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忧郁的作家曾从梦中惊醒,高呼道:“我发现了!”
星辰无穷无尽,天空却充满空隙。自无穷远处逐渐接近,大地从迷雾中显露出它本来的样貌,繁忙的生灵不过是攒动的黑点。再接近时,可一窥所谓生活的大略。更近,穿过树叶与屋顶,避开空气中的浮尘水汽,让一个人的头顶的黑发宛如夜间的丛林,那却又是小虫与微生物的天地。不断地放大,拆分分子、原子、夸克,直到四周变作弥漫的黑暗,微粒又一次化为点点繁星,这就是一个崭新的世界。
一个迷茫的灵魂在这单调的循环中漂泊着。待到朦胧地反应过来时,名叫奈恩的年轻人发现自己被困在了虚空之中。
真正的、无声的、无边际的虚空,仿佛每迈出一步都会激起层层液体一般的暗色波纹。
黑暗中有游丝一般的荧光,有如浮游生物一般扭动着,想伸手去抓时,它却倏忽消失了。若隐若现的圣歌在耳畔逐渐逝去。
漫长的、向上延伸的阶梯显现在眼前。阶梯遥远的顶端有一座小小的棱锥塔,塔尖跳动着微弱的光亮。
奈恩就这般向上走着,无止境地追逐着那微光,光点却始终一样的渺小。
不知经历了何等的漫长之后,他感觉到自己被一只巨大的手提起,双脚失去了地面的触感。意识骤然回归,冲击感宛如猛然浮出水面,四肢的触觉涌入身躯。他忽然感受到了床单的柔软。睁开眼时,一张蓄着杂乱花白胡子的脸正挡在陌生的天花板前。
“……小子,终于醒啦?”
奈恩猛然坐起。那人拿着报纸一屁股坐回床边的椅子上。
突如其来的清醒,脑中只如空白的断面,一股生硬的作呕感涌上胸间。
此时仿佛正值清晨,而此处为某栋建筑的二楼,阳光透过半开的窗户斜射到木质地板上,空气中游动着些许浮尘。一张书桌、一个衣柜、一张吊扇,家具难说典雅,却很是整洁。窗前阳光的领域里还放着一盆水仙花,一只蓝色的蝴蝶飞进屋子,停在微微摇曳的花瓣上。
不知为何,即视感扑面而来。
原本放在书桌前的木椅此刻被拉到的床沿边,椅子上正坐着照看奈恩的人。这是一位年过五旬的老人,却有着与年龄格格不入的壮硕身材,宛若巨人。他身着墨绿色的陈旧便服,但又戴着一顶显眼的、满是划痕的钢盔;那钢盔直罩住了他的整个头顶,几乎要遮住他的眼睛。钢盔之下,则是爆炸一般不修边幅的络腮胡。在他的椅子边上,还斜靠着一把裹着布的猎刀和一支雕纹精细的手铳。
“米凯尔。”老人伸出粗糙的右手,见奈恩没有反应,就又将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尽管努力回忆着,眼后的胀痛却让他难以思考。他扶着仿佛即将裂开的额角,摇了摇头。
“看来够呛。”米凯尔收回手,“至少还能听懂人话,不是吗?那其他的呢?自己是从哪儿来的?名字叫什么?有没有家人?”
头脑中一片空白。窗外依稀传来哝哝人语,很是热闹的样子,偶尔还夹杂着晨鸟的一两声名叫。
他低头看着白色的床单,思绪如毛线团般交杂在一起,但昏沉之中,却有两字如烙印,在眼前浮现。
“……奈恩。”
“嘿,还记着自己的名字,可不能再好咯……”
米凯尔又叹了一口气,却仿佛理所当然的样子,折好报纸,拿起刀枪,站起身来。
“你先坐着,不要急着起身,我去叫老板娘上来。”
他于是转身,扶着门框上沿出去了。他的身材实在太过巨大,甚至在穿过一扇两米高的门时也不得不弯下腰来。
吊扇吱呀呀地转着。
未过多久,一阵哒哒哒的脚步声从地板下方传来,顺着楼梯向上,自远而近,最后来到门外。
“哇咿——”
推开虚掩的门进来的,却是一个身高不足一米的小女孩,夸张的长发仿佛披风一般几乎兜住了她的整个身子,一对小小的獠牙从上唇里隐隐露出。她绕过椅子,跑到床边上,好奇地看着奈恩。
“大哥哥,你是天使吗?”
