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凤城五里外的叉路口,有一个小小的土坡,有一片树林,生着一株高大的老槐树,那时候常出现一个衣衫褴褛的瘦高个儿孩子,细眼长眉,窄脸,大约十岁年纪,偶尔拿了一个馒头,有时拿了一根大白罗卜,连泥也未擦洗干净,便坐在老槐树下大口咬吞。他每一次吃馒头却总是细细的咀嚼,双手捧着,发黑的馒头,又干又硬,他生怕掉下一粒馒头渣儿。他的脊背紧贴着树身,老槐树枝叶繁茂,坐在树下透过稀稀疏疏的白杨树,桦树,看到宽阔的黄土路上时而走过三三五五个人,一个骑着驴的灰衣少年头昂着,倨傲无比,一匹马如飞一般,马上的汉子还在举鞭抽打,四蹄翻盏撒钹,一溜烟般去了。孩子睁大眼睛,认得那是城里的捕头,就骂道:“跑什么呢!无事忙,也不怕一头栽下来。”
三月天暖,孩子便早早的爬上槐树,小丁点儿的白蕾还未开放,便捋一把塞在嘴里,眉开眼笑,一阵儿吃得饱了,便躺在树杈上打盹儿。树枝条密密匝匝,白花缀满枝头。这一吃便是十几日,繁花谢尽,孩子很舍不得下树,他抚摸着龟裂的树纹,“老树啊!谢谢你,但愿你明年枝繁叶茂,我还来啊!”他说罢,便拍一拍干瘪的肚子,小腹微微的凹陷。他穿过树林走上大路,回头又说:“我过几天就回来了。”他自言自语道。
他实在不愿进城,那个骑马的捕头很凶,他有一次差一点儿被他同几个兵抓住,他们手中拿着沉甸甸的铁链,不住在抖得哗啦作响。“你们獐头鼠目不是贼才怪哩!”两个睡在桥头的乞丐惊醒,难过的说:“我们是来找活做的。”那捕头道:“还敢狡辩,一定是最近猖獗的飞天大盗。”不由分说,众兵一拥而上,将二人捆成个粽子。孩子睡在桥墩边,醒了。心里有一点儿悲伤,便在徬晚时分,二乞丐还对他说:“小孩子,离我远一点儿,这可是我们的地盘。”孩子本来怕黑,也无可奈何下了桥,蜷缩在桥墩旁。
天气还不甚冷,一宿便容易对付,最怕天明,天亮了便要出去谋食,不怕出力气,只是自己那么瘦,那么小,谁肯雇佣呢?有时也会交好运,譬如一日一个大户结婚,他大可以蹭在门口讨口粥喝,平常只在街上转悠,花石街有一伙儿穷人在那里聚集,孩子挤在浩浩荡荡的人群里,偶尔也会得到一份差事,割草,扫地。报酬是一个馒头,最多三个黑馒头。
无活可做时,一到天黑,他便找啊找啊觅个睡觉的地方,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人多的地方都抱团儿,赶他出去,人少的地方时而蹦出一个蒙面强盗,骇他一跳。于是,有一日他来到城外,他时常到处无目地的闲走,他走着走着,便发现这一片长着低低矮矮白杨的树林,白杨显然种植不久,高而粗的槐树,大约百余年了。
他时常回来在这儿居住,用树枝搭成一个小棚,有一次一连五日未归,早晨回来,他看到一个木房子挨着老槐树建起,孩子心里忐忑不安。
那木屋前立着一个人,瘦瘦的,头发灰白,脸若核桃一般皱纹纵横,身穿破烂衣裤,端着一个大碗,不时仰头扒一口饭,孩子怀里揣着两个馒头,一走一停,那人一看见他,一笑。孩子也强颜一笑,跑着钻进自己的小棚里。
第二日,他正睡着,听到脚步响,那人走到棚口,“小孩子,吃饭吗?我给你盛碗粥喝。”孩子一骨碌爬起,“我不吃了。”孩子舔一舔嘴唇,那人返身回去,不一时端来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米粥。孩子感激的说:“谢谢大叔。”那人叹了口气说:“不用客气啊!”又说,却转过头去,仿佛是在对老槐树倾诉,“我的家里没有一个人了,妻子病死,父母早亡,我在给一个大户做工,三年了,就给我一年的工钱,每一次问他讨要,他都没给,这一次说给我这一块地,我就建了这个房子。”孩子拍手道:“好啊!多大一块地啊!这一片林子吗?”那人道:“就我住的那间房子那么大。”那人道:“我们是邻居了,有空来玩。”不知为什么,孩子总觉得那人很可怜。
孩子有一次回来给他一个馒头,他怎么也不肯收。一晃一月又余,一天孩子在路上走,只见那个人笑嘻嘻的迎面而来,“我去吕财主家干活,一个月就发工钱,回来请你吃一顿大餐。”孩子也欢喜道:“早回啊!注意安全。”
一个下着蒙蒙细雨的日子,天微凉,孩子到了府佑街,他立在一个大院门口远远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正背着一个竹篓,一个拿着鞭子的监工放下手里的皮鞭,搬起一块大石头放在竹篓上“多背一点儿,混蛋。”那人的双腿又一点儿哆嗦,“老爷,木头很滑,”“快走啊!”“啪”的一声响,监工甩了一下皮鞭,那人只得迈步向前,上了三楼,要横空穿过一条长长的木板,孩子冲进院子,只见那人身子晃晃悠悠,孩子想喊:“大哥,”还不及出口,那人一头栽下地来。孩子眼睛夺眶而出:“大哥啊!”
