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里,梅漪本就是正午才醒,此时睡意全无,翻来覆去。
好不容易熬到了南初上楼来叫人,噌的一下就从榻上弹了起来,
原以为有南初在,必定是有豪华的马车载她,温柔的马夫牵绳,而她只需要掀开轿帘,趴在窗前欣赏沿途人文风景。
想多了,南初进门就先递来一双鞋子,是那种特别经磨的硬草梗鞋,种田人家上山干活经常会穿。
梅漪倒吸一口凉气。
“走山路,换这个。”南初不由分说塞她手里。
再看看梅漪脚上这双,是一双上好的蚕丝软缎鞋,这面缎若是不小心勾住了,只要有抽丝,就算不当场散架,也会被她按捺不住,没事就用手抠抠抽抽,迟早烂完。
心中怀着不好的预感,梅漪刚换上那双草梗鞋,南初又往她身上挎了一个黄铜水壶。
空的还好,偏偏满满当当的水,梅漪差点一个趔趄摔在地上。
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出发吧,蕙兰你留在客栈看行李。”南初向蕙兰打招呼。
“那啥,十九你也别跟来了,我和娘独处一会儿。”
“是。”十九应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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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穿街,母女俩出了明江城门。
在贺兰,城门口通常就是一个混乱的交通站,有二十人挤一张板板车的,一人乘一辆宽敞马车的,还有光骑马的。
梅家不缺钱,但梅漪没想到,南初却去找那光骑马的问价。
马的主人是个年轻的黝黑姑娘,谈好价格,载两个人到巫山,价格二两。
好在姑娘策马的技术娴熟,梅漪夹在她和南初中间,不算颠簸的厉害,一路轻松到了城郊巫山。
“再往上去,毒虫鸟兽太多,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姑娘向她们辞别。
“麻烦了。”南初给了她十两,翻了整整五倍。
那姑娘只是多了几声道谢,毫不犹豫收下了十两银子,策马离开了。
“一个姑娘家出来做这行很危险,你以后遇到这种情况,也要多体贴下。”南初知道梅漪想问她为什么,先开口解释。
“知道了。”梅漪冲她笑。
山下有好几个摊在卖避毒粉,梅漪凑过一个摊子去闻了闻,药味极淡,不至于鸟用没有,但很劣质。
南初早有准备,她掏出小药瓶,洒在两人身上。
措施做好,便开始往山上赶路,南初比梅漪体力好得多,一不注意两人就拉开了距离,南初不得不时而停下来等梅漪。
巫山虽然毒虫鸟兽多,珍稀的药材也不少,在明江城,有不少人靠进山采药猎兽谋生。但这地方阴凉潮湿,始终不适合居住,因此,只在山顶上有一户人家。
那便是她们今日要拜访的人,草仙张圣虚。
不过,她没觉得这人能有多仙,挑的住处倒确实脱俗。巫山既危险,又美丽,云雾好像与这座山有解不开的缘,整日与其缠绵,兰草颜色本热烈,恰好又因山雾氤氲化开,所到之处刚好,造就了宣纸之上晕开的这一幅笔墨画卷。
一路走走停停,草鞋已快磨穿,壶中的水也叮当响,梅漪最后一次气喘吁吁赶上南初时,看见了她身后的院落。
长舒一口气,可算是到了。
竹木之材在巫山的环境下建房易烂,但这院落也不至于如此草率,苦竹丛生不打理就算了,一个简单粗暴的黄泥棚子孤苦伶仃,蓑草盖顶勉强遮风挡雨,这得有多不讲究。
罢了,毕竟是草仙......仙人住泥棚子,算是脱俗。
梅漪初来乍到,她跟紧了南初走进了院子,棚里有一人背对着她们,旁边站了一个女人,而身前,似乎还躺了一人。
南初不发话,梅漪也不敢发话,她悄悄挪了挪步子,借着角度看清了草仙身前的人。
那是一个有些恐怖的景象,躺着的是一个男人,脖子上有一个巨大的肿块,有多大呢,几乎成了他的第二个脑袋,皮肤已经被撑开到几乎透明,能看到已经被挤兑变形的血管,血肉脓水,以及,在里面钻游的虫子。
忽然,巨大的痛楚钻心而入,男人挣扎四肢喊了出来:“啊——————!”
