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这敞亮的木屋里，目光穿过齐人高且没有遮拦的大窗户，可以直接领略整个青堂山的宏伟。
临近黄昏，金色的阳光将漫山遍野的树都洒上金色，这座木屋正好处在两条山脊的交汇处，山脊高耸，于是木屋大窗户的正前方看上去就像是一条通道，直通山脚。
丞相拄着拐杖，已经在那站定许久，就这么一直注视着外面的风光。落日余晖将他的周身镶上金边，把他花白的头发也染成了金色。
木屋内来来往往的童子差不多进出八九回了，只看到他一动不动地站着。
童子们清一色的素衣，手里拿着许多书，搬进搬出，像是在筛选一样，不同的书归到不同的类，一本一本的，将这木屋占了一半去。
“哗啦啦——”一名童子搬进一个木箱，或许是力气不够的原因，失手将其打翻。
一卷卷竹简散落在地上，木箱子里的霉味让周边的童子不禁掩上鼻子。
“小心点，这些都是古籍！”一个年纪较大的孩子赶紧走了过来，顶着霉味，小心翼翼地把这些竹简重新装回。
“再这么莽撞，先生来了少不了骂你！”那个孩子瞪了一眼打翻箱子的童子，“明早把这些竹简都拿出去晒一晒，记住不要再这么鲁莽了。”
“是。”童子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的收拾起来。
花白头发的丞相回过头看了他们一眼，一些大胆的童子也抬头看向他，这才看清楚这位看上去背影佝偻，甚至都有些秃顶的老人家是怎么个模样，面目十分和蔼又神采奕奕，眼神里炯炯有光。
这位老人拄着拐杖，一顿一顿，缓慢地走到了那个木箱子前，艰难地蹲下身，伸出手拿起一卷竹简。
他轻手轻脚地展开这份竹简，细细的读着上面有些褪去的字，与其说是褪去，不如说很多都损坏，许多地方的语句都不通顺，没办法看懂到底在说什么。
“大人……这些是先生珍藏的古籍，不能给别人乱动的。”童子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
这位丞相笑着点头，“你们先生珍藏着这些古籍，却还让它们有所损害，实在是说不通呀……”他说完，把竹简放回木箱，自己颤颤巍巍地扶着拐杖起身。
“这些竹简也只是有收藏价值而已，上面的文字都有缺失，没办法读的。我们先生把这些收藏的事宜交给我们处理，是我们没有处理好，不是先生的问题。”另一位童子说道。
丞相依旧面带笑容，“教不严，师之惰。”
这句话算是把这些童子们都得罪了，“大人，这些古籍在我们先生的藏书阁里都是有新的手抄本，若是大人想要借阅，大可直接借本完好无损的。”
老者愣了愣神，旋即哈哈大笑起来，“你们这些小娃呀，不知道是不是随你们先生，嘴上吃不得亏。从你们身上就能看得出来你们先生估计也是得理不饶人，怪不得那么多人来请，他都不肯挪一挪位置。”
“大人能说出来这样的话，也就可以明白为什么先生这么久不来见您了！”刚刚那个打翻了木箱的童子皱着眉头，说出来的话让所有人都感到心里一颤。
丞相看着这个童子，齐肩长发，穿着灰色的素衣，手脚都是风干了的污泥，脸上也脏兮兮的，不过眼睛里倒是有些神采，并且看得出来这孩子比较白，和其他童子不一样。估计是新来的童子。
“云靖……”旁边一些童子小声地喊着，这一刻他们都有些惊吓，如此顶撞一位大人，说不定马上就会身首异处。
“云靖！给晋大人磕头道歉！”忽然，木屋的门口一道声音传了进来，云靖听到后二话不说地立刻下跪向着丞相磕头，不敢出一言。
丞相的眉头抬了抬，也不对这个童子所说的话感到不悦。
人未到声先到，刚刚这一道声音再次灌进了老人的耳朵里：“晋大人，实在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小人今日在外伐木劈柴，若不是有童子前来通知，都不知道大人光临。”