那人死了,吕治逢人便苦丧着脸说:“这小子早就该死了,活在世上啥也干不了。”他甩起一只肥胖的扇子样大手,“就那么一小块石头,就走那么几步路,他居然会掉下来,可把我害惨喽!”吕治时而双手揮动,忽尔一手五指叉开,比出小石头的形状。他口若悬河直说得自己无比冤屈。最初还有几个人围观听他说下去,看他蹙起花白眉毛流出几滴眼泪,他其实是为自己那不足二两银子的损失落泪。后来便是孩子们一见他都远远的避开,没有人不厌倦他的啰哩巴嗦。
那小木屋姑且叫做房子吧!从此一直便空着,近处绝无人迹,鸟雀在上筑巢,叽喳鸣叫:松鼠窜出奔进,野兔藏居其中。一日的未时,那个孩子回来,还领了一个孩子,中等个儿圆脸大眼,才八岁。穿一件浅蓝色的破旧灰衫,长长的衣摆垂及膝下,衣服又极宽大,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两个人皆是穿着不符身的衣裳,俱黝黑的肤色,垂头丧气的神情,蜡黄的脸色和披着齐耳的像被鞭炮炸过的蓬乱
的头发。
那个孩子对新来的孩子说:“就要到了,阿丙猜一猜新家怎么样呢?”小男孩望见前面一片儿林木浓绿,浅浅青草遍地,且盛开着几朵红黄鲜嫩花儿。他喜欢的跺脚跳了几跳说:“只要清静才好,也强被巡查的赶来赶去”。他又问“孔吉哥,快到了吗?”孔吉也早腿软力疲,但已到了。故意瞪眼歪嘴说“还远哩,才几里的路呢!”阿丙说:“加油啊!”他就撒开他手若飞一样跑开,如麋鹿受惊穿越田野,疾速向前。孔吉由不得在心里为阿丙暗暗的喝彩起来,“你真的很棒,我为你赶到骄傲”。两月前那一天的清晨孔吉跌跌撞撞的
跑着,一颗心仿佛就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了,哦!“天呀,我不能让他们抓住”孔吉一面这么想,一面在一条空旷的街道狂奔,身后三个男人锲而不舍的追着,但为首的一个瘦高汉子已一把抓在他肩膀上,他显得那么弱小,而那人仿佛一巴掌就能呼死他。几个行路人都面露同情之色,驻足观看,没有人敢上前。他们愤怒又无可奈何,没有人能够心平气和的看三个壮汉欺负一个小孩子。那瘦汉子眼见孔吉停下,转过身来,大喜,便要挥拳击去,他最擅长打人双眼,让人目涩流泪,眼睛四周一个黑圈儿,淤肿半月不消退。另两个同伙也惧怕他的要死,因他姓李,都奉承叫他“李铁拳”。孔吉早也听过他的恶名。却不认识,一见他扬起膀臂忙讨饶叫:“大爷,你一拳打下来,我只怕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那人一怔,自语道“我毕竟是铁拳头嘛,一下打死他也太容易”。他呲牙咧嘴一笑,便不打死这孩子吧!但他还是挥动起左拳一击,
赫然风起,他使出三分力打他,他要他满地打滚儿。李铁拳倏地觉得那只手无比疼痛,他觉得骨头都要碎了。碍于面子他差点儿张大嘴巴哀嚎起来,站在两米开外的小男孩细声细气的说
:“谢谢大爷手下留情,你真是我出生以来见过的第一条好汉,你发仁心肯放过我,那我就走啦!”孔吉恭恭敬敬作个稽,转身便走。三个路人见状匆匆忙忙低头照例赶路,李铁拳的两个小弟皆无语,他们看到他脸上一忽儿白一忽儿红,心里暗暗诧异,大哥怎么变了啊!他们看到李铁拳将孔吉一拳击出两米远,而那男孩居然无漾。俱想:“大哥一定练成了至高无上的传说中的催心拳,那孩子的内脏五腑必损伤严重,也许活不过今晚啦!”想起到这里两人只觉得恐怖,诚惶诚恐的望着大哥,心里暗暗期盼可别惹恼了他,三人默默站在宽阔的道边望着不远处喧闹的菜市场,那个衣衫褴褛的男孩穿过一条栽着两排儿低矮榆树的碎石路走进熙熙攘攘的人群,如一滴水融入大海,再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