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以轩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到陈纤羽家了。等把她送到小区里,已经是十二点多了。申以轩谢绝陈纤羽母亲的留下来吃饭的邀请,老爷子的家离着不是很远,没必要再麻烦人家。
打着伞穿梭在雨帘里,风愈发的大了,裤脚也有些湿了,雨却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车鸣与溅起积水的声响混杂在一起,回荡在申以轩的四周,霓虹灯在此时也显得晃眼睛不舒服。
他佝偻着身子,加快了脚步,可没走几步又停了下来。嘈杂的雨声里,一段咿咿呀呀的唱腔断续传来,微弱却不曾断绝。申以轩不禁挺直了腰板,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想从嘈杂声中分离出那一阙曲。
“一来是马谡无谋少才能,二来是将帅不和失街亭。
你连得三城多侥幸,贪得无厌你又夺我的西城……”申以轩跟着声音唱了起来,却是《空城计》里的一段。这随口唱的几句,或许称不上劲健婉转、古朴平直,倒也是有板有眼。
循着声音,申以轩走到了一家小餐馆前。在这条寸土寸金的街上,即便只是巴掌大的地方也是价值不菲,这里的店铺无非就是高消费的代言词,就像不远处的登喜路门店。可是这里却开了一家小餐馆,红色的招牌上还有“古井贡酒”的冠名,几个印刷体的的大字昭示着它的身份——“早点小炒快餐”,一切的一切,都透露着浓郁的中国乡土气息。
也不知道这种店是怎么开到这里的,就如同胡歌和霍建华把黄渤夹在了中间,总有种说不出的怪异。申以轩径直走进去,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来,将雨伞不重不轻的拍在桌子上,静静地听着屋里的老人在那哼唱。
外面的雨渐渐小了,屋里的声音也渐渐小了。只听得屋里一阵收拾东西的“噗噗通通”,不多时,一个老头走了出来。花白的头发钢针般虬立,面庞上的肌肉却已经松垮,就如同他那褐色的衣服般褶皱。足蹬一双老布鞋,手里摇个蒲扇,慢悠悠地走到了申以轩跟前。
“过来了啊。”
申以轩从桌上抽出双筷子摆弄着,随意的嗯了一声。
“吃点啥?”
“来碗面吧。”
“行,先坐会。”
说完,老头子又走进了屋里,只留下申以轩一人坐在这间小餐馆里。就如同是小县城里小餐馆,这里的装修十分简陋,仅仅是白粉刷了遍墙,几张木头椅子塑料桌子,就是这里的全部摆设了。不过桌子倒不像一般小吃店那样油腻,筷子也是用餐巾纸包好,一双双插在筷笼里,整体看来倒是挺清爽的。
申以轩把一双漆木筷子转的都快成了花,那老人才端着碗面出来。青瓷大碗冒着热气,另只手里还拿着个青壳鸭蛋。申以轩接过面,抽了抽鼻子,然后使劲打了个喷嚏。
“手抖了,辣子撒多了,凑活着吃吧。”老人淡淡说了句,坐在申以轩对面,又慢悠悠地摇起了蒲扇。
申以轩倒也没作怪,挑起面,夹带着黄瓜丝咬了一大口,顿时只感觉口腔里进了团火,辣油里的碎芝麻根本尝不出香味,只是单纯的辣。蒜头渣也淹没在这齐辣之中,只留下点点微苦。他伸出舌头发出粗重的喘息声,手里却没停下来,剥起了咸鸭蛋。端午过去也没多长时间,却没吃到鸭蛋,今天正好补了这个憾事。
老人摇着蒲扇给申以轩打打风,开口道:“你们放暑假了吧?”
