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郎在一条时而宽阔时而狭隘的石洞里爬行,洞里黑漆漆一望无边,十三郎手足并用,爬一会儿歇一会儿,约有一个时辰,他觉得漫长极了,时间仿佛停滞,他的胸肋间一道刀伤又隐隐作痛,也不知还要多久,他额上汗珠不住的滴落,衣衫湿透紧贴着脊梁骨,“哦,我怎么啦!我怎么这般的虚弱,我如果无法出山,就这样死去么!”他躺在潮湿的地面深长的呼吸,他真得疲惫不堪,浑身的力气已经使尽,眼睑沉重,每往前爬挪一寸都十分吃力,他索性一动不动双手摊开,冰冷尖锐的凸石戳得小腹生痛,他慢慢的阖上眼,他看到身穿一袭灰袍的师父,微笑着说:“十三郎,你和我来。”十三郎道:“师父,我没有力气走不动,我好困啊!”师父面庞清癯,一双细眼射出炯炯的光,依旧气宇轩昂,他说:“我背着你,你起来吧!”十三郎说:“师父,他们都说你死了,你藏到那里去啦!我一直很想你,我要和你一起在凤城最热闹的街道走一圈儿,我要他们知道你还活着。”十三郎开心的大笑,这时候洞顶一滴水珠滴嗒的落在他的头顶,他醒了,他睁开眼睛,泪便如泉涌出,他记起师父曾经说:“徒儿,人心叵测,我只怕你太过单纯在江湖上难免吃亏,可是我陪不了你一生一世,”十三郎那时尚不将这话放在心上,他只觉得师父多虑,此时重新忆起由不得心如刀绞泪洒衣襟,愈加伤心。他又想起才死去的少年,还有树下被一剑刺死的楚元,欺骗他的方羊子,逼他跳崖的十三刀,又一滴清冽至极的水珠滴在十三郎头上,他的双手攥成拳,他仿佛又看到楚元,十三郎喃喃道:“楚元,你挖了这么长的秘道,受尽辛苦,我一定会走出去,也不枉费你一片苦心,谢谢你。”他此时奋力双肘撑起身子,心里只有一个信念,便是及早出洞,当他一下一下往前爬时,没几米远,却碰到一处石壁,他将身子倒转,全力双足并拢一踢,石壁裂开一条缝隙,一丝光亮照入,十三郎大喜,又奋力一蹬,“啪”的一声石板翻跌到山下,十三郎往前移动身子,双足悬空,休憩片刻勉强坐直身子一看,光秃秃一丈高白石壁,下面陡峭山坡浅浅青草,不远处一条长长的河,水面清澈,波光粼粼流向远方。十三郎此时想跳下去身子又无力,若在往日便是三丈高也如履平地,他朝下瞟一眼居然战战兢兢,跳呢,不跳呢!犹豫之间头一昏却一头扎下去,落下时尚知道抱着头,骨碌碌一直滚到山脚下,便什么也不知道。
十三郎在一个早晨醒来,他已经昏迷三天三夜,他觉得浑身疼痛,一只胳膊和一条腿麻木,身上无处不“蹦,蹦”的跳。仿佛万针攒骨,他呲牙咧嘴的一看,自己身上居然盖着一套薄被,红被罩缀满褐色补丁,颇干净。一扇小窗半开,黄泥墙灰土地面扫得一尘不染,一张蹩脚木柜,一张裂缝的木桌,两个小木登。屋里空间狭小,一股儿浓郁的药气从堂厅散开,苦涩扑鼻。十三郎尤其喜欢闻这味儿,百草煎在陶罐咕嘟咕嘟,他甚至一霎时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他极小时,三四岁左右,那时他羸弱多病,常躺在床上师父在厨房熬药,厨房便在另一个小屋相通,他便在药香四溢中起床。十三郎想到这里,脸上便漾出一个幸福的微笑。他很努力的爬起,一只手撑起身躯,木床“吱呀”一声响,他觉得很尴尬,心也突突猛跳,胳膊骨节一阵儿撕裂的痛,才意识到自己摔得严重。“筑,筑”的声响传来,一个瘦矮的老者进屋,他柱着一根木棍,蹒跚而来,衣衫却浆洗的干净,一脸的褶皱,头发稀少,胡须雪白,他一见十三郎坐起,便笑道:“你终于醒啦!饿了吧?”十三郎腼腆的说:“我不饿呢!倒有点儿口渴。”老者道:“我给你熬的粥,这便端去。”他便有一跛一瘸的出门去,一时一手端着一个大陶碗进来,慌得十三郎道:“我也不知怎么谢爷爷哩,实在难当,”老者朗声道:“莫要客气,谁还没有个灾难,我年轻时上山打柴,便从树上跌下也差一点儿摔死,还是一个人救我,连名字我至今也不知道,他走时流下一个药方,便自去了。”老者又长叹道:“那时家里贫穷,本指望着我卖柴生计,一时伤不得好,我便私自将一副药里凡名贵的药材皆减去,直到伤愈,一条腿从此便不灵活,”十三郎听了忍不住道:“怎么不听恩人的话呢!你也便是无钱也该借债治疗啊!”老者叹道:“说来话长,你先喝粥,不够我在给你添,”十三郎几日无食,早已饥肠辘辘擎起碗便胡噜一气喝下,咂嘴道:“爷爷熬得好小米粥,你怎么不吃?”