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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部

那是四月份的一天,天气晴朗而寒冷,时钟敲响了十三点。温斯顿·史密斯的下巴紧紧抵着胸膛,躲避寒风的侵袭。他快步穿过胜利大厦的玻璃门,但还是慢了一些,一股席卷着沙砾的旋风尾随着他刮了进来。

门厅里有一股煮卷心菜和旧地毯的味道。在门厅的一头,一张彩色海报用大头钉固定在墙上,在室内张贴显得太大了一些。上面只有一张巨大的脸庞,约有一米多宽:那是一张男人的脸,约摸四十五岁,蓄着浓密的黑色八字胡,面容威武英挺。温斯顿朝楼梯走去。电梯不用试也知道用不了。即使是万事皆顺的好日子,它也总是在罢工,而当前电力供应在白天时段被切断了。这是厉行节约的一部分举措,为“仇恨周”进行筹备工作。上到公寓要走七段楼梯,温斯顿三十九岁了,右脚踝上面一截患了静脉曲张溃疡,走得很慢,一路上休息了好几回。在每一层的楼梯平台,电梯井的对面,那张印着巨大脸庞的海报在墙上虎视眈眈。那是一张精心绘制的肖像画,当你移动的时候那双眼睛也会跟着你动。头像下面写着这么一句话:“老大哥在看着你。”

在公寓里,一个甜润的声音正在朗读与生铁产量有关的一连串数字。声音是从一个长方形的金属匣子里传出来的,它看上去就像一面模糊的镜子,镶嵌在右边的墙壁上面。温斯顿旋着转钮将声音调低,但那些字句仍清晰可闻。这东西(它的名字叫电屏)只能将其音量调低,但无法彻底关掉。他走到窗口。他个子很矮小瘦弱,穿着蓝色的工作装更显得单薄,这身衣服是党员的制服。他的头发是金黄色的,天生面色红润,由于平时用的是劣质的肥皂和钝刮胡刀,而且冬天刚刚过去,脸上的皮肤很粗糙。

虽然玻璃窗紧闭着,他仍可以感觉到外面天寒地冻。下面的街道上,几股小小的旋风正夹杂着沙尘和纸屑,打着螺旋形的转。虽然阳光明媚,天空湛蓝,但除了那些到处张贴的海报外,万物似乎都失去了色彩。在每个街角,那张蓄着黑色八字胡的脸庞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正对着房子的前门挂着一张海报。“老大哥在看着你。”标题如是说,而那双深色的眼睛深深地看穿了温斯顿的眼睛。楼下贴着另一张海报,有一角剥落了,在寒风中时不时地扑腾着,时而遮盖时而现出上面的两个字:“英社”。远处有一架直升飞机在屋顶间低飞着,像一只绿头苍蝇那样盘旋了一会儿,然后划出一道弧线飞走了。那是警察在巡逻,透过窗户监视人民。不过,这种巡逻问题不大,思想警察才是大麻烦。

在温斯顿背后,电屏里面的声音仍在喋喋不休地讲述着关于生铁和第九个三年计划的超额完成情况。电屏能同时接收与播放信号。温斯顿发出的声音只要高于低声耳语,就会被接收到,而且,只要他停留在那个金属匣子的视线范围内,他的一言一行都会受到监听监视。当然,你无从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正被监控。没有人知道思想警察对个人的监控频率或以什么样的体系进行监控。你甚至可以认为,他们对每个人都实施了全天候的监控。但不管怎样他们能随时接入你的频道。你只能习惯成本能地生活在这么一个设想中:你所发出的每一个声音都正被监听,而除了在漆黑之中外,你的每一个动作都正被监视。