“昨天刚放下。”
“这么大雨还来看你家老爷子啊。”
“出来玩,顺便就过来看看。”
老人点点头,“还是你孝顺啊,不像我家那个,十天半个月连个电话都不知道打。”
申以轩没有再接下去,筷子挑了鸭点蛋黄放入嘴中,又低下头吃起了面。老人的辣油的确是放的有点多,这才几口面下肚,额头已经是汗涔涔了。所幸雨天凉爽,还能接受。
“你家老爷子胃口还是好啊,早上过来连吃了两碗馄饨,嘿嘿,看的旁边那小伙子一愣一愣的。”
“今年老杨头忒不厚道,这都七月份了,虾籽还没给我送过来也不知道他在那搞什么名堂。”
“现在这天气是反常啊,动不动就下大雨,下完大雨又热的不行,不是什么好兆头。”
……
老人在这絮絮叨叨,申以轩只管低头吃面。老人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着。其实和老人家聊天很简单,静静地听着就行了,根本就不需要你说些什么,他们只要有个说话的对象就行了。
他的儿子不太成器,二十好几的人了,每天就是酒吧夜店,工资全败在这上面了,时不时还得老人家接济着点。妻子生儿子的时候难产死了,就他一个人开着这家店。这些年不知多少人上门要买这店的产权,全被他挥着大扫帚赶出去了。满街爱马仕普拉达里冷不丁弄个“早点小炒快餐”,还是挺有意思的。
老人家对此全不在乎,每天雷打不动五点钟开门,送走几个老主顾后,要么一个人唱唱戏,要么就搬个小椅子,坐在门外面看靓男靓女来来往往,一坐就是半天。
申以轩自幼和爷爷生活,小时候天不亮就和老爷子一块出去打拳,回来就在这里吃早饭。早饭倒也简单,无非就是面条稀饭馄饨,有时候这老人开心,做些杂粮饼春卷什么的,小小的申以轩就当是改善生活了。这么些年来,和这老人倒也是有几分交情了。
此刻申以轩拿张纸巾擦擦嘴,只觉得几天来的疲惫一扫而光。老人还在念叨着什么,他也不着急走,就又坐着聊了会。直到外面的雨停了,申以轩才站起身,说声“走了”。老人也站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走吧走吧,多去看看你家老爷子,是好事啊。”
申以轩嗯了一声,拿起雨伞走向了街道。老人手扶着玻璃门,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轻轻叹息了一声,“这样的好娃子,父母当年这么就那么狠心,都是命啊……”
申以轩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又恢复了原样。
即便已经走出十几米,申以轩还是听见了老人的这番叹息,一时间心里空旷地有些难受。
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这样了,还以为自己真的不在乎,他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
申以轩从没想过忘记自己是个弃儿。
去年暑假,他特地去了一趟西藏,却没有去昆仑,真的要寻找自己的生世时,申以轩还是缺了那一点勇气——他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
反正这么多年过的也挺好,何必在去强求。若真是有缘,纵然山高水长,他日也定会相逢。
雨已经停了,微风拂面,夹杂着雨后的清新,倒也有几分舒爽的感觉。他一个人默默地走着,不多时就来到了小区门口。
那是有些年头的高档居民小区,开发的历史大概也有十多年了,楼房远看略有些破旧,门口种着两颗硕大的香樟,在暴雨过后显得越发青翠。
申以轩轻车熟路的摸进一栋楼,上楼,开门,换拖鞋,一气呵成却微不可闻。这房子约莫一百五十平,倒也开阔。左侧的阳台被改成了一扇硕大的落地窗,微弱的日光透过茶色的玻璃,只能把屋子照个模糊。
申以轩打开了客厅的灯,又轻手轻脚拉开书房的门,木门吱呀一声清响,缩在门后的小家伙一下子蹦了出来,尾巴摇了摇,看清来人之后轻盈一越,跳上了对方的肩头。申以轩摸了摸它的大尾巴,眯着眼笑道:“松子,你又长胖了啊。”紫色的小松鼠前爪一抬,就往他的脖颈挠,黑色的小眼睛诉说着自己的不满之意。
“得了得了,开玩笑呢,你哪长胖呢,我才长胖了。”申以轩把松鼠放下,走向了屋中的老者。
老人家头发花白,此刻盘膝坐在几案前。褐色的木质几案上摆着一部书,此刻,老人把书推开,冲着申以轩笑的一脸慈祥,“过来啦?”
