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前几日起,雇工们就开始依照伊徳的指令在广场高台上搭建起舞台,发射平台则由兄弟两人亲自操刀。伊徳在更早之前已将飞行试验的宣传广告寄往境内各大城市,闻讯而来者日渐增多,小镇愈发熙攘,酒店的生意也更加红火。老板娘疲于遗迹探险的调度工作,接待客人与服务管理工作暂由米凯尔代办,奈恩也被拉来作帮手。
“该雇个帮手了,米凯尔先生!”奈恩顶着一摞盘子,手忙脚乱地说道。
“你真是个天才啊,小子!”米凯尔看见辣椒油混在酒瓶中,赶忙将它拿出来,“你倒说说除了我以外,还有谁能吃得起老板娘一拳?”
“至少……至少该雇个酒保吧……”奈恩看着那双大手捏着酒瓶稀里哗啦地向酒杯里倒,不安地咽了一口口水。
“啊,小寻,别闹!”
他又去追赶擅自出门下楼玩耍的小女孩了。
供展示用的舞台出人意料地比作为精密科学装置的发射台更晚落成。试验表演当日,雄鸡的最后一声早鸣尚未过去多久,广场上竟已挤满观众,地面近已无立足之地,实恨不得能将人群垂直垒起,垒作几十米的高台,如那溶洞里的塔碑一般雄伟才罢。
“先生女士们,呋——哈哈哈哈!今天,呋——哈哈哈哈!我们……”
“你笑的太多了。”
“有吗,有吗?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上台。”
“笑得像猴子一样。不要太兴奋了——你想要效果好点的话,揭幕的时候像刚刚那样笑就可以了。介绍的时候口齿清楚点。”
这是兄弟俩在幕后彩排。
-
与此同时,准备工作也在紧张进行着。
米凯尔比常人高出近一个半身,在人群中行走就仿佛趟在齐胸深的水里行走,他双手一来一去从头顶上将挡路的观众拨开,步履维艰地走着。不远处的人海里浮现出一个装满零件的木箱,在涌动的人潮里左摇右摆,渐渐漂来,正好来到米凯尔胸前,两人相撞,金属制品叮当落地。
“啊!”旁观者们让出一小片空地,奈恩跌坐在地上,“米凯尔先生,走路请看着一点啊!零件都撒了一地了……”
“原来是你,小子!来来,没事吧?”
“别管我没事不没事了,得赶紧把这些备用零件送过去……”
-
耽搁了许久,伊格接过木箱时微微皱眉,倒也没说什么。红布后头,伊徳清一清嗓子,抹一抹嘴角,又整理了衣领,跃跃欲试地准备上台了。按照安排,伊格拉下一根拉杆,几道五彩斑斓的光柱在空中划过弧线,最终汇聚到伊徳即将登上的台阶前——很不幸的是,上午的阳光过于明媚,灯光相比之下只显得黯淡,全然没有达到他预想的效果。却无从再顾及这些了——也许伊徳本人也早已忘记了这一点,他背过双手,无不激动地迈步上台。
掌声跃动,观众投来交织着好奇、崇拜、期待的视线——绝大部分人如此,唯广场一角除外。一位白须飘荡的耄耋老人,身着代表神职身份的黑色长袍,怀抱一本巨大的圣典,正满脸阴云地坐在角落。当伊徳满怀热忱地问候观众们,表明自己探索科学的决心,周密地介绍着试验的设计与目的之时,他苍白的双眉一点又一点地往下沉去。
“无需再多言,接下来就让在下为各位揭开幕布,一睹这美丽天使的真容吧!呋——哈哈哈哈!”
他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伴随一阵多此一举的烟雾,幕布缓缓拉开,舞台的地面转过半圈,搭载着炮弹状航天载具的平台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欢呼、鲜花、掌声,却依然唯有神父阴沉不语。但当“天使”二字传入他耳侧时,他再也忍耐不住,愤而立起。
“亵渎!”
他的声音沧桑嘶哑,却浸满怒火,以与年龄不符的穿透力直越过整片人群的头顶,四下霎时间安静了下来。
“我就知道!”人群里有人窃窃低声道,“那是威伯福士神父,本地教堂的管理人。”
“这是亵渎,对主彻底的亵渎!天空是神明的住地,不可为蝼蚁一般的人类踏入——惹得神怒,失去主的恩泽,我们都将落入地狱!”
“愚昧!”伊徳轻声骂道,但并未让愤怒的主教听见。他随后轻咳一声,以科学家应有的理智口吻反击道:
“神父先生……你所说的一切我都难以赞同。是谁告诉了你神明的存在?是你手中的智典,还是你从小受到的教育?当你仍陷于盲信之时,我现在所要做的就是将之证明——如若我真能一窥神明的真容,与你的信仰而言也是莫大的幸运,难道不是吗?”
“一派胡言,我所说的根本不是这些。在那座山的背后,那儿!”神父颤颤巍巍地举起枯槁的手指,“在那片染满鲜血的战场之上,尚有无数人仰赖虔诚而艰辛地求活,你难道要将他们弃之不顾吗?”