温斯顿一直背朝着电屏。这样比较安全,虽然他清楚地知道,就算是背影也会泄露秘密。一公里外就是真理部,他上班的地方,那是一座从污秽肮脏的地面直耸而起的白色建筑物。他略带厌恶地想着:这就是伦敦,一号空降带的首府,大洋国人口第三大的省份。他努力想唤起一点童年时的回忆,告诉他伦敦是否一直都是这样。是不是一直都有这些腐朽破败的十九世纪的房屋?这些房屋的侧墙用木板加固,窗户用硬纸板打了补丁,屋顶铺的是瓦楞铁皮,乱七八糟的花园的四面围墙都已经开始坍塌。被轰炸过的地方尘土飞扬,断壁残垣上长出了藤蔓和野草。炸弹清出了一大片空地,上面突然建起了肮脏丑陋的木棚屋,看上去就像鸡窝一样。一直都是这样子吗?但是没有用,他记不起来了,童年的回忆只残留下一系列明亮的静态画面,没有背景,根本无法辨认清楚。

真理部——在新话中简称为真部(新话是大洋国的官方语言,其结构与词源可参阅附录)——与视线里的其它事物决然迥异。那是一座巍峨的金字塔形白色混凝土建筑,层层叠叠熠熠发光,冲天而起,足有三百米高。温斯顿所站的地方正好能辨认出以端正的字体书写在白色墙面上,显得格外醒目的三句党的口号:

战争即和平

自由即奴役

无知即力量

据说真理部的地上建筑有三千个房间,而地下相对应也有那么多个部门。在伦敦还有三座外观和规模与之相似的建筑,使得周围的建筑相形见绌。在胜利大厦的屋顶你可以同时看到这四座建筑。它们是四大政府部门的所在地。真理部负责新闻、娱乐、教育和艺术;和平部负责战争;友爱部维持法律与秩序;而富足部则负责经济事务。在新话中,它们的名字分别是真部、和部、爱部和富部。

友爱部是最可怕的部门。大楼里根本没有窗户。温斯顿从未进过友爱部里面,连这个部门方圆半公里内都没踏足过。除非你有公务在身,否则根本无法进到里面;而即便你真有公务,要进去也得经过如迷宫一样的铁丝网防线、几道钢铸的大门和隐蔽的机关枪阵地。连通往外围屏障的街道也安置了身穿黑色制服凶神恶煞般的卫兵,个个都配备了可折叠的橡胶警棍。

温斯顿猛然转过身,脸上露出平静而乐观的表情——面对电屏的时候,这是他应该有的样子。他穿过房间,走进狭小的厨房。在这个时候离开真理部,他放弃了在食堂吃午饭的机会。他知道厨房里只有一块黑面包,是留着明天早餐时吃的。他从架子上拿下一瓶无色的液体,上面白色的标签写着“胜利牌杜松子酒”。这酒的味道油腻腻的很恶心,像中国的米酒。温斯顿倒出将近一茶杯,鼓起勇气接受冲击,然后像吃药一样一口吞了下去。

他的脸当即变得绯红,眼里流出泪水。这东西的味道就像硝酸,而且吞下去的时候,你感觉后脑勺就像被橡胶警棍敲上一记。但是,很快胃里火烧火燎的感觉平息了,世界看上去开始变得更加美好。他从一个皱巴巴的、写着“胜利牌香烟”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一不小心把烟竖了起来,烟丝掉到了地板上。拿第二根烟的时候情况就顺利多了。他回到客厅,坐在摆放在电屏左侧的一张小桌子旁边,从桌子的抽屉里取出一根笔杆、一瓶墨水和一本厚厚的四开本空白小册,封底是红色的,封面印着大理石花纹。

出于某些原因,客厅里的电屏安放在一个不寻常的位置上。按照正常的做法,它应该安放在端壁上,可以监控整个房间,但它却被装在与窗户相对的那面长一点的墙上。在墙壁的一边有一个浅浅的壁龛,温斯顿现在就坐在凹陷处里。建造这些公寓的时候,这个凹陷处或许是用来放置书架的。温斯顿坐在凹陷处里,身子尽量往后靠,刚好可以置身于电屏的视野之外。当然,别人可以听到他说话,但只要他一直坐在现在这个位置上,别人就看不见他。他现在准备要做的事情与房间这种不同寻常的格局不无关系。