申以轩嗯了一声,老人也点点头,从身后摸了个蒲团扔给他,申以轩接过来放在一边,直接盘膝坐下。
“忙着看书呢?”
申以轩挑了挑眉毛,瞥了眼书上的字,倒也有点熟悉,仔细一看,却是《震川先生文集》。
“闲着也是闲着,随便看看。”老人身体微微后倾,揉了揉眼眶。虽然看起来年纪不小了,但是看书的时候却没用老花镜,足见老人的视力还是不错的。
申以轩起身在屋里转了起来。房间很宽敞。地面上是古色古香的松板,虽然不规整,却按照纹路拼成一个整体。四五处樟木书架里摆的满满当当,文集,志异,杂谈,诗论等古籍不一而足。有出版社的刊印书,也有手自笔录的拓本,还有不少泛黄的孤本。
每次这几个书架前转悠,心里总会安静下来。申以轩的手指滑过樟木书架,滑过成排的书脊,仿佛是在与老友无声的凝视。
然而,申以轩并没有抽出一本出来阅读,这里的书他都看了不少,而且更主要的是有另外一样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一杆类似于长枪的兵器,可锋刃却快有一米长,有点像汉八方被截去了剑柄,直接装在了上面。
握住它的杆,申以轩手一抬,便直接刺了出去。出击平稳,收势利索,腕部一抖,整杆武器也随之轻轻震动,发出“嗡嗡”的金属回声。
“好槊!”申以轩放下手中的武器,由衷地赞叹一声。
老者转过身,看着申以轩也是自得之色溢于言表。
“那是,如今还想找到这么好的槊可不容易。”
申以轩又看了看槊杆,感觉不像是古物。刚刚也看了槊尖,似乎就是现代的作品。“现在还会有人做这个?”
老者挥挥手,示意申以轩坐下,从茶壶里到了一杯茶放在他前面,才开口说道:“还是有几个老师傅会做这个的,只是上好的桑柘木难找。而且做槊杆也麻烦,又是削又是泡,还要调漆裹布的,没个两年是真做不好。”
“看这样式,不像是一般的马槊,您定制的啊?”
“是啊。不过现在科技也的确是发达,以前那几个老家伙总抱怨发硎费功夫,盖土淬火费心思。现在好了,上等合金,机器刺啦啦一会就磨好了,时间短不说,劈铁都不带缺口的,你说有意思不?”老者的语气一副不可思议,总觉得这个世界发展的太快。
申以轩倒是一心想着那根槊,全然没体会到老头子对科学的崇拜之意,只是“嗯嗯”的应和着。
老人头发花白,看起来不过六十岁,其实已经快九十了。老人家一手太极出神入化,到现在也还能和阿大、阿二两个小伙子打的有来有回。平时倒也没什么爱好,看看书,和老朋友练几手,再不然就是跑到深山老林或者某个不知名的小镇一呆就是半年,然后带回来把兵器。总而言之,老人家活得很有些隐士高人的味道。。
申以轩依旧专注地把玩着槊,槊杆虽然是不是金属,手指敲在上面,却锵然有振金之声。葛布伴着生漆,不得不佩服古人之神工天巧。
忽的,他似是想起了什么,“老爷子,给我把把脉?”
这才是今天过来的主要目的,经过昨晚和今天上午这么一闹,申以轩心里是越发没有什么底了。
老爷子伸出手,随意地搭在申以轩的手腕上,但是眉头却在不经意间皱了起来。
老爷子这眉毛一皱,申以轩的心可沉了好几分。
“怎么,出什么问题了?”
“脉象和缓而稍滑,营卫调和,气血充盈。并无异样啊。”
申以轩嗯了一声,低头抿了口茶。茶有些凉了,香味也透不出来,权且当作润嗓之物了。
这下他倒是稍稍松了口气,但立马又紧张起来。身体无恙,那之前都是怎么一回事?那种浑身血液沸腾的感觉,申以轩可忘不掉那总不可能是梦?
老爷子看他在那发呆,也没管他,慢斯条理地削了个梨,等申以轩回过神来递给他,“想什么呢?”
