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谷熟了。
今年老天爷照顾得紧,整个夏天雨水充足,每个稻穗都灌饱了浆,又被初秋的太阳美美晒了十几二十天,现下一个个沉甸甸的,在微风中不住的摇头晃脑。
何家梁的乡亲们和往年一样聚拢在一处,从李寡妇家的稻田开始收割,因为李寡妇家的梯田在最下面,照例是要早熟两天的。这个百十来户人家的深山小村落,不管是春播还是秋收,但凡需要出大力气的活计,都是村长把人招呼在一起,挨家挨户帮着干。此时村民们正一排排弯腰行进在李寡妇家的梯田里。
互相帮扶既是传统,又是不得已。
村里百十来户人家,真正的壮劳力没有几个。每隔十几二十年一场的战祸像一个无底洞,把一代代男丁都填了进去。现在村里好些个缺胳膊少腿,从战场上捡了条命的残疾,健壮的男人没几个,再就是些未成年的孩子,倒是寡妇几乎每家都有一两个。
何春算是为数不多的壮劳力中的一个,翻过年开春就十八了,要换做别人家,到了十八岁早就结婚生子了。娶老婆娶得早,娶得多,生的孩子便多,免的赋税徭役便多。当然,最主要的是,男丁但凡满了十八岁,不管有没有娶老婆生孩子,只要起了战事,都要要被征丁入伍的,上战场前留条根,总是必须的。
因为连年战祸,在酬洲七国的哪一处,男人总是少过女人,有些村寨甚至没有壮年男子,所以娶妻生子是件容易的事情,便是娶好几个老婆的也大有人在。倒不是人们好色贪欲,而是到处都是孤儿寡母,所以更多的是一个在战场上受伤残疾的汉子,带了几个女人,一堆孩子在同一个屋檐下遮风避雨,在同一个饭锅里分食果腹。因此在酬洲大陆,多娶几个老婆,非但没人指摘,反倒会令人称道。
何春人高马大,比其他村民高出整整一个脑袋,长得也一脸英气,浓浓的一对蚕眉,一双大眼睛清澈明亮,高鼻梁,两爿嘴唇红红的,像涂了谁家的胭脂一般。他干起活来也是一把好手,不管给谁家干活,从不惜力,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
此时的何春正弯着腰一拢一拢割着稻子,太阳晒在健硕的背上,泛着油光。
离晚饭还有个把时辰,李寡妇提着个装满炒米的布袋,挨个招呼干活的人吃把炒米压压饥。李寡妇的大女儿烟翠拎着个瓦罐,盛着清水,供干活的人们解渴。
娘俩走到何春这一块地头,李寡妇麻利地从褂子里摸出两个鸡蛋,丢到炒米袋子里,然后把袋子给烟翠手里一塞,使个眼色道:“给你春哥送过去,让垫吧两口歇会再干。”
烟翠会了意,提了炒米袋子,连蹦带跳跑到何春跟前,抓起鸡蛋给何春递了过去道:“春哥,吃把米喝口水,歇会吧。”何春直起腰,手里提着镰刀和稻谷,道:“我还不饿,你先给别人吧。”烟翠哪管那么多,一把将鸡蛋塞进何春怀里。
“咋我们就没鸡蛋呢?”隔壁地头的张婶喊道。
又有人喊:“咋还上手了,烟翠,摸到啥没有啊?”接着地里其他人一起跟着哄笑起来。
烟翠涨红了脸,埋怨似得看了何春一眼,别人家的男人这般大时,孩子都有了,唯独他,像个榆木疙瘩一般,对四邻女子的好意全当看不见,怕是学本事学傻了,想到这里低着头,提着米袋往他娘那边去了。
在张婶旁干活的女儿杜娟见何春一脸尴尬,径直过来,从自己怀里掏出帕子,给何春递过去,道:“春哥,别理他们,擦把汗。”何春看着那帕子,淡绿的底子上绣着一对鸳鸯活灵活现,知道这是杜娟自己绣的,杜娟的女工向来是村里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不用,不用。”何春说着抬起胳膊,用小臂在额头胡乱抹了一把。
杜娟提起帕子,便往何春脸上擦去。
何春无奈,只好由她把头面脖颈擦个遍,手帕上淡淡的女儿香顿时在面前弥漫开来。
何春惋惜地道:“太糟践了。”
“糟践什么糟践?”杜娟说罢把帕子塞到何春怀里,道,“手帕不就用来擦脸的么?”