不过,他刚刚从抽屉里拿出来的那本小册子与这件事也有关联。那是一本美得出奇的小册子。里面的纸张很光滑,由于年代久远有点发黄,已经至少有四十年没有生产了。不过,他猜得出这本小册子远远不止有四十年的历史。他是在城里的贫民窟(现在他记不起具体是哪个区了)一间邋遢的小旧货店的橱窗里看到这本小册子的。当时他就立刻萌发了迫切想买下来的冲动。党员不应该走进普通商店(这种行为被称为“自由市场贸易”),但这一规定并没有得到严格贯彻,因为有很多东西,比方说鞋带和刮胡刀,通过其它途径根本买不到。他迅速上下观察了街道几眼,然后溜进店里,花了两块半买了那本小册子。当时他并不知道买那本小册子到底有什么用。他把小册子放在公文包里,内疚地带回家。虽然里面什么也没有写,但拥有它本身就是不可告人的行为。

他要做的事情是开始记日记。这并不是什么违法的事情(没有什么事情是违法的,因为法律已经不复存在),但假如被别人发现,他肯定会被判处死刑,起码会被判处劳改营监禁二十五年有期徒刑。温斯顿往笔杆上装了一个笔头,将上面的油脂一口嘬掉。这支笔是旧款式的,连签名也很少用。他私底下颇费了一番周折才弄到了这支笔,只不过是因为他觉得漂亮的光面纸应该用真正的笔头在上面书写,而不能用墨水铅笔随意乱写乱画。事实上,他不习惯手写。除了简短的便条外,他经常用讲写器以口述的形式写东西,而他现在要做的事情当然不可能用讲写器完成。他将笔头蘸了蘸墨水,然后踌躇了一下。他的心在发颤,在纸上留下字迹将会是决定性的一步。他以蹩脚的小字写下:

1984年4月4日。

他靠在椅子上,心里泛起一股彻底无助的感觉。首先,他并不能确定现在是1984年。这个年份应该没错,因为他很肯定自己的年龄是三十九岁,而且他确信自己生于1944年或1945年,但如今要将某个日子精确到一到两年的误差范围内是不可能的事情。

突然间他想到,他写日记到底是为了谁呢?为了未来的人,为了尚未出生的人。他的思绪围绕着纸上那个可疑的日期想了一会儿,突然间想起了新话中的那个词汇——“双重思想”。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要做的这件事情是那么困难。你怎么能和未来的人沟通呢?究其本质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要么,未来就会像现在一样,没有人会去听他说些什么;要么,未来将与现在不一样,那么他的困境将毫无意义。

他坐在那儿,盯着那张纸发呆。电屏转而播放起激昂人心的军乐。真是奇怪,他似乎不仅失去了表达内心想法的能力,甚至连原本想说些什么也忘记了。过去几个星期来他一直在为了这一刻进行准备,从来没有想到除了勇气他还需要什么。写东西这件事应该很简单。他所要做的只不过是将多年来已经文字化,在他的脑海中反复出现的那段冗长而烦躁不安的独白写下来。但是,此刻连他内心的独白都词穷了。而且,他的静脉曲张溃疡开始痒得无法忍受。他不敢去挠,因为只要他一挠总是会发炎。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的意识里只有面前那张白纸、脚踝上面的皮肤发痒的感觉、震耳欲聋的音乐和那杯杜松子酒引起的醺醺然的感觉。

突然间,他惊慌失措地开始写字,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写些什么。他那手小而幼稚的字在纸上歪歪斜斜地游走,先是顾不上字母的大写,到最后连句号也忘了。