“没什么。”申以轩接过梨来却没吃,顺手放在了几案上。他血糖有些高,平时水果也吃的比较节制。
老人撑着桌子站了起来,伸手捋了捋鬓角。刚准备说些什么,却突然感到腰间有些异样,他低头一看他,只见自己的腰间已是一片殷红。
申以轩也一眼就看见了,他有些颤抖的伸出手,指尖触及老人的腰部,只是一片湿润。
又是血。
“怎么回事?”
老人很平静的笑了笑,开口道:“前几天和几个老家伙切磋切磋,对面一不小心没收住手,不碍事。”
申以轩的眼底没有泛起一丝波澜,但在那平静之下,疑问已愈演愈深。他对于老人的身手还是十分了解的,一手太极天下无双,形意拳也是炉火纯青,攻守兼备,怎么会有人能伤到他。更何况,他的几个老朋友申以轩也都见过,都是练武五六十年的老前辈,怎么会犯收不住手这种低级错误?
那么很简单,老人是在说谎。
他为什么要对自己隐瞒呢?
申以轩在心底轻轻地问了一下自己,不过他还是很淡定的点了点头。开口问道:“真的没有事?”
老人伸手敲了敲他的脑袋:”难不成你还巴着你家老爷子出事啊?”
“我只是问问。”
“小伤而已,小伤而已。这么多年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这些算什么。”老人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似乎全然不把这点伤势放在眼里。
申以轩本准备说帮他处理一下伤口,可话到嘴边又改了口。“那我先到阿大那去了,你把伤口处理一下。”说完就转身推门而出。
而在确定他已离开这里后,老人无力地瘫软在地上,那只紫色的小松鼠一下扑了过来,围着老者直打转。老者拍拍它的背,这才让它安静下来。他解开自己的腰带,掀开衣襟,露出了一道伤口。
那伤口约摸一指长,倒也不深,仿佛就是点皮外伤。只是,一股宛若实质的黑雾笼盖在其上,扭曲变幻,不曾停息……
申以轩往楼上走去手指使劲揉着眉头,只觉得十分烦躁。他刚刚还未曾想到,如果是切磋时受的伤,应该是伤筋断骨之类,怎么会流血?现在冷静下来,只觉得疑点更多。正这样想着,就听到了震耳的喊声。
“哎呀我去,小少爷咋跑过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洪亮的声音传来,显示着他主人的兴奋。
来人约莫三十岁,足足一米九的大高个,贴着头皮的黑发如同钢针般根根分明。黝黑的皮肤,爆炸的肌肉把那宽松的练功服都穿出了紧身衣的感觉。就是这样的一个肌肉怪,此刻整咧着一口大白牙,冲着申以轩傻笑。
“阿大,你能收敛点吗,笑得我耳朵都震得慌。”申以轩抬头看了眼来人,背过身来继续想刚刚的事。
阿大一愣,摸摸头不好意思的嘿嘿笑了起来,“我这不高兴吗,好长时间都没看到小少爷了,我……”
申以轩扯了扯嘴角,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了。阿大是师傅从乡下收的佣人,说是佣人,也还带着点门徒的意思。和阿大一起的,还有阿二,阿三几个人。
他们都是苦命之人,又都被老人救过命,于是都跟着老人,给他打打下手什么的。他们大的有四十多岁,也有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因为申以轩是老人唯一的弟子,他们平日里对申以轩都还是非常尊敬的,当然,也少不了打打闹闹。几个人在一起玩的时候,就完全打破了年龄的藩篱。
但此刻的申以轩并没有陪他唠嗑的想法,径直问道:“老爷子这几天有出去过吗?”
“没啊,天天都在家里看书呢。大热天的,谁出去啊。”阿打靠在楼梯栏杆上,大大咧咧地说。
“也没谁来找过老爷子?”
“没啊,咱这里好几年都没来过外人了。”
“那老爷子最近一次出去是什么时候?”
“老爷子平时也就是早上出去打个拳吃个早点什么的,真是说出去拜访什么人的话,那都好几个月以前了吧……”
申以轩的心一下沉到了谷底,宛若六月天跳下寒潭,只觉得凉透了半边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