“死丫头,别胡闹!”米凯尔忙不迭地钻过门框跟上来,提着小女孩的后领,将她拎起。
“嘿嘿,我闺女……见笑见笑……”他摸摸后脑勺,像提水壶一样拎着哇哇叫的小女孩,不好意思地笑着出去了。
他俩的身影消失后,门外的另一人才挠着头从门框后头走出来。年纪不大,蓬松的长发斜搭在一侧肩上,腰上还系着围裙,这显然就是米凯尔口中的“老板娘”了。她一脸无奈的样子,轻轻把门带上,将椅子转过半周,双手搭着椅背坐下来。
“我姓林。”她注视着奈恩茫然的神情,“奈恩,对吗?好像还没有完全缓过神来的样子?真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对不起……”奈恩低下头。
“有医生的检查,也难说是意料之外。”老板娘摆摆手,“身体经受那么大的冲击,你能够四肢完整地存活下来,已很不可思议了。”
她于是简略地为奈恩介绍了情况。
简而言之,此处是一个叫做祈愿镇的人类小镇。
祈愿镇坐落于穆利亚公国的一角,毗邻大河,是战争年代中少有的免于战火波及的桃源之地。
半年之前,一道落雷劈开了小镇西北山下的一处洞口,探险的村民在洞中发现了空间巨大的溶洞、人造阶梯与石柱的残骸,闻讯而来的学者更确认了古代地下遗迹的存在。
消息爆炸一般蔓延开来,来自各色势力、心怀不同目的的人蜂拥而入,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宁静生活碎作粉末。怪事也自此开始一件接一件发生。
奈恩也许就是其中一例——镇民们相信他是从天而降的。两周以前,有人发现与遗迹入口遥遥相对的东南山丘一角的风车莫名地折断了一根叶,而风车底下正倒着昏迷不醒的奈恩,赤身裸体……
“赤身裸体……”奈恩原本静静地听着,到此处却吃了一惊,掀开被子看了一眼。
“幽默感能复活是一件好事,不过重点错了。”老板娘道,“大致情况就是这样。镇民们后来决定把你安置在我家酒馆。既然你现在患了失忆,不妨先安顿下来,我也不介意多个帮手。等你能走路后,我会让米凯尔带你去镇上逛逛,有关这个镇子的更多事情,就让他跟你讲。”
“那么,我家店马上就要开张了,容我失陪。”她说着站起身,把椅子推回桌旁,“我让米凯尔去通知伊格了,镇上的医生——好吧,他其实是个科学家,但懂一些医术,算能信得过。”
“那个,”奈恩抬起右手,无名指上紧紧套着一只暗色的金属戒指,“这个是……”
“那戒指在人们发现你的时候就已经在了,戴得很紧,怎么都拿不下来。不过这总归是你的东西,说不定对找回记忆有帮助。”老板娘拉开门,“无论如何,先好好休息。”
“谢谢……”奈恩微微低头,老板娘淡淡笑了笑,出去了。
长叹一口气,奈恩躺会床上,把脑袋陷进枕头里。失忆是一种他人难以理解的感受,混杂着对丢失过往的怅惘与接受现实的突兀感。不过也不知为何,奈恩想尽量地表现出坦然。
不久后,米凯尔端来米粥与牛奶。医生来给奈恩检查了身子,确认无恙后,便匆匆离开。
单调的卧床休息并无什值得叙述之处。不少好奇的镇民闻讯前来探访,只为一窥奈恩这个从天而降的人的真容,后者也因而结识了许多新面孔。
可能出于民风,又也许是近来发现遗迹的影响,镇民们对奇闻怪事都充满热情的好奇心,却又能理所应当般地快速接受新事物。一来二去,人们几乎已把奈恩接受为镇上的新居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