“1984年4月4日。观影活动的最后一个晚上。全都是战争影片。地中海某处一艘载满难民的船只被炸。看到一个大胖子想游泳逃生,一架直升飞机紧追着他,观众们都觉得很开心。一开始你看见他就像一只海豚在水里扑腾,然后你透过直升飞机上的瞄准器看到他,接着,他的身上布满了弹孔,身边的海面变成了粉红色,他骤然沉了下去,似乎海水从那些弹孔渗进去了。当他沉下去的时候,观众们哄堂大笑。接着你看到一艘载满了孩子的救生船,有一架直升飞机在它的上空盘旋。船上有一个中年妇女应该是个犹太人坐在船头怀里抱着一个大约三岁大的小男孩。那个孩子正吓得嚎啕大哭把头埋在她的胸脯里似乎想钻进她的身体里那个女人双手搂着他安慰着他虽然她自己也吓得魂飞魄散,一直用身子尽可能地将他护住似乎她以为自己的胳膊可以把子弹从他身上挡开。接着直升飞机往他们头上投下一颗20公斤的炸弹一道耀眼的光芒闪过救生艇被炸得粉碎。接着镜头拍到了一个小孩的手臂一直往上飞往上飞往上飞飞到空中一定是直升飞机的机头装设的摄像机在进行跟踪拍摄党员的席位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但戏院里无产者的座位那边有一个女人突然间开始大吵大闹说他们不应该在小孩子面前播放这些在小孩子面前这么做是不对的直到警察将她带走我不知道她会出什么事没有人在意无产者说了些什么典型的无产者的反应他们从不——”

温斯顿停下了笔,一部分原因是他的身子在痉挛。他不知道是什么驱使他写下了这一连串废话。但奇怪的是,在他写东西的时候,脑海里清楚地浮现出完全不同的回忆,他很想将这一回忆写下来。现在他意识到,是另外这件事让他今天突然决定回家开始写日记。

今天早上在真理部里发生了这件事,假如这么虚无缥缈的事情也可以用“发生”来形容的话。

快十一点整的时候,在温斯顿工作的记录司,大家正把椅子从小隔间里拉出来,摆在大厅中央那面大大的电屏对面,准备“两分钟仇恨仪式”。温斯顿正要走到中间那一排自己的座位时,两个他见过面但从未说过话的人不期而至。其中一人是个女孩,他经常在走廊里和她擦肩而过。他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但他知道她在虚构司上班。应该是这样——因为有时他见到她的双手沾满了机油,拿着一个螺丝扳手——她负责某台小说创作机器的维修工作。她是个相貌泼辣干练的女孩,大约二十七岁,头发浓密,脸上长着雀斑,动作像运动员一样矫健。她别着一条猩红色的腰带,那是“青年反性爱同盟”的标志。腰带在她的大衣上绕了几个圈,恰好勾勒出她臀部的曲线。打第一眼见面温斯顿就不喜欢她。他知道个中原因。那是因为她在竭力表现她玩曲棍球,洗冷水澡,参与集体远足,而且思想很纯洁。几乎所有的女人他都不喜欢,尤其是年轻漂亮的女人。女人,尤其是年轻的女人,是最忠心盲从的党的信徒,她们接受任何口号,充当业余间谍,搜寻离经叛道的异端。但他觉得这个女孩比其他女人更加危险。有一次他们在走廊相遇,她迅速侧着头瞥了他一眼,似乎一下子看穿了他的内心。他惊愕了一会儿,心里甚至掠过这么一个念头:她可能是隶属于思想警察的密探!当然,那是不大可能的事情。但是,他还是觉得很不自在,只要她在他身边出现,他总会觉得很害怕,而且充满了敌意。