梅漪被吓一跳,差点叫出声来,她连忙捂住了嘴。
她看着张圣虚拿来一个瓮,接到男人身前,虫子从肿块里钻了出来,裸露出来的半条身子突然膨胀变大撑开了一道口子,大量的血脓从四周溢出,流入瓮中。
逐渐地,肿块随着血脓的流出则越来越平,最后只剩下了一道口子和一大块多余的皮肤支愣在脖颈。
至此,张圣虚才长舒一声:“没事了。”
男人还躺在床板上呻吟,命虽保住了,但疼痛难忍,恐怖的伤痕还历历在目,他憋得满头大汗。而那个女人一直咬着牙看着丈夫受难,此刻的她再也忍不住了,身子一软,跪地就嚎啕大哭起来。
“谢谢恩人!今日之恩没齿难忘!”她一边抽泣着,一边道谢。
“没什么好谢的,命都是自己的。”张圣虚微微一笑。
梅漪将一切看在眼里,心中一抽一抽的。
忽然想起来自己带了可以止疼的麻沸针,她从荷袋里掏出来一个小竹筒,主动走到张圣虚的身前:“那个,他需要这个吗?”
张圣虚动动鼻子便识出了何物,他没有看梅漪,只是背着她轻哼一声,说道:“心是好的,可惜技艺不够。”
麻沸针止疼的原因是会让人失去知觉,但此时这个男子必须保持清醒。
“对不起。”梅漪自知不妥,收起了小竹筒。
“师兄。”南初此时才出声唤他,“这是我女儿。”
张圣虚回头,看见南初站在那儿,又看了看梅漪,一声轻哼吹的八字须微动:“哼,孩子都这么大了才知道来看我!”
“是我不好。”南初叫梅漪也过来,“小漪,快叫声舅舅好。”
“舅舅好。”梅漪照做。
听到南初叫他师兄,想来叫声舅舅也不算是吃亏,不比她每次喊郁望初舅舅时,都要加上名字才开得了口。
张圣虚看了她两眼,点了点头,随后不紧不慢地走到一旁,院子里摆了几十个坛子,他翻翻找找,最终用手抓出来一把粉末捏在手心,走到妇人的身前,示意她接一下。
女人连忙抽出自己的汗巾去接,张圣虚一边松手一边说:“可以扶他下地了,回去后,每日取一勺煎服,再用这个冲水,勤洗伤口。以后,换个活做吧。”
女人连忙道谢,收好药粉,然后走到男人身边,问他:“相公,你还好吗?”
男子不说话,因为太疼了,他咬牙流汗,抓着女人的小臂,借着她的力气站了起来。倔强地走到张圣虚面前,用极细的声音说着:“云芝,把我身上的银子全部掏出来给恩公。”
女人听了,就要伸手去掏,被张圣虚阻止:“不用,你们也是为了生计差点搭上性命,我不缺钱。”
“恩公!”
“去去去,赶紧回去,别吵我清净。”张圣虚轻喝。
“这!”
“我还有客,赶紧走。”
男人听此,只好作罢,他虽面色极差,大汗淋漓,眼睛里注视着老者的那抹光,那是九死一生后对这个世界最真挚纯粹的爱,那种目光如此动人,被梅漪捕捉到,直直震撼到她的心里去。
医者,原来是被这样的目光所注视的。
夫妇俩临走前,南初还将手中的避毒粉分给了他们,目送两人互相依靠着离开。
“师兄,不让我们去你屋里喝喝茶吗?”南初回头,冲张圣虚笑。
这还是她那个死要面子的二师兄,说话一如既往的不中听。
“一杯二两银子。”张圣虚向她伸手。
南初看了他两眼,毫不犹豫打了他手板心一下。
这是他们小时候还聚在一起学医时的小默契,两人相视好一会儿,忽然都笑了起来。
仿佛回到了当年。
原来,泥棚子只是张圣虚存放药材和医人的地方,好坏是草仙,还是有个正经居所的,虽然只是用苦竹子造的。
张圣虚沏来一壶热茶,碧色的小瓷碗盛着晶莹透亮的茶水,很是好看讨喜。
梅漪尝了尝,微微泛甜,清香四溢,是小菊茶。
“那个男人,是在山里受的伤吗?”南初抿了一口茶,“师兄,你又是怎么想到用活物疗人的?”
“他们是采药人,男的被毒虫咬了。像巫山里的这些毒物,变化莫测,凶险无比。有时候普通的药草针灸根本赶不上时效。”张圣虚喝茶说道,“我这一双手也是有限啊,虽有心救治,可谁敢将人开膛破肚呢,也是多年研究,才将蛊法和医理结合了起来。”
“我听明江城的百姓人家都称你是草仙。”南初笑,“你来巫山多久了?就一直在这巫山救这些采药人吗。”
“来了也有些年头了,下半辈子积点德,算是还清我的罪孽吧。”张圣虚叹了一声,“我哪称得上什么仙不仙的。”
“我觉得您很厉害啊。”梅漪插了一句嘴。
“你这小丫头。”张圣虚轻笑,随后问南初,“她可有继承你的衣钵?”