老者喉结微动,说道:“我才吃过,你吃啊!”他又忙着盛来一大碗道:“喝吧!一吃下去便有力气,人是铁饭是钢,你一吃饱,便生龙活虎了。”十三郎感激的望着老者,眼里泪水盈眶,老者慢慢在一张方凳上坐下道:“孩子,你说的很对,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哩,我受伤后偏巧孩子又生病,我就那么一个儿子,又是老来得子,我的富裕亲戚平日就冷落我,如何借钱,还有几个亲戚比我还穷,连饭都吃不上哩!”十三郎一边喝粥一边说:“哎!自古好人命运多舛,”他此时喝粥细嚼慢咽,肚里也饱胀,便问老者道:“爷爷一个人住吗?”老者道:“我的老伴死了好几年啦!儿子也被土匪抓上卧牛山,我就一个人过着,村里的人死的死,逃得逃,便只剩下我一个孤鬼。”十三郎蹙眉道:“莫非地里的庄稼不长,还是闹瘟疫。”老者道:“比瘟疫还可怕哩!一帮儿土匪东抢西掠,村里本就三五户人家,隔三差五便来光顾,村子被洗劫一空,后来官兵围剿两次,每一次又征纳重税,妄自菲薄说,我们为你们流血流汗,你们不该尽一点义务吗?但两次均以失败告终,村人迫不得已,只得无可奈何的流落他乡。”十三郎大叫道:“莫不是卧牛山那一伙贼强盗,我正想找他们算账哩!”他一生气,手便不住颤抖,半碗粥竟喝不下去,老者接过碗喃喃道:“孩子,你别生气,莫说找人家的话,那一帮人凶残无比,好汉难敌四手,你怎敌得过他们,”十三郎道:“我便粉身碎骨也不惧,”老者生气的睃他一眼道::“你若送死,我有何必救你呢!我费九牛二虎之力救你性命,只为你好好的活下去,你死容易,你父母将来靠谁?蝼蚁尚且贪生,你如何一味不识好歹,你的妻儿谁养活呢!”一席话说得十三郎哑口无言,十三郎倒不好将自己的身世讲出,在一分辩却辜负老人一片热心,当时两人在寒暄几句,老者说道:“孩子,药在罐里我倒出来放桌上,你却待温时再喝,我上山去采几种药,”他出去一会儿端上一碗乌黑的药汁,又拿来一盘三个金黄的玉米饼,十三郎自衣兜里摸半响,却一个铜钱也没有,“哎,我身无分文却害的老人家为我上山,”他只得说道:“爷爷,你别去啦!我的病自己慢慢便好,其实不用吃药。”老者道:“我去一趟早回,你饿了先吃几个饼充饥。”他柱着杖一只手提着柳条篮自出门去。
十三郎服下床头方桌上的一碗药汤,便蒙头大睡,申时出了一身汗,但觉得浑身轻松一点儿,勉强下床,依旧头重脚轻,便在一张木登上坐下,虽然全身骨头散架一般,他却想挣扎着烧一壶水,待老者回来也好喝一碗热茶,几番起来却挪不动步,正垂头丧气着,便听到“筑,筑”的声从门前传来,不一时,老者进到屋里,一见他在板凳上坐着,忙放下装着半框草根的篮子,叫道:“快躺下,你的病一时三刻那里能好,真教人担忧。”十三郎苦笑道:“我,”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眼泪便簌簌沿着脸庞落下。老者却笑道:“好孩子,你的病慢慢就好啦!你便放心的养伤,你一流泪,我便想到儿子与我告别时哭哭啼啼的模样,我的心都碎了。”十三郎一直在床上躺了七天,第八天他终于能够下床行走,在一次聊天时老者告诉他,他遇见自己的那一个下午,自己滚在沙滩上毫无知觉,额头发烫,全身烧得火炭一般,老者说,当时我便觉你已中毒,又似受了内伤风寒,当时心觉不妙,怕你一口气不来,我也无办法,便将你绑在一个木架上拉回家,我大胆给你服下两枝断肠草,以毒攻毒,我依从前恩人给我开的方子,正巧我一个月前采得几枝野参,便掺和在药里,这才是一张完整药方,喂你服下去,我心里七上八下,也是你命不该绝,我居然用对药。老者说着一面得意,一面又显得提心吊胆。“哎!那个救我的恩人呀!瘦高个儿,长面细目,左脸颊还有一紫色小疤,他那时还给我五两银子,我的儿子没几天便生一场重病,他给的银子救了我儿的命,我也幸亏他救一命,二十二年那人说他虚岁三十一,”老者无事可做时便赞颂他的恩人,十三郎微笑着,一语不发,“哦,那是我师父,”十三郎心里明白,师父左颊确实有铜钱大的一块紫疤,而且是山东口音,但他却只佯装不认识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