另一个人是个男的,名叫奥布莱恩,是内部党员,身居要职,地位高高在上,具体在从事什么工作,温斯顿也不是很清楚。看到一位身穿黑色制服的内部党员走过来,椅子周围的人群暂时安静了下来。奥布莱恩是个结实的大块头,脖子很粗,长着一张粗俗野蛮却很有幽默感的脸。虽然他的相貌令人生畏,他的举止却很有魅力。他的习惯性小动作是扶稳鼻梁上的眼镜,这个奇怪的动作令人放松了心里的戒备——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儒雅气质。这个动作让人想起一位十八世纪的贵族正递过他的鼻烟盒,假如还有人能想起这些事情的话。这么多年来温斯顿大约见过奥布莱恩十几回,深深地被他吸引着,但从未单独相处过,不只是因为他疑惑于奥布莱恩温文尔雅的举止和他那拳击手般的身材之间的反差,而且还因为他在心里悄悄认定——或许那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奥布莱恩的政治思想并非那么正统。他的样貌总是会让人有这么一番想法。又或者说,他的样貌不像是个正统人士,而像是个纯粹的知识分子。但不管怎样,看着他那张脸,你会想和他私底下单独聊聊天,假如你能骗过电屏的话。温斯顿从未尝试过去证实这个猜测——事实上根本没有机会这么做。这时奥布莱恩看了一眼腕表,看到就快十一点整了,显然他决定待在记录司,直到“两分钟仇恨仪式”结束才走。他在温斯顿那一排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相距只有两个位置。一个在温斯顿旁边小隔间工作的褐黄色头发、身材娇小的女人就坐在两人的中间。那个黑发女孩则坐在他身后。

接着,房间尽头那面大大的电屏传来刺耳的演讲,就像一台没有上润滑油的机器在运转。那种声音让人牙关打战,脖子后面的汗毛直竖。仇恨仪式开始了。

和往常一样,全民公敌埃曼努尔·古德斯泰恩的脸出现在屏幕上。人群中到处响起了嘘声。那个长着褐黄色头发、身材娇小的女人发出夹杂着恐惧与厌恶的尖叫。古德斯泰恩是变节的叛徒和罪人,很久以前(没有人记得到底是多久之前了)曾经是党的领袖之一,几乎与老大哥平起平坐。后来他因反革命罪行被判处死刑,却神秘地逃走了,自此销声匿迹。“两分钟仇恨仪式”的内容每天都会变更,但古德斯泰恩总是众矢之的。他是最早玷污了党的纯洁性的大叛徒。所有后来的反党罪行、所有的阴谋诡计、破坏活动、异端思想、离经叛道都直接出自他的唆摆。他还活着,匿藏在某个地方,酝酿着他的阴谋:或许是在远渡重洋的外国,接受他那些外国主子的庇护;甚至有可能——这只是时而听说的谣传——就躲在大洋国境内。

温斯顿的瞳孔收缩着。一看到古德斯泰恩的脸,他就会有一种痛苦而五味杂陈的感觉。那是一张瘦削的犹太人的脸庞,头顶白发苍苍,蓄着稀疏的山羊胡——长得很聪明,但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可鄙气质,长而尖的鼻子有种老年痴呆的感觉,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这张脸长得很像一头绵羊,而他的声音也很像绵羊的叫声。古德斯泰恩一如既往在发表对党的信条的恶毒攻诘——如此夸张而有悖常理,连一个小孩子都可以洞察其本质,却又貌似很有道理,足以让人心生警惕:要是其他人没有同样高的觉悟,或许就会受其影响。他在诋毁老大哥,他在谴责党的专政,他要求大洋国立刻与欧亚国缔结和约,他在鼓吹言论自由、出版自由、集会自由和思想自由,他在歇斯底里地哀号着革命被背叛了——语速很快,而且单词长而拗口,与党的发言人的说话习惯如出一辙,甚至还运用了新话的词汇,事实上,比任何党员在日常生活中所使用的新话词汇还要多。与此同时,为了防止有人被古德斯泰恩这一番似是而非哗众取宠的话所蒙蔽,在电屏上他的头像后方,一直在播放着欧亚国军队无穷无尽的方阵——一列又一列神情木然的亚洲人的面孔从屏幕的底部出现,然后消失,被几乎一模一样的别的士兵所取代。这些士兵的军靴单调的步伐声成为了古德斯泰恩咩咩叫的演讲的背景伴奏。