“我想您小题大做了!”伊徳微怒道,“科学的进步,难道不更能为人们带来福祉吗?”
“你,你……!”老人撸起袖管,竟然就要挤开人群冲上台来,“我今天,我今天绝对不能让你……”
旁边的观众赶忙将他拦住,神父不休不止地叫嚷着。
“就此停下吧,威伯福士神父。”
唯当听见远远传来的这一句话时,老神父才如触电一般震颤了一下;他回首望向背后的人影,拨开身旁拦截他的观众,将双手放在胸前合十,低下头颅。
“遵命,恩里克大智者……”
来者微笑。他的大半个面容笼罩在漆黑的兜帽之下,金色的三角形挂饰静静地垂吊在胸前。在这片土地上,三角形象征对神明的虔诚,而金色则代表身为神明代言人的最高神职地位。
“主自然会展示他的宽容博怀与英明决断,予睿智者以奖励,予愚昧者以惩戒。”他张开双臂宣言道,随后转向伊徳,“请继续吧,科学家先生。事实上,我也相当期待。”
恩里克神父走近威伯福士,将手搭上忠诚却困惑的老人的肩膀,与他一同坐下了。伊徳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见他帮忙平息的骚乱,也只能微微点头致谢。
“为什么,恩里克大……”
当老神父迷茫地想要开口询问时,他却看见这位代言人在唇前竖起一根细且长的手指,嘴角处勾起一丝阴沉的微笑。
“主自会降下神迹。”他俯至老神父的耳边,轻声低语道。
此刻伊徳正继续着。冗长的科学原理介绍大可略过不谈——毕竟这也不是观众们所期待的,他们只想目睹火箭升起的刹那烟云。某种晶石能以高效率源源不断地提供燃料,某种设计能够在载具外壳间制造真空以抵御高空严寒,某种催化剂能帮助飞船创造巨大的动力以克服大地与太阳的引斥力,大略如此罢了。
四下略微地变暗,众人头顶不知何时已铺满云层——天气转阴了。
“先生女士们,我们就此短暂别过——从天境归还后,我定会向各位尽述彼方风光。”
颇有绅士风度地一鞠躬后,伊徳以人类先驱气概大步登上舱门,台下再次投来热烈掌声。确认驾驶员准备完毕后,台下的伊格拉下拉杆,隆隆震动声响起,四散的水汽将台下的先生女士吹得东倒西歪,炮弹一般的飞船徐徐起飞。
却在此时,几公里外的某栋建筑房顶闪起一点白光,伴随一阵极尖锐的呼啸声,但见飞行器驾驶舱的玻璃外侧溅起火光——狙击。被弹飞的子弹叮当落地,玻璃上蔓延开几道裂痕;观众里爆发出惊呼,许多人抱头匍匐蹲下,想要逃跑的人互相推攘着。
“搞什么?!”米凯尔说罢将奈恩拉进舞台后头,向枪声方向望去,但见一个瘦长的人影轻盈地以观众的脑袋为支点,已左右飞跃着向枪手而去了——原来是在人群中观看的何塞。
与此同时,伊格竟面不改色地从衣兜中拿出三枚红色的宝石而向空中掷去。伴随一声清脆的响指,三枚晶石应声炸裂,火焰如决堤的洪水一般自小小的结晶中迸射而出,随热浪向上空蔓延,织就一道耀眼的光幕,将飞船完全遮蔽。
又有三颗子弹先后飞来,却因火焰的光芒先后射偏,两颗落到了舞台的地板上,一颗从飞行器的下方擦过,打到平台的支架上,惊得观众尖叫不断。随后飞船完成了初步加速,向着天空深处快速离去,不久后便冲破云海,子弹再也无法追及。云朵宛若触手,迅速地将空洞填平。
在之后的数十秒里,四周再无声响,一片寂静。
“安全了吗?”米凯尔探出头,抹去额角冷汗。
枪手再无动静,台下人群在治安官的疏散下纷纷散去,躲进附近的建筑。
几分钟后,何塞一脸难以置信地回来了。
“各位!”他有些气喘地说道,“枪手……枪手饮弹自杀了。”
“啊?”
令人震惊之事接踵而至。
“那人趴在屋顶上,除了枪以外,就只有这根项链了。”
何塞从口袋里拿出项链,吊坠的形状是令人眼熟的三角形,但与神父胸前的不尽相同——神父所戴的顶端朝上,而这只顶端向下。
“有可能是……教会吗?”米凯尔口无遮拦。
不远处,不顾治安官的阻拦,恩里克神父淡然地走了过来。
“不,虽然可疑,但不是他指使的。”伊格摸了一摸下巴,“他在枪响的瞬间,是跟其他人一起转头过去看的,面部表情无异常。在此之前,他应该也没有往枪手的方向看过——眼神也没有。”
“伊格先生原来一直在观察恩里克神父啊——被他知道可是很是失礼的喔。”何塞先生将帽子扣紧了一些,“所以,伊徳先生大概多久下来?”