“又来一个上手的。”“杜娟摸到啥没有啊?”隔壁田里又有人起哄。
杜娟冲那边道:“摸到两个蛋,怎么了?”说罢回到自己干活的那块田里。隔壁田里的哄笑声更大了。
这一切都看在另一畦地里干活的何春的父亲何老爹的眼里。何老爹不由皱了皱眉头,对身边的小女儿灵儿道:“去给你哥送口水过去。”灵儿应声提了水给何春送过去。
按理说,有这样一个出色的儿子,何老爹应该开心才对。何春在村里的孩子们当中,无疑是出类拔萃的。便是附近的十里八乡,也没有哪家的孩子敢拿出来和何春相提并论。何春性子老实厚道,长得高大英俊,干活手脚勤快,更是山上砺仙道长的弟子,哪家的女孩子不把何春当做首选。何止是村里,便是附近地界何春也是有点名头的。这几年,来提亲的人几乎要踏破何老爹家的门槛,但无论美丑贵贱,何老爹从来都是婉言谢绝。
其实,村里人都知道何老爹的打算。何春不是何老爹亲生的,是从路上捡来的,这不是什么秘密,所谓肥水不留外人田,何老爹生了三个女儿,灵儿嫁给何春自然再好不过,要不是灵儿的两个姐姐出嫁了,纵是三个全部嫁给何春,何老爹也是乐意的。
旁人都如此猜测何老爹的打算,他们却哪里能知道何老爹的心思。若这事真有这么好办,何春和灵儿别说成婚,娃都生出来了。
十六年前,曲利两国开战,利军几乎全军覆没,利国征南将军柏冲下落不明,这本是多少年来曲国难得的大胜。
当时的何老爹还是个刚满三十的汉子,叫何富,是这一战的参与者,但大胜却跟他没有关系。开战伊始,两军试探交锋,何富便让砍伤了腿,被丢在了伤兵营里。
后来战况转变,曲国连胜几仗,曲军逐渐向利国方向推进过去,何富所在的伤兵营就被远远抛在后边。
说是伤兵营,但因为开战不久,其实营里本就没有几个伤兵,后来重伤不治又死了几个,最终就剩了何富一个人。见人死得都差不多了,几个营管一合计,给何富留了些吃用,伤药,他们自个儿跑到前线抢军功去了。
此时何富腿上的伤非但没好,伤口还开始溃烂。他一个人在伤兵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靠自个挣扎着求活。可那年秋天偏偏多雨,空气中泛着潮气,伤口总不见好,剩下的一点粮食又开始发霉,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要再这样下去,怕是非但腿保不住,命也要没了。
这天夜里下着雨,何富一个人饿着肚子发着烧,蜷在草堆里打摆子,进来一个人他都没有发觉。
进来的这个人本是来躲雨的,没想到这看似废弃的营帐里居然有活人。
这人给何富一些吃食,待他吃罢,便开始问一些战场上的事情。何富本是个小兵,开战没几天又来这里了,能知道些什么,只能把看到的听到的紧着说了。
两人正一问一答,这人怀里传出婴儿啼哭声,原来这人怀里还裹着个孩子。
这人正是端木远。
问完战场上的事,端木远见何富所知有限,随口问起他的伤势,何老爹一五一十的说了。
好歹救人一命,端木远让何富忍者疼,剜掉伤口上的烂肉,又敷上自己带的金创药。
端木远一边给何富治着伤,一边为了分他的心,和他聊起了他家的情况。
这何富家在何家梁,远在四象山下,靠近赤松林,是个山里的小村子,百十来户人家。何富有两个女儿,他此次从军出征前,老婆怀着第三胎都四个月了,不出意外,等他回去就能抱个大胖小子了。
聊着聊着,端木远生起了寄孤的念头。
端木远想着自己孤身一人,带着这小柏离有许多不便。一来自己不会带孩子,有个头疼脑热啥的自己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二来自己行走江湖,居无定所,小柏离跟着自己难免要吃苦,三来那兆修的人定然会一直追踪自己,紧要关头少不了打打杀杀,小柏离跟着自己肯定不安全,所以要把小柏离寄养在一个合适的人家。
这人看着老实厚道,家住的偏远,媳妇又要生了,奶水定然是有的,虽然是穷苦人家,但穷苦人家也有穷苦人家的好处。再说了,有我端木远在,还怕穷苦二字?
打定主意,端木远和何富商议寄养之事。
何富也正如端木远所看到的,是个老实厚道人,但厚道归厚道,却不傻,而且混迹行伍,见识也是有点的。在他看来,端木远行为举止,背上的剑,怀里的药,给自己治伤的手段,便都如天神一般,若不是赶巧了,怎么会高攀上这种江湖人物?若非这赶巧了,怕是自己在这伤兵营里烂成骨头,都没有人会知道,这救命之恩,怎么都要报的。再说自己就盼着有个儿子,虽说老婆肚子里的货没有揭盅,但是不是儿子都是五五开,再说了儿子还怕多?虽说是寄养,老话说生不如养,养大了还怕孩子不认这个爹不成?一圈合计下来,何富当然是一百个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