仇恨仪式还没进行三十秒,房间里就有一半的人开始失去自控力破口大骂。那张自我陶醉的绵羊一样的脸庞和它后面欧亚国军队可怕的武力威胁实在令人无法忍受。而且,看到,甚至只是想到古德斯泰恩就会自发引起恐惧与愤怒。他比欧亚国或东亚国更一贯遭到仇视。大洋国总是在和这两个国家中的某一方打仗和与另一方结盟。但奇怪的是,尽管古德斯泰恩被每个人所痛恨唾弃,尽管每天得有上千次,他的那套谬论在讲台和屏幕上,在报纸和书籍里被反驳、攻讦、嘲讽,被人民大众弃之如敝屣——尽管如此,他的影响力似乎从未减弱。总是有人被他蒙骗,甘心受他唆摆。每天都会有受其指使的密探和破坏者被思想警察抓获。他是一支庞大的影子军团的司令,和一帮同谋者成立地下组织,妄图颠覆国家。这个地下组织的名字似乎叫做“兄弟会”。而且谣传有一本可怕的书,概括了一切异端思想,作者就是古德斯泰恩。这本书到处传播但没有书名。人们提到这本书时都会简单地称其为“该书”。不过人们都是通过云里雾里的传闻了解到这些事情的。任何普通党员假如可以避免的话,都不会提起“兄弟会”和“该书”。

到了第二分钟,仇恨仪式达到了癫狂的程度。人们上窜下跳,以最大的嗓门怒吼着,努力想盖过屏幕里发出的声音。那个头发褐黄个头娇小的女人脸涨得通红,嘴巴一翕一张,仿佛是一条搁浅在陆地上的鱼。连奥布莱恩那张威严的脸也涨得通红。他笔直地端坐在椅子上,健壮的胸膛胀了起来,微微颤抖着,似乎在抵御浪涛的侵袭。温斯顿身后那个黑头发的女孩开始叫嚷着:“猪猡!猪猡!猪猡!”突然间她拿起一本厚厚的新话词典,朝屏幕扔了过去。词典砸中了古德斯泰恩的鼻子,弹了开来,但无情的声音继续说下去。温斯顿的头脑虽然还很清醒,却发现自己和其他人一起叫嚷着,狠狠地踢着椅子的横档。“两分钟仇恨仪式”的可怕之处在于,一个人并没有被强迫参与其中;恰恰相反,不想参与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只消半分钟的功夫,任何伪装矫饰都变得毫无必要。所有人都像被电击了一样,情不自禁地变成了面目狰狞失声尖叫的疯子,陷入恐惧和怨恨的癫狂状态,一心只想着杀戮、虐待、用大铁锤将别人的脸砸烂。但那股狂暴的情绪虚无缥缈而没有指向,就像焊灯的火焰,可以从一个事物转向另一个事物。因此,有那么一会儿,温斯顿的仇恨并没有冲着古德斯泰恩而去——恰恰相反,他痛恨的是老大哥、党和思想警察。而在这样的时刻,他深深地同情着屏幕上那个被众人嘲弄的孤独的异端者——在这个充满谎言的世界上,那个人是真理和理性唯一的捍卫者。但紧接着,他和身边的人站在了同一立场,他似乎觉得对古德斯泰恩的种种诋毁都是真的。这时候,隐藏在他内心深处对老大哥的仇恨变成了热爱,老大哥似乎变得巍峨高大起来,是战无不胜无所畏惧的守护者,像岩石般屹立不倒,抵御着亚洲的游民部落和古德斯泰恩的侵袭。而古德斯泰恩尽管只是一个孤独无助的人,连是否真的还活在世上也尚未可知,但他就像一个邪恶的巫师,光靠言语的力量就足以将文明摧毁。