“不学无术得很。”南初笑着摇了摇头,“此番,就是想领她来见识一番,回去能好好学。”
“你当初学的是毒理蛊术,她一个小姑娘,不爱学也是正常的。”张圣虚笑了笑,随后又转而问梅漪,“你叫梅漪是吧?”
“嗯。”梅漪回话。
“你的指甲为何是黑色的?”张圣虚点破了梅漪,“是紫阙花?”
“嗯。”梅漪点点头。
“给我看看你的本事吧。”张圣虚笑了,“南初,你这孩子,或许和我有些投缘。”
梅漪明白了张圣虚所言何意,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将手扬至空中。
受梅漪自己的控制,人身无法捕捉的信息素传递了出去。
随后,窗外竟扑来几只蝴蝶,它们短暂停留在梅漪的指尖,久久盘旋在屋内不肯离去。
停留过梅漪指尖的它们,此时已经受她控制了。
“这是......蝴蝶牢?”南初从没见过梅漪唤来蝴蝶,心中一番思索,“你什么时候学的?”
“就是您教我那个蝶蛊过后啊,不是还有抓来的剩蝴蝶吗,我就照着书学了这个。”
“哈哈,这孩子,是个好苗子!”张圣虚像是挖到宝藏般开心,“我也算研究过一段时间的蝴蝶牢,虽怀疑过紫阙花,却并未敢尝试。你这孩子竟做到了,好啊!是个苗子!”
紫阙花产自南疆的断崖之上,极其珍贵危险,处理不当就会释放大量毒素,梅漪当时是想尽了办法才寻的这么一株,机缘巧合之下,她是侥幸成功的。
想到这里,梅漪忽然有些后怕。
“你如何处理的紫阙花?”张圣虚竟向她讨教起来。
“我忘了......”梅漪有些尴尬。
她确实忘记了。
“好像烧成灰了滤过的,还加了些啥,想不起来了。”
“忘了就算了吧。”张圣虚罢手,转而笑南初,“这丫头哪有你说的那么不学无术。”
“我倒是也没想到她会这手啊。”南初回他。
“小漪,除了蝴蝶,你想不想学其他的?”张圣虚问她,“我教你,如何?”
“真的吗?”梅漪看向他,“能救人那种吗?”
“这就看你怎么用了。”张圣虚说,“但你这丫头心思好,无妨,南初,你意下如何?”
“她愿学,你愿教,我自然没有意见,只是我们过段时间便要回棠川,路途遥远...”南初说,“她怕是也学不出个什么名堂。”
“这样啊......”张圣虚若有所思。
他转身,在屋里寻找着什么,最后找出一本书卷来递给梅漪:“这个,是我亲手记录下的,你们带走吧,也算是我和这个小侄女初次见面的礼物。”
“这......”梅漪粗略翻了翻,里面除了讲蛊,还有少部分的医理。
都是战场上实打实摸爬滚打后的记录,可谓十分珍贵了。
“这,真的可以吗?”梅漪说着,将书卷递给了南初由她定夺。
南初作为医女,自然也明白师兄此举有多重的情谊在里面,若不是很喜欢梅漪,他断不会初次见面就送出手。
一想到这么多年,为了消失众人眼中,她从未回去探望过他,南初的内心不禁泛起点点波澜。
她接过了书卷,妥善保管进怀里,对梅漪点了点头。
梅漪感觉自己此行赚到了一大笔宝藏,她不禁站起身来张开双臂,熊抱住了张圣虚:“谢谢您!”
一个很简单的拥抱,是她内心感谢的全部表达。
“梅漪!成何体统!”南初哭笑不得。
“无妨!”张圣虚示意南初别训她。
已经忘记有多少年,没有被人拥抱过了......他的心里难得一暖,即便抱他的,只是个刚刚见面的小姑娘。
“留在我这儿吃饭吧,我做板栗鸡给你们。”他不禁挽留二人。
“这恐怕不行,天黑之前得走回明江城。”南初回他,“我们是骑城关马来的。”
“走回去?”梅漪一惊。
“不然?”南初看着她,“你就是路走得太少,缺乏锻炼!”
......
多年不见的师兄妹俩,就茶聊话说了许久,大多都是和这半生见解的疑难杂症相关,梅漪只是偶尔能插两句嘴,毕竟她还是见识太少。
聊着聊着,眼看时候也差不多了,南初叹了一声,让梅漪和舅舅道别。
临别时,张圣虚问她们:“在明江城还要待些日子吧?我就在这巫山里,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来找我。”
“好!”梅漪对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