童子们纷纷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紧接着，一位着装不那么华美但却十分干净的中年男子走进了木屋。
晋大人转过身，看向走进自己的这个中年男子，笑容和蔼，“哪里的话，这边风景这么好，我也难得有这种空闲的时间，放松一下对我来说是一种恩典了。况且我早就听闻青堂山闵子是热衷劳作的人，咱们两不耽误，完全不需要抱歉的。”
闵子笑着拱手，“多谢晋大人理解。小人感激不尽！”
“不用跟我客气了，小人小人的，您的名气在这百国之地里，比我晋泉的名气都响亮！”老者摆了摆手。
“哈哈！都是徒有虚名罢了。”闵子摇头，冲一个童子招了招手，“去把书房整理一下，摆好茶几和蒲团，然后在那里等我们过去。”
“是。”童子点头就要跑开。
“诶等一下！”晋泉喊住这名跑开的童子，闵子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晋大人还需要什么吗？我可以吩咐他们去做。”闵子问。
晋泉面带微笑，缓缓抬起手指，指向了还跪地磕头的云靖，“让他去准备吧，我喜欢这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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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溜溜……”清茶从茶壶中流入茶杯里，闵子将茶杯恭恭敬敬地端到了晋泉面前。
“晋大人，请。这是我在青堂山上自己种植的茶叶。”闵子指了指茶杯。
晋泉拿起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小口，“挺香的，确实好茶，味道很独特。”
“香就是了，这可都是倾注了我的心血呀！”闵子笑道。
“先生还是喜欢青堂山啊。”
“是呀，这个地方是我挑了许久的风水宝地。木屋的位置，是两道龙脊交汇之地，等起风的时候，这里十分凉快。正好青堂山的冬天不会那么冷，住在这非常舒服。”
“的确如此。在百国之地里，南方才是天上人间，不会有皑皑白雪，不必遭冰冻之罪。我之前曾在北方待过一段时间，那真是一段一言难尽的苦日子。”这位老丞相感慨地摇着头。
“晋大人还去过百国之地的北边吗？”闵子将煮开的水倒入茶壶中，动作轻盈地盖上了壶盖。
“去过。在燕国住了两年。”晋泉撅起嘴，“别看他是个北方霸主，但是民生实在差的不行。北方那一块很多地都是贫瘠的，种不出东西，又常年有雪，收成不好。春天冰雪化了播种，秋天起了寒风，地里又得死一大片庄稼，受冻挨饿而死的人家数都数不尽……”
老丞相滔滔不绝地，闵子就在对面认真听着。同时还有一对耳朵也在倾听关于北方的这些事情，就是坐在一旁的云靖。
“但这燕国又能怎么办呢，农民太多，死的也太多，每年都要埋不少人，烧不少尸体。最近听说请了一位阴阳家的先生变法以改国运。那个阴阳家的先生估计也是个半吊子，说是北境阴气过盛，要杀女人祭天求得阳气，你说这不是彻头彻尾的歪理吗？老天爷就是不给他燕国面子，燕王偏说要争一争，还真就杀了不少女人……”
闵子一言不发，认真沏茶，表情也不见变化。
云靖在一边听得后怕，又气得牙痒痒，看到晋泉打算换话题，他实在忍不住想要说话了：“燕王怎么会蠢到这种地步呢？”
两个人听到他发问，都转过头来看向他。
“对不起先生……我多话了。”云靖急忙磕头认错。
闵子没有责骂，只是点了点头：“有思考是对的，勤发问也是对的。但要记住在别人讲话的时候不能打岔，发问的时候也要注意用语。”
云靖直起腰，低着头：“谢先生教诲。”
晋泉笑笑地看着他，“我喜欢这个小娃，敢说。敢说是好事，世上很多问题不能及时解决就是因为藏着掖着。”
他说完叹了口气，“你刚刚问燕王怎么会这么蠢，其实并不是他蠢。诚然这个决断伤天害理，但若是站在他的角度看，燕国民不聊生的状况总是得不到解决，变法也无法挽救社稷，他能怎么办？也只能渴望天的施舍。他这就是典型的走投无路走火入魔！”