通过自发的行动,一个人时常能将他的仇恨转移开来。突然间,就像一个人在梦魇中艰难地把头在枕头上扭到一边那样,温斯顿将他的仇恨从屏幕上的那张脸转嫁到了后面那个黑发女孩身上。生动而美妙的幻觉在他的脑海里闪现。他想拿一根橡胶警棍将她活生生打死。他想将她赤身裸体地绑在木桩上,将她乱箭射死,就像圣人塞巴斯蒂安[1]殉难一样。他要强暴她,在高潮的那一刻割开她的喉咙。而且,他比以往更加清楚地意识到为什么他会恨她。他恨她,因为她年轻貌美却没有性欲,因为他想和她上床但从未遂愿,因为她那柔软迷人的腰肢似乎在邀请你的胳膊将其搂住,却只有那条可憎的红色腰带缠在上面,咄咄逼人地标榜着她的纯洁。

仇恨仪式达到了高潮。古德斯泰恩的声音变成了一头羊咩咩咩的叫声,接着,那张脸变成了绵羊的脸。然后,羊脸变成了一个欧亚国士兵,似乎正在逼近,变成可怕的巨人,他的冲锋枪在咆哮,他似乎将从屏幕上一跃而出,前排有几个人真的被吓得坐在椅子上往后畏缩。但就在同时,那个敌人的形象变成了黑发黑须,象征着力量和镇定的老大哥的脸庞,大得几乎充满了整个屏幕,每个人都深深地松了口气。没有人听到老大哥在说什么。那只是几句鼓励的话,在炮声震天的战斗中所说的话,一个字也听不清楚,但只要说出口就足以重新鼓舞起信心。接着,老大哥的脸再次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大字写成的党的三句口号:

战争即和平

自由即奴役

无知即力量

但老大哥的脸似乎在屏幕上停留了几秒钟,仿佛那张脸在每个人的眼球中所形成的印象太过于生动鲜明,无法立刻消逝。那个长着褐黄色头发、身材娇小的女人俯身扑在前面的椅背上,朝着屏幕伸出了双臂,嘴里喃喃自语着:“我的救主啊!”然后,她把脸埋在双手之中,显然正在祈祷。

这时,所有人都开始齐声深沉缓慢而有节奏地哼起了“B—B!……B—B!”[2]哼了一遍又一遍,哼得很慢,第一个B和第二个B之间停了很久——就像某种蛮荒时代的阴沉沉的呓语,在背景声中似乎可以听到赤足的顿地声和手鼓的节拍声。他们一直哼了大约有三十秒钟,这是在情绪高涨的时候经常听到的叠歌。这不仅是一首歌颂老大哥智慧和威严的赞美诗,更是自我催眠的举动,以有韵律的声音刻意将意识扼杀。温斯顿的心里瓦凉瓦凉的。在“两分钟仇恨仪式”中,他会和大家一起陷入癫狂的状态,但这种似人非人、念咒一般的“B—B!……B—B!”总是让他心里充满了恐惧。当然,他和其他人一起神神叨叨,要做其它事情是不可能的。掩饰你的情感,控制你的脸部表情,别人做什么你也跟着做什么,这些都是本能的反应。但有那么几秒钟,他的眼神似乎出卖了他。而就在这时,那件意味深远的事情发生了——如果那件事情真的发生过的话。

那一瞬间他看到了奥布莱恩的眼睛。奥布莱恩已经站了起来。他摘下了眼镜,正以他那标志性的动作将眼镜放在鼻梁上扶好。但两人的眼睛对视了几分之一秒钟的时间,而就在这短暂的一刹那温斯顿意识到——是的,他很清楚!——奥布莱恩和他有着同样的想法。这是错不了的。似乎两人心灵相通,通过眼神传达了彼此内心的想法。“我和你在一起。”奥布莱恩似乎在对他说,“我知道你心里的感受。我完全清楚你轻蔑什么、你仇恨什么、你厌恶什么。但不用担心,我和你在一起!”接着,灵光一闪而逝。奥布莱恩变得和其他人一样面无表情。

