里话本看多了，昨夜在枫园就大喊了一声让刺客留下，如今又学着那些强梁公子调戏良家妇女的模样，在阿九身上上下其手。阿九没想到苏溪居然会乱摸乱闹，偏偏阿九这具身子却极是怕痒，被苏溪挠的花枝乱颤，左右挣扎，两人在床上滚作了一团。
“小姐不要闹了。”阿九让苏溪挠的浑身酥软，他何时被一个小姑娘如此戏弄过，有些恼羞成怒。
见阿九有些恼了，苏溪也放开了她。“好了好了，不和你闹了，咱们俩躺好，你陪我说会话。”苏溪理了理床铺，就把阿九按在枕头上，两人盖着一床被子一里一外的躺好。
“阿九，我发现你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苏溪侧过身来，枕着手臂睁着一双妙目看着阿九。“你比以前长大了，我知道你偷偷和小艾还有二哥说了什么，二哥也夸你聪明，也许就如爹爹以前对大哥二哥说的一样，从战场上下来经历过生死的人才算得上战士，见过的死人越多才越会打仗，你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一定也想到了什么东西。我知道咱们苏家现在又在风口浪尖上，但我一个女子，帮不上什么忙。”苏溪说着，听在阿九耳中倒有些伤感的意味。
可阿九记得前世自己自尽之时大嫂许氏刚怀了苏溪，她今年不过才十三岁，正是青春曼妙的年纪，如今却让她担忧这么多。便也转过身去，与苏溪面对面躺着，像一个长辈一样轻轻拍打着苏溪。
“可是那些事情我今天都不想想。阿九，我问你，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就是很喜欢很喜欢的那种，一天到晚都会想着，看什么都像他，做什么都幻想着和他一起做的那种？”苏溪说出这些话来，两抹绯红瞬间飞上了脸颊。
那些事谁没经历过呢，阿九心中想着，浮现出了昨晚顾晚亭的样子，而殷岱正在叫着苏致爹爹。人虽近情已杳，以往种种都是昨日黄花，在经历骤生骤死后，阿九已经看得淡了。
再看少女怀春的苏溪，阿九心里一笑，她知道苏溪说的是谁，如果说男子是在战场上历经生死才算成长，那么女子便是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吧。“小姐你可是看上了殷家二公子了？”
“没有，你说什么呢！”苏溪白皙的脸上刹那间变得滚烫通红，眼神飘忽不定起来，被猜中了心思的少女娇羞的用被子捂住了头，过了好一会才探出半张脸来，说道：“昨日他曾经两次舍命救我，我又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人家今天还送了谢礼过来，问一下怎么了嘛？”
“无事无事，殷二公子武功不错，能舍己为人的定然心性正气高洁，长的也算端正，小姐喜欢再正常不过了。”阿九见苏溪有趣，前世膏粱公子的本性暴露了出来，居然戏弄起了苏溪。
“谁喜欢他了！”苏溪矢口否认，作势就要打阿九，说道，“听说他因是扬州的歌姬所生，他那个爹爹儿子多，嫌弃他的出身，何况还有个公主的嫡母，所以好像在殷家很不受宠。如今他已二十出头，还是白身一个，殷家连个荫补的官缺都没给他一个。”
也不知苏溪是从哪里听来的，倒是把情郎的情况打探的一清二楚。阿九倒没想到殷培如今还是白身，还以为殷培这个太傅晋国公的孙子应该至少也混上了个某省行走的散官。
“大小姐您要是把殷二公子招婿上门，咱们长宁侯府上下都宠着他，老爷也能给殷公子弄一个校尉当当。”阿九笑嘻嘻地道，替苏溪出起主意来。
“你说什么呢？他是殷家人，虽然爹爹不说，可我也知道。因为出了二叔的事情，爹爹明面上是与殷家和睦，还不惜与三叔闹翻了，可实际上爹爹一直记挂着这件事，他要是敢来入赘，爹爹不打死他就算他命大了。呸呸呸，说什么呢，谁要嫁他了……”
苏溪说漏了嘴，羞的无地自容，裹着个被子蜷成了一团。阿九又逗了两句，说了一会闲话，苏溪便昏沉沉的睡了，阿九回到自己物种，换了一身男装，直到更夫打了子时的更子，便偷偷的跃上房顶，也亏得前世熟悉这府中护卫部署，这才往长宁侯府最南侧的外墙而去，一路无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