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羊子认为,任何一件事情只要你肯努力去做,便有成功的希望。他忽而跑去问隔壁李姨,什么能遮掩住骚臭味儿,李姨说:“桂花油呗!什么啊!是人还是东西呢?”李姨又郑重的说,若是你屋里有异味一定是有一只死老鼠在屋内某一个隐秘的角落,她还要絮絮叨叨再说,却发现方羊子已经消弭的无影无踪。李姨款款挪动三寸金莲,一手抻一抻衣袂,“现在的青年怎么没有一点儿耐心。”她臂弯挎着一个小小的柳条筐,自匆匆的去市场买馒头。
方羊子又向前街的“王老三”面馆讨教,他经常吃两个铜板的面条,虽然消费甚少,有时候还带着他的两个伙计,王老三做小本买卖,讲究细水长流,方羊子一进门就叫道:“老三,一碗苦汤如何做得清香,又腥味的汤如何才不腥。”王老三正搬一张木登坐在门口,今日生意冷清,他无精打采,听得方羊子这么问,他一怔,支支吾吾的说:“贤侄,可是我家的面不好吃,几日不来。”上一次一块馊了的肉,他千方百计切片放在大碗汤面里,方羊子还吃过一碗,此刻他心虚。方羊子道:“我问东你说西,你听好了,”方羊子重复一遍。王老三站起身陪笑在他耳畔道:“我告诉你,苦了加糖不苦,腥了少加醋不腥,这可是我多年的经验,”他还待说,方羊子已不见。
方羊子昨日用冷水浸泡的断肠草,一群鸡食后安眠一个时辰起来仍精神饱满,他大为恼火,一气之下屈膝钻进鸡棚,先一把抓过一只大公鸡道:“你们居然挑精捡肥,为什么不吃有味儿的馍渣,你们随心所欲,岂不令我失望。”雄鸡那懂人语,拍翅蹬爪,奋力挣扎,毛羽纷飞,方羊子大怒,掰开公鸡黄色尖喙,将地上的馍渣塞它口里,每一只鸡皆喂几片儿,强让吞咽下去。地上干干净净,还有三五只鸡轮不到吃,方羊子探身出鸡厩,头顶几根白红羽毛,神色沮丧,身上一股浓烈鸡粪气息。他走到庭院,发一会儿痴,心事重重,他就想,我的末日怕要到了。不如先去大吃一顿再说,他一生气就到“王老三”饭店,叫一碗猪肉面,来一壶老酒,又要一碟熟牛肉。味道还真不好哩!肉虽软烂颇酸,方羊子正要说醋放得太多。面条才吃一口,一个人步伐踩的震天响,扑踏,踏踏,只听那人叫道:“儿啊!我家的鸡怎么全死了,谁干的,我和他拼命,”方羊子一听声音便知道爹来了,回头道:“爹啊,这叫啥事,不就死几只鸡。”他爹气忿忿道:“我儿,一只鸡也值十个铜钱哩!”方羊子道:“且别乱嚷,待先我吃罢饭。”方羊子无心品尝,狼吞虎咽一碗面条吸吸溜溜下肚,他爹吃尽一碟牛肉,父子俩饮尽一壶酒。方羊子将信将疑,回家便见鸡厩里一只只鸡一摆儿直挺挺躺着,血红鸡冠已经乌紫,还有几只没有食馍渣的母鸡,瑟瑟缩缩挤在一隅。方羊子喜欢道:“爹啊!死了也罢,也许睡着了,且等一等。”他爹张口嚎叫:“我的可怜的十二只鸡啊!”
