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长孙翊进宫去当值。回来时,亦是晚间。
他过去时,她半坐着,身子慵懒地倚靠在床上,未施粉黛,青丝披散,许是房中有火盆,让她雪白的双颊上染了一丝红晕,似出水清莲。她露出一截白如莲藕的玉臂,水葱般的手中拿着一卷书,人却阖着眼,一排排睫毛覆在微阖的眼上,恰如蛾子。
长孙翊在她身旁坐下,悄悄拿走了她手里的书,拿住她纤细的手腕给她把脉,心微微放了下来,她的气色较红润有光泽,整个人看起来好多了。
他打算离开时,不想她却醒了过来,朱唇微启:“师兄,你回来了。”声音还带着点困倦。
“嗯,我回来了。你今日感觉怎么样?”长孙翊将她的手放进衾被中,一边问她。
“好多了,有师兄你这样的神医在,怎么会不好。”她柔声细语。秋水般的双瞳一直望着他,让他觉得美好又不真实。
傅凝烟看着长孙翊,他俊毅的脸庞棱角分明,她睡着时,也想着他的样子,就一日而已,她竟有点想念他。查觉到自己这样的心思,她又低下了头,不再看他。
他似乎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就和她说了会两个人小时候的事儿。
长孙翊想起了许久未见的师父,便问她:“凝儿,这些年,你怎么过的?还有,我记得你的寒症,是不适合练武的,师父为什么会同意教你?师父呢?他老人家如今在何处?''
听他提及师父,傅凝烟白瓷般的脸上却瞬间带了几分悲戚:“师兄,师父他,已经亡故了,两年前就去了。”傅凝烟徐徐答道。
亡故?长孙翊双手抓住了傅凝烟的双肩,目眦欲裂:“亡故?怎么会,两年前我那时见到他时,他还好好的呢。怎么会这样?你在骗我对不对?”他不可置信的望着傅凝烟,都没感觉到自己的双手在发抖。
“是真的,师兄,师父他那次从宋国回来,就去了。”傅凝烟语带凝噎。师父把她抚养长大,带她求医,教她习武,他去了,傅凝烟是万分难受的。
见她再次重复,长孙翊抓住傅凝烟双肩的手缓缓落下。师父,怎么会这样?难怪他和师父两年前就断了联系,他也收不到凝烟的信。来了卫国半年,也没找到师父的踪迹。原来那次宋国一别,竟成了永别。
可师父对他谆谆教导,却恍如昨日。
长孙翊才刚沉浸在找到师妹的喜悦里,一下子却又陷入了恩师亡故的巨大的悲痛中。
如此的大起大落,大喜大悲。让他一时难以接受。傅凝烟看见他黑眸中难以掩饰的哀戚,亦不忍直视,便慢慢地低下头,不再看他。
“师父他,怎么去的?”半晌,长孙翊才喃喃地问道。
傅凝烟沉吟道:“自尽。师父回来时,和我说了好些话,他叫我好好活着,不要拘泥于仇恨。我那时并没有想到这是他最后一次同我说这样掏心的话。没过几日,师父就自尽了。我到如今,都不明白是为何?”她语气中充满了悲伤。
“自尽么?”长孙翊重复着。师父那样快意的江湖人士,最后竟然选择了这样的辞世之法。他不解。
“我把师父葬在了荥山,这是师父的遗言。”傅凝烟说道。
荥山,是她和师父一直住的地方。也是她父母亲人安葬之处。
师父曾是江湖侠士,四海为家。最后除了留下了一封将他葬在荥山的遗言外,没有其他话。
她想,师兄应该是想去拜祭的。
两人沉默了许久。
傅凝烟才将其他事告诉他。她的病确实不适宜学武,是她后来软磨硬泡师父才答应了她的。
长孙翊的医术果然是高明的,养了几天后,傅凝烟的身份就渐有起色,她打算出去走走。
春梅为她换了一身浅紫色衣裳,很合她的心意。又怕她冷,给她披了银狐披风,傅凝烟看那披风,毛色纯正,是上品。
春梅陪她出了门,原来下了一夜的雪。白雪皑皑,冬日暖阳照下来,别有一番韵味。
她发现家里的下人们都在忙忙碌碌的,有打扫的,也有采买东西的,洋溢着喜气。便问春梅:“他们这是在做什么?”春梅见她如此问,笑道:“姑娘莫不是病的日子久了,怎连年关将至都不记得了?”