云靖不说话，静坐聆听。
闵子看了一眼这个孩子，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转向了晋泉，“晋大人怎么会有雅兴去燕国居住呢？”
晋泉听完嗤笑一声：“还雅兴呢，瞧你说的。那阶段晋国乱的很呐，这王位的内部斗争先生你也是十分了解，就不多赘述了，大概就是这么个原因，去燕国是迫不得已。”
闵子微笑，“如今晋大人也坐了丞相的位置，辅佐了两代君王，算是晋国的福气了。本身在百国之地里就是一位霸主，有了您的帮忙，估计不久之后就可以和偏远的某一强国一较高下了。”
“哈哈哈哈！不可能不可能，你没必要再恭维我了，我几斤几两我自己不清楚啊。面对晋国这些复杂的情况，我也是无能为力，况且时日也不多了……”晋泉说到这里，眼睛里流露出了非常浓厚的担忧神色。
“青堂山临近晋国，所以我对贵国多少也有一些了解。如果我判断的不错，当前晋国的繁荣景象，全都靠大人您在维系着，现任晋王的能力还不足以统御座下六卿。”闵子的语气也逐渐严肃起来。
晋泉没有说话，长叹一口气，“六卿六卿……已经变了味道了……”
这位老人发了一会儿呆，又摇头，发了一会儿呆，又摇头……
“晋王室若是还想在未来统治晋国，六卿对应的六大家族要尽快削弱，并且要在大人您活着期间完成，不然晋国在您仙逝后，将会一片混乱。”闵子一起跟着摇头。
“正是如此。我也能预料得到……所以先生有什么高见吗？”晋泉终于把话题引到了正轨。
闵子没有立刻回答，深吸了一口气，“大人可知道我欣赏哪家言论？”
“不知。”晋泉摇头。
“我欣赏的正是百国之地里很不受欢迎的那一家，宣扬君民同体，导之以德，齐之以礼。”
晋泉听到这里，稍稍地楞了一下，旋即轻轻笑出了声，“礼崩乐坏，何礼可齐？”
“大周皇朝！”闵子很快就答了上来。
大周皇朝，一个处于百国之地东边的皇朝。百国之地包含于中土大陆之中，大陆之上皇朝便是一个政权最高的存在形式。皇朝的土地要比这些处于战乱之中的小国家大上不少，国力更是他们百国之地里几个霸主国家加起来也无法抗衡的存在。皇朝和王国，完全无法相比。这些处于战乱中的国家彼此吞并也就是为了其中的一个国家最终能统一百国之地，形成一个皇朝。
“大周……百国之地作为乱世岂能与皇朝的太平相比。想不到先生竟是儒家之言。”他听完不禁有些失望，“儒家固然有儒家的优点，能够统一起一个偌大皇朝的政治思想当然有他独特且强大之处。但在百国之地里，战火纷飞，君臣相杀。以礼统之？痴人说梦。特别是当前晋国的处境很难再宣扬礼法。”
“是的。晋国当前的处境，单凭儒家的教化论和政法，是不可能延续下去的。但是谁说一国非要以一家之言作为统政纲领呢？”闵子说到这里，脸上缓缓浮现了笑容。
晋泉的眼睛里又再次有了点光彩。
“一家有一家的精华，一家也有一家的糟粕。”闵子喝了口茶，“兼容并蓄才是长存之道。”
老丞相握着拐杖的手有些用力，虎口都握得发白了，“怪不得，百国之地内的几大霸主都想要请先生出山，好一个兼容并蓄……好吧哈哈哈出山这个问题我们稍后再谈。敢问先生，可否告知对于晋国的情况，除了齐之以礼的教化之外，还需要什么呢？”
两个人相互对视，在这间不大的书屋里，阔谈国事，在这方寸之间运筹帷幄，这一片小天地仿佛都扩展为了天下，里面有晋国的未来走势，一边通往战火，一边通往富强，随后这些图像又化成一阴一阳，交汇融合……
“六卿分权是威胁晋王室的最主要原因，如此一来，自然要以集权反制。但放权时间过长，六卿各家自然不会那般轻易让晋王室回收诸多权力。那么要如何达到晋大人您希望的效果呢？”闵子放下了茶杯，看着晋泉希冀的目光，“法度，这是一个治国利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