第二日一只只死鸡不仅没有醒来,连身子也烂去一半儿,方羊子打扫一番,将死鸡埋在不远一洼荒地,暗自窃喜,如今已经成功在望,他因此一早起床匆匆忙忙的问李姨又问王老三,王老三的一席话令他茅塞顿开,不就是添加佐料吗?和烹饪无甚区别,这也容易。他于是熬一锅断肠草汤,加红糖蜂蜜,添加果浆,加硝,日夜忙碌,咦,三五十次实验,还真熬得像一锅红茶哩。
方羊子经过无数次自认为常人难以坚持的实验,大功告成,巷子口老出没一只野狗,二尺长,瘦骨嶙峋,常东游西逛伸着头用花红鼻子东拱西嗅在街道寻找食物,方羊子一见他便掷一个馒头,前两次那条狗一嗅他蘸着药汁的馒头狂吠两声夹尾狂逃,吱吱的叫,仿佛才揍一大棍似的,但这一次远远的抛一个馒头,那狗不走,摇头摆尾上前,左看又看,便一口吞下,只听他呜呜哀嚎一声,便四蹄朝天,连蹬腿才蹬了一下,口里吐出一堆儿白沫,呜呼哀哉。方羊子的眼泪流出,“我终于获得成功,我的心血没有白费,我真的不容易,”方羊子高兴极了也哭,绝望也哭,他一哭罢,心情开朗。这一日只钻在屋内,从午时一直睡到第二天午时,他已经两日两夜未眠。他知道十三刀随时会出现,也许已经在某一处,他此时心绪安静的等着他。他现在对十三刀那一种热烈的友谊丧失殆尽,那一种当初愿意为他赴汤蹈火的情感也没有了,他是他,我是我,我不过仅仅认识他而已。
方羊子在午时醒来,他躺在床上睁大眼睛,他望着木顶的天花板无聊的数起天花板上的木条,一共一百零十六根松木板,他数到第九十九根,他这一会儿实在懒得动,也不愿意习武,这时一个人敲他的房门,“哐哐”颇重的手力,那人唤道:“小哥儿,有人找,烦你起来了,”嗓音嘶哑,方羊子一听便知是自己的伙计张老头,方羊子道:“你先走,我就去。”他穿上红凌衫,一条宽宽的黑布裤,一双油亮的牛皮靴。腰里扎一条红布软绸缎带。左手里端着一个陶坛,神采奕奕的朝府佑街走去,今日天色晴朗,天空蔚蓝如镜,街上行人乱哄哄拥挤如蚂蚁倾巢,背着竹篓的农夫,拉着孩童的妇人,拄着拐杖的老头儿,一脸褶纹的老妇人,乞丐,美丽的少女,又闲又懒的痞子,时而有一辆驴车,马车,一乘四抬大轿从人丛里横穿过去,这条街每隔四天繁闹一次,四天逢一次集,方圆百里的人便聚集一处,有的人挑回两箩筐油盐酱醋,有的人就买一件衣衫,有的人只是东瞧西望,有的人只为糊一张口,有的人日赚斗金。方羊子在熙熙攘攘的人海里穿行,他步伐迈得很大,很有力气,?着头挺起胸膛,认识他的人还有不认识他的许多人纷纷让路,因为他的一袭新装令他宛如纨绔公子,他忽然心上一热,因为一个如花朵一样的女子对他莞尔一笑,也许她正望他身后的一位少年,无数赞羡慕的目光注视着他,仿佛他无限富贵。方羊子在雇佣第一个伙计时,便得到诸人夸奖,而今他走在街上,他已经远远的望见他的两个小摊。围着十几个人,同时也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少年,那少年双眼极大,老实说,撑得眼眶似乎容不下那一对儿眼珠,双眸突出,目光暴戾之气四射,方羊子一见他一颗心剧烈一跳,不知怎的,他只觉得自己旺盛的精力一泄而尽,那少年便是十三刀,十三刀也覷着他了,便迎面大步走来,十三刀说:“你瘦了,三日不见如隔三秋,你也憔悴了。”方羊子虽然也知道自己消瘦,方才系腰带只觉绸带渐长,却大笑道:“我与你去一个好去处叙话。”他也不待十三刀答复,自顾望西边走,他来到一座两层高的酒楼,那时候凤城还只有这一家气派的酒楼,大大的木匾悬挂在高高的红门楣之上,叫“红兴官府菜”。七年后此楼化为一片灰烬,仅余矮壁残垣,满地瓦砾,当时十三刀做了十几天城主,囚禁县令及士兵,那酒楼的主人负责伙食,一味节约,待大军赶走十三刀,活着的官兵心恨这主人吝啬,一个小兵在一个夜里放起一把火,虽然无一人死亡,但却将这一座经历十余年曾经风光无限的高楼夷为平地。十三刀尾随方羊子进了店门,室内陈设华贵,铺垫着一条长长的猩红地毯,两个人一前一后,一个穿着灰色衣衫的小厮迎上前,自引他们进一间阁房,银白色的木椅,银白色的大圆桌,银白色的墙壁,连酒器茶壶也是银白色。十三刀恍惚如在幻境,方羊子对小厮低声吩咐几句,将手里端着的陶坛放在桌上,小厮出去掩上门。