傅凝烟听她这么说,也觉得自己有点傻气了。是不记得,还是不愿意记起呢?年节,阖家团圆的日子,她都想不起那是多么久远的事了。
她去了师兄的房间,发现他不在,转身要出去时,发现有东西掉在地上,便俯身拿起,原来是师兄的带钩,她对春梅说:“怎么东西都不好好保管着?”
春梅见了,把带钩收好后,又把房中下人斥责了一顿,两人方才离开。
傅凝烟见春梅刚才的样子,觉得自己小瞧了她。原来她是个稳重的丫头。偏在自己面前莽撞,倒也可爱。
两人又离了前院,往后去。沿着小径走,穿过花房,到了后院廊下的花园,那里种着几棵树。傅凝烟看出是梅树。
寒冬腊月,其他树倒也罢了,只是梅本该凌寒而开才对。竟没有开花,她没了兴致,又转头看其他的树。
只是看见那另外两棵树时,呆了半晌。
见她呆呆望着,春梅以为她不知道,便和她解释:“姑娘,这两株是梨树,公子当初选了这个院子,就是因为这两棵梨树,公子说,梨花开了很好看。”
“你家公子很喜欢梨树吗?”她不禁问道。
春梅欣喜地说:“是呀,公子很喜欢梨树,也喜欢梨花,姑娘你呢?你也喜欢吗?”
春时风入户,几片落朝衣。梨花,确实很美。
她其实并不喜欢,梨―离。世人多畏其不详,甚少有人会在园中栽种梨花。
而且喜欢梨花的那个人,她已经死了。想起那个人,“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她又低喃。
不过,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梨花的呢?当年初识时,他见她手中的梨花,明明很不喜啊。如今怎又换了性情?
见她不语,春梅又说:‘姑娘肯定是喜欢的,公子准备的,不是都很合姑娘的意吗。’‘你这样觉得,算是吧。
傅凝烟笑着。通过几日相处,她也算是摸清了这个小丫头的性格,天真可爱又耿直,总是有什么就说什么。她很喜欢她。
“那既然姑娘你和公子这么合的来,不如你就嫁给我们公子,当他的娘子吧。姑娘你长的这般貌美,和我家公子真是很相配呢。”春梅又说。
‘你说什么’傅凝烟她一个小丫头竟会说出这种话来,又好像心里某个角落被触到,脸上微微红了红,不觉问道:“你家公子没有娶妻吗”
春梅见傅凝烟问,更加高兴了,笑道:“没有啊,别说娶妻,就连侍奉的人也没有呢,我家夫人都快急死了。姑娘你要是嫁给我家公子,夫人一定会喜欢你的。”她说的眉飞色舞。
傅凝烟心下奇怪:师兄竟然还未娶妻,宋国和卫国婚嫁之俗都是一样的,他长我两岁,今年十八了,凭他那样的才貌,也该娶妻生子了。
春梅却道:“姑娘,你还在犹豫什么,就嫁给我家公子吧,公子肯定会待你很好的。”
傅凝烟听了,故意沉下脸来:“你这小妮子,越发口无遮拦,是想嫁人了吧,看来我要告诉你家公子才是,早早给你找个如意郎君。”
春梅这下慌了,忙哀求她:“求姑娘别和公子说,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不想过苦日子了,不想被人伢子打。”她连哭带说。
让傅凝烟觉的不忍心,语气软了下来,“好了,好了,我不说就是了,你别哭啊。”
“真的,姑娘不骗我。”她似是不信,仰头看着傅凝烟。傅凝烟也深深懊恼自己怎么就这么说了呢,真是吓坏了她吧,她也不过比自己小一岁而已,为奴为婢。日子那里会好过。
“不会的,我保证,快把眼泪擦了。”她用怀里的帕子给春梅试泪,春梅哄了她好久,这丫头才停止哭泣。
“谢谢姑娘。”春梅感激地道。还从来没人这么待过她,春梅是实心实意向她道谢。
两人在此处呆了一会儿,便又启步盈盈向前走去。这时,傅凝烟看到前面有个亭子,亭中有三个人。