“四小时,如果顺利的话。”伊格道,“无论如何,在降落之前能确保周围的安全吗?”
“我这就去通知警长。”米凯尔道,“何塞,还请你先去排查一下方才枪响处的周遭地区。”
“乐意效劳。”何塞鞠躬道。
“我想我有必须要向各位声明。”恩里克神父走近了,一双鹰爪一般的手掌在胸前合十,“我等以济世为己任,绝不会做出暗杀这等下作的勾当。”
“我们未曾怀疑您,神父。”米凯尔假装正色鞠躬道。
-
一两个小时后,巡警们已确认了附近的安全。听闻枪手已死,一些大胆的观众又再次回到广场上,纷纷议论不绝如耳。
天色更加阴沉,乌云低压,竟是将要下起雨来的样子,人们纷纷取出雨具。
“为什么?”伊格突然道。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枪手不在演讲时开枪?”
“谁知道呢。可能他本意并不打算杀人,只想击落飞船?嗯,应该想多了吧。”舞台角落处,米凯尔拉来椅子坐下,找来一张报纸,泡起咖啡,“尸体我已看过了,一颗子弹利落地击穿脑干,自杀得倒是真当果决,就别想从死人身上再扒出点什么了,还是等到伊徳回来以后再详谈吧。”
何塞将手杖轻轻地在地上点了两下:“在下觉得,还是保持警戒为好。话说,奈恩先生是不是有些感觉不舒服?”
从不久前起,奈恩一直将手掌盖在额角上。
“非常抱歉,请不用担心我……只是眼后有些胀痛罢了。”他说话时皱着眉头,却不像是无事的样子。
“有点烫啊!怎么回事,起风后着凉了?”米凯尔将手背贴在奈恩的额头上,随后又折起报纸起身,“感冒了可不好,我先送你回酒馆吧,老板娘应该在。”
送走奈恩后,麦蒂跑来了。
“米凯尔叔!”她拿着纸笔道,“我来采访……诶,奈恩呢?”
“身体不舒服,我刚刚送他回酒馆了。”
“真是体弱啊,分明是男生……不多说这些,我是来采访伊格先生的!他人呢?”
“那头。”
“谢了。”
年轻的记者于是向舞台拐角处跑去了。
时针又跳动了一格。
一只乌鸦叫嚷着掠过上空,隆隆的雷声在云海深处响起。风声渐大,几片落叶无序地飘荡。
伊格仰首远望,又摸起下巴上的胡渣。
“我原本期望成功率在百分之四十以上,但就天气来看,实在于飞行无益。”他拨动镜片上的转轴,放大视野,“但除等待以外,也别选择,真是不甘。”
雷声无止歇地愈发响亮,宛若有一双粗壮的手臂以不断高涨的怒火擂响巨鼓,风也更加疯狂地卷涌,不少雨伞、帽子随着叶片飞向远方。但仅在奔腾的潮水即将冲毁堤坝的刹那,无形的剪刀将丝线咔嚓剪断,寂静毫无征兆地降临。
众人仿佛听到一阵柔软的噗嗤声,抬头望去时,云层再次被撞破一个大洞,炮弹状的飞船在庞大降落伞的荫蔽下缓缓降落。等待者们如泄气的皮球般松懈下紧绷的姿态;掌声、欢呼,在无数喜悦、激动的视线交错之中,飞行器摇摇晃晃,逐渐接近地面。
“降落伞开得太早了。”伊格张望着说道,“他原来也会紧张么?”
平台上铺起气垫,期待的人群将舞台团团包围;人群中亮起阵阵闪光,却是麦蒂在抓紧时机照相。一声冲击的轻响后,平台四周激起白烟,舱门伴随齿轮的运转徐徐打开。但等烟雾尽散时,旁观者中只爆发出惊呼,随后是窃窃低语。
除去被子弹击中后出现的裂痕,飞船外侧完好无损,但——座椅上空无一人。
伊格一言不发地扶着舱门,盯着空荡荡的舱室。
雷声却在此时骤然回归,光芒将阴沉的大地照得惨白,随后传来巨瀑一般的隆隆震动,暴雨竟然首先在远方的遗迹上空出现,倾斜的雨幕自远扫来,倾泻而下的雨点将地板砸得乒乓作响,绅士女士们落荒而逃。
“……伊格先生,先回去吧!”何塞将手搭上伊格的肩,尽管他扯开嗓门奋力说话,声音却依旧几乎被雨声淹没。
伊格僵直地静默着,但他最终将门框上的手放开,回首看向其他人,嘴角却未曾有过地弯起一点微笑。
“……对不起,我没事。”从口型来看,他应该是如此说的。
天色,尚在诡异地继续转暗。
“米凯……!”
旁侧静立的米凯尔感到有人在拉扯他的衣袖,回头看时,发现是麦蒂。
“米凯尔……雨是……黑……!”
他伸出手掌,发现自己的手掌已沾满黑色的液体。抬头望去,此刻时针黄昏处徘徊,四下却已宛如午夜,黑暗如潮水一般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