就是这样。他不敢肯定这件事到底有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从来不会有任何后续进展。这样的事情只是令他坚信,或令他心生希望,在他身边有党的敌人。或许,关于那个庞大的地下组织的传闻确实是真的——或许“兄弟会”真的存在!尽管经历过无数次逮捕、招供和处决,要弄清“兄弟会”到底是不是只是子虚乌有的传闻仍然是不可能的事情。有时候他相信“兄弟会”确有其事,有时候他不相信。根本没有任何证据,只有一些杯弓蛇影的信息:几句捕风捉影的对话、公厕墙壁上语焉不详的涂鸦——甚至有一次,两个陌生人相遇了,他们的手势看上去似乎是在打暗语。这些纯属猜测:很有可能这些都是他的臆想。他回到自己的小隔间,没有再去看奥布莱恩一眼。他几乎没有去想如何延续他们俩那一瞬间的交流。即使他知道该怎么去做,这样做也实在是太危险了。就在那一两秒的时间内,两人交流了暧昧的眼神,事情就到此结束。但即使是这样,这也是在幽闭孤独的生活中值得记住的事情。

温斯顿打起精神,坐直了身子,打了个嗝,杜松子酒的味道从胃里涌了出来。

他的眼睛又聚焦在纸上。他发现当他坐在那儿无助地冥思时,手还一直在写个不停,似乎是某种机械动作。而且不再是刚才那潦草笨拙的笔迹。他在光滑的纸上信笔飞扬,以整洁的大字写下了什么呢?——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一遍又一遍,写满了半页纸。

他不由得慌张起来。这实在是荒唐,因为写下这些字句其实和他开始写日记的行为一样危险,但他很想将这几张纸给撕掉,彻底放弃写日记这件事。

但是,他没有这么做,因为他知道那是没有用的。无论他是写下了“打倒老大哥”,还是制止住自己没有写下这些话,两者并没有什么区别。无论他是继续写日记,还是不再写日记,两者也并没有什么区别。思想警察还是一样会找上他。他已经犯下了——即使他从未用笔在纸上写字,也等同于已经犯下了——包罗万象的严重罪名。他们称之为“思想罪”。思想罪是隐瞒不了的。你或许可以成功地隐藏一阵子,甚至隐藏上几年,但迟早他们都会找上你。

事情总是在晚上发生——逮捕行动总是在晚上发生。你突然间在睡梦中被弄醒,粗糙的手摇晃着你的肩膀,灯光明晃晃地刺痛你的眼睛,床边围着一圈严肃的脸庞。大部分逮捕没有经过审判,也没有逮捕报告。人们就这么消失了,大部分是在晚上。你的名字从登记册上被勾掉,你的所有履历都被删除,你曾经的存在被彻底否认,然后被遗忘。你被彻底清除毁灭:经常用的那个词是“人间蒸发”。

他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状态,开始写字,字迹仓促而潦草。

他们会枪毙我我不在乎他们会不会朝我后脑勺开枪我不在乎打倒老大哥他们总是朝你后脑勺开枪我不在乎打倒老大哥——

他靠在椅背上,有点为自己感到羞愧,放下了笔。突然他听到了敲门声,吓了一大跳。

已经来了!他像只老鼠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怀着枉然的希望:无论外面是谁,希望他敲一下门之后就会走开。但没有用,敲门声一直持续着。最糟糕的情况莫过于迟迟不开门。他的心忐忑不安,像在咚咚咚地打鼓,但由于长年的习惯,或许他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一丝表情。他站起身,脚步沉重地朝房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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