一个是她师兄,有一个墨色长衫的她也认识,是师兄身边的小药童,叫阿山的。她在宫里就见过他,来许府这些天,也算是熟识了。阿山是个机灵的少年。
至于另外一人,他一身黑色衣衫,年纪约莫比师兄还长十来岁。他们三人不知道在那亭中说些什么,她不好过去,就止了步。
她的师兄此时站在亭中,长身玉立。背向那两人,似在说什么。他今日穿着一身青色衣衫,外罩白狐披风。
虽然还是易容了,但从侧面看,依然宛若谪仙。他面前有一青松,厚厚的雪压在松枝上,但松依然挺拔矗立着,那雪成了松的点缀,绿白相间,生意盎然。恰和亭中那剑眉星目,朗月疏星的男子融为了一幅绝美的画卷。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这让傅凝烟有瞬间的痴迷。
此时,长孙翊也看见了她,他对上她的眼神,两人四目相对。她微微一笑,就看见他出了亭子下台阶了向她走来:“你今日倒出来了,我也正想着让你出来走走,老憋在屋里,怕是要闷坏了,可巧,你就来了。”
他走到傅凝烟身旁,她笑道:“托师兄的福,我好多了,就出来走走。”
两人一起上了亭中,阿山对她说道:“姑娘好。”凝烟笑了笑。长孙翊指着那黑衣男子对她说:“这是阿山的叔叔泽义。”傅凝烟向他点头示意。
“凝儿,你……”长孙翊欲言又止。
“我姓傅。”她清脆的说道。长孙翊听了亦是微笑着看她。他们两人,认识这么多年,连彼此姓氏都不知道,却如此亲近,也是世间奇闻吧,她亦对他笑了笑。
她眉眼间的笑意让他觉得如沐春风,这般温柔的笑,悄悄地就走进了他的眼眸,触动着他的心。
那人听了向傅凝烟抱拳道:“傅姑娘安好。”然后向长孙翊道:“公子,您交代的事,都办好了。”
长孙翊吩咐他道:“那你就去忙吧。”“是。”黑衫男子应声而去。亭中只剩了傅凝烟他们四人。
傅凝烟又回头对长孙翊问道:“我想歇着了,走了许久,有点累了。你要回去了吗?”长孙翊:“是了,该回去了,一起回去吧。”他的声音很是悦耳。“嗯。”傅凝烟点了点头。
长孙翊朝她走近了些,傅凝烟垂眸。打算转身和他一起。只是傅凝烟一个慌神,竟然发现她被长孙翊打横抱起了。
她慌张问道:“师兄,你这是做什么?”她心一下子跳的很快,他怎么突然就抱着她了,可手臂还是不自觉的抓住了他的衣服。
“你不是说有点累了吗?我送你回去。”他低声对着她说。声音是一贯的温柔体贴。
“可是,这样不好,被人瞧见了,会笑话我的。师兄,你快放我下来。”她声音颤抖。看得出来,她很害怕。她还没被男子抱过呢,她怎能不紧张。何况是师兄抱她,她就更加心慌。
她忙把头埋进他的胸膛,怕他没听见,又重复着,“师兄,你快放下我,这样不好。”
见她害怕的这般模样,长孙翊低头安慰:“凝儿,别怕,你可以看看,没人看我们。”
傅凝烟却不信,“真的?”她声若蚊呐。可见心里有多么害怕。
他看着自己怀中那瑟瑟发抖的小人儿,心疼她这般小心翼翼,低低俯首在她耳畔说:“你不信,可以看看。凝儿。我不会骗你。”他的声线温柔中带有一丝蛊惑之感。
让傅凝烟鬼事神差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转首看了一下,果然下人们都在忙自己的活计,春梅和阿山两个人也都躲躲的远远的,她这才放下心来。又把头埋进他怀中,用那双柔夷搂住他的脖颈,小声说:“那我们快回去吧。”
“好。”长孙翊微微一笑,将她抱紧,用披风上将她脸遮住,抱着她一路向她房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