十三刀兴致盎然道:“不想你如此大方,我只要药,”方羊子冷笑道:“不难,但我有一事说明,当日你授我武艺时说:“无人时要叫你师父”,三日前你又说断绝恩义,我知道我永远无法永远满足你的要求,”十三刀大怒,探身上前一把抓起方羊子掷在地上,“够了,师父老是老和尚念经一样的啰嗦,你居然也对我端起架子,你算什么东西,你居然敢指责我,你活得不耐烦了,不就是一瓶毒药吗?”方羊子在地上一边强撑起身,脊椎骨仿佛也要断裂,他嘿嘿的笑道:“我告诉你,我就是死也不会认你这个师父,我不认,你废我武功吧!”十三刀一记重重的耳光抽得方羊子眼冒无数金星,他仍咧着嘴在笑。十三刀道:“我现在就废了你。”十三刀脸色紫红才举起右拳,这时门轻轻被推开,小厮走进来惊得呆了,他双手托着一个白玉盘,手一颤抖,方羊子低声道:“与你无关的事情,快出去。”十三刀见白玉盘里的一个雪白大瓷碗里的水煮肉片红红的油汁淌出碗口,十三刀心里一丝苦涩涌上心头,自己跟随师父六年,师父日日食素菜,不许杀生。凡一事不合他意,便训斥他,重则打,轻则罚他面壁思过,他一旦孤零零坐在一个山洞里,便天方百计设法偷逃下山,师父从不到洞里来,师父从不惩罚师哥,师哥生性腼腆像个女孩儿,他羡慕师哥,有一点儿嫉妒,但师哥得痨病死了,师父愈加管得他严厉,昨日嫌他不好好习武又罚他面壁,他忽然很恨师父,他真希望他对他客客气气,师父还有一本册子,无事打开一看,他常偷窥一眼。师父老说:“打是亲,骂是爱,我打骂你是希望你日后出人投地。我一共就收你两个徒弟,你师哥天分愚笨,但勤奋,你呢!若有他一半儿的用功,我的衣钵也有传人,也脸比斗大”十三刀一听这话,心里就气恼,哼,谁稀罕做你的徒弟,你别把我逼急了,急了咱俩刀戒相见。师父十天前又说:“哎!我还是在收一个徒弟吧,在过二三年,你下自山去吧!”十三刀闷闷不乐道:“我受这么多年辛苦,你的绝学还学不到三成,尤其你的“降魔掌”,在终南山亲自听你对师伯说:“这套掌法至少要苦练五年”,师伯一生不收徒,现在你的传人唯有我一个,你还新收一个徒弟,难道我便练不出“降魔掌”吗?你分明赶我下山,你无情我无意,不杀你由不得我,你死了,我也能称霸一方,你再收一个徒弟,他日练成神功,我难免受他管辖,一生不能过快活日子。”
那小厮神色困惑的走出,口里自言自语的道,这闹着玩,可是在这里损坏一件玉器只怕你们赔不起。那十三刀又举起右手,伸直五指并拢如刀,再一次作势砍下,问道:“我收你为徒,授你武功,你为何不心生感激。”方羊子道:“我万分感激。”十三刀锐声道:“你为何说与我再无师徒情分?”方羊子道:“你强人所难,时刻性命要挟于我,还谈什么情分,”十三刀竖眉道:“药呢!药到我手里自然饶你,从此只是陌路人。”方羊子脸色煞白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缓缓扶墙站起,其实并未受伤,他可是一直内外兼修,一身的铁铸筋骨。他不过故意在十三刀面前表现的虚弱,若十三刀痛下杀手,他立刻猝不及防的出击。方羊子摇摇晃晃走到桌旁,擎起玉壶斟满两盅酒端起一盅酒道:“论年纪,我大你五岁,我虽然年长,不过白活十九载,敬你一杯,你年少有为,他日大展宏图。”十三刀瞪眼道:“啰哩巴嗦”心里却欢喜,方羊子道:“我本以为自己唯有一死,你放我一条生路,当初只思着人亡财尽,现在人犹在,钱也用罄,这一顿饭花化干戈为玉帛。”两个人一起饮下两盅,方羊子道:“我的胸口好痛,实在不能相陪。”十三刀自顾夹菜大嚼道:“你走吧!”方羊子将一边的瓷坛推在他面前说:“这便是你要的剧毒,无色无味。本人告辞”。方羊子一手搭在胸膛出去,走时跄跄踉踉,一出店门,如飞而去。
十三刀一手将方羊子给的一壶毒汁摇得哗哗啦啦响,一边夹着菜,一会儿执起酒壶长嘴对着口里,咕咕咚咚的喝,桌上方羊子还放着一张五十两银票,十三刀吃饱喝足一结帐,还余白银一两。十三刀一手拎着陶坛,自出城去,一出城门不远,便在道旁一株树下坐倒,鼾声如雷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