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一席话，醍醐灌顶呀！”
晋泉的声音在这树林之中响起，脚踩在枯叶上，发出清脆的折断声，偶尔会惊得一群鸟儿直窜上天。
云靖受闵子之命，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走路摇摇晃晃的晋泉。于是他就这么跟随着两位大人到树林之中，继续倾听他们的对话。说实话，云靖也乐见其成，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多听听可以开拓自己的眼界。
“六大家族彼此之间也存在很多细微的矛盾，晋王室现在因为您在还有余威可以震慑，您要做的不是让他们团结一致，而是要他们互相制衡。”闵子双手后背，和晋泉在这树林之中漫步。
晋泉点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百国之地，局势复杂。先生将各家言论糅杂在一起的想法确实可以解决很多矛盾，假使我们百国之地最终统一了，先生也有一套理念可以治理这么一个泱泱大国吗？”他问道。
“自然。所谓王道，万变不离其宗。不论多大的国家，权力制衡是永恒的论调。建设儒家所言之大同便是我的理想，不过大同的设想还只存在于人民大众，上层构建并不清晰，且儒家对君王要求的权重过大，一旦君主丧失德行，一切便荒废。还有我自认为很重要的一点，便是人才的选拔制度……”
闵子又侃侃而谈了好一会儿，云靖在平日里都听不到这些，此时他像个海绵一样不断汲取新知识。
“是啊，道理我也明白，但没有先生那么厉害。我今天算是体会了先生对百国之地未来走向的宏伟构思，这也……更加坚定了我请先生出山的想法！”晋泉郑重地说道。
闵子没有回答，自顾自往前走，太阳已经下山，天色渐渐昏暗，风也逐渐大了起来，吹得树木窸窸窣窣的响。
“先生，您海纳百川的思想对百国之地的统一大业绝对会有很大的推动。从和您的交谈之中，我也可以感受得到您十分了解晋国，关于她个中问题您心里也有数。待我死后，您辅佐晋王一统天下，便可结束这延续了百年的乱世，结束这所有人都难以承受的战乱之苦。”晋泉站立在原地，好像闵子只要不答应，他就会杵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一刻，这位老者的腰板挺得很直，站的很稳。反而云靖不知所措了，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搀扶，还是该松开手。最后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干脆这么傻乎乎地处在原地，也跟着一动不动……
闵子又往前走了几步，抬起头看着黑蓝相接的天空中，那一轮月亮，以及旁边出现的一颗亮星。
他叹了口气，用手指了指那颗亮星，“大人可知道那颗星叫什么？”
晋泉抬起头，迎面吹来的大风让他的一头白发不断飘荡。
“长庚星。”他回复道。
闵子点了点头，“长庚星很亮吧，但它带出来的，只能是一轮明月，而不是万里晴空。夜幕降临之后，明月的亮光只是照耀他自己的周身，而那无穷无尽的夜幕呢？依旧带给人可怖的感受，依旧那样笼罩着四野，天地之间永远是一片漆黑。”
他转过身看着晋泉，“大人，我斗胆将自己比作长庚，您的晋国便是明月。我牵引着晋国散发光芒，但在这黑暗的百国之地上，依旧没办法照亮四方。大人谈到了天下，其实腐朽的思想和弥漫的战火已经成为了这天下的主流，仅凭我一人的力量，扭转不了乾坤，更无法将这乱世回拨到正轨。每到这种时候我就十分欣赏道家思想，顺应自然，最终它会自己找寻一个答案。”
晋泉摇了摇头，“先生还是太过小瞧自己了，固然这百国之地混乱不堪，如同绝望长夜，但长夜总是会慢慢恢复光明。而您呢，我更愿意将先生比作启明星，将晋国比作太阳，将万里晴空比作我们合作后带来的希望，普照整片大地。自然，凡事都会自己找出个答案，但是先生何不妨就将那答案比喻为自己呢？这一切早就该结束，乱世不义，天道自正其义，道家宣扬顺应自然天道，先生答应此番出山规整天下的做法，才是真正的顺应自然！”
“规整天下……”闵子笑了笑，“大人一再谈及天下，您可知天下的概念，百国之地这一隅地盘完全无法与之相提并论吗？”
闵子朝着晋泉走来，“晋大人。我向您坦白，我自幼博览群书，虚心学习各家言论，青年时期出走百国之地，游览中土大陆，归来自成一套治国理念。在我看来，只要拥有机会供我展示才华，施展本领，去倾吐我的满腔热血，百国之地的乱世局面将在我有生之年内结束，我确实有这个自信。但然后呢？”
这一问将这位老丞相问懵了。
然后呢？然后会发生什么？统一了百国之地，然后会发生什么。
“乱世结束，自然是迎来太平盛世，百国之地幅员辽阔，发展起来会成为一个强大的皇朝！足以媲美周边任何一个皇朝！”晋泉骄傲的说着，仿佛已经看到了一个名叫大晋的皇朝矗立于百国之地上。
“是啊，足以媲美周边的任何一个皇朝。然后呢？”闵子接着发问。
老丞相不知道如何回答，思考了一会儿，忽然沉默了下去。
闵子看到他的样子，微微一笑，“丞相大人是有识之士，明白其中的曲折。其实皇朝和国家也是差不多的，百国之地正是因为幅员辽阔，将周边存在的大夏皇朝，大商皇朝和大周皇朝分割开来，皇朝之间才鲜有战争。若是再出现了一个大晋皇朝，并且任其发展下去的话，会成为比他们任何一位都强大的存在，那三个皇朝将会如何做呢？”
听到这里，云靖也明白了闵子的意思，仔细思考后，这个未谙世事的少年都不禁打起了寒颤。
“皇朝之间的战争，会是什么样子的，谁也说不清楚。横竖是更甚于国战带来的灾难。到时生灵涂炭，遍地狼藉，人民叫苦连天，又有数不清的家庭支离破碎……这是我所不愿意见到的，相信也不是大人愿意看到的。所以我说了，天下，永远是一片漆黑。和平只是一个微妙的平衡，就像晴空，也只是长夜的其中一段。”闵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让我感到十分的绝望，我看不见百国之地的未来，抑或是中土大陆的未来。我找不到任何足以让我为之奋斗的理由，不论我怎么做，支持谁，到最后迎来的都是更加恐怖的结局！”
晋泉看了一眼天上的那轮明月，低下头时，苍老的面孔好似又多了几道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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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阳光洒到了这片木屋群，一排排木屋分散着，却像是说好了一般，在中间围出了一块空地，空地上摆着木头，斧子，水池，火炉，以及生活用品……马厩里还有马匹，马厩旁还有猪圈，鸡圈……不少童子和弟子都在空地这里忙活着，洗漱着。
一个大锅里，没多少米粒却倒了半锅的水，放在火炉上烧。看上去最多两个人的食量，煮出来要分给四五六个人吃。
云靖盖上了锅盖，给火炉底下添加柴火。
“云靖！”
一声叫喊，这个少年又赶紧停下手中的活，循着声音跑去。
“赶紧把这些发霉的古籍拿去晒！动作慢了的话小心挨打！”昨天那个年纪较大的弟子呵斥着，看着这个白净的童子匆忙地搬起木箱。
“快点！一本也不许马虎！全部都要晒到！”弟子说完，狠狠踹了他一脚，云靖一个踉跄，没保持住平衡，摔倒在地。所幸木箱中的古籍没有散落出来。
少年也不恼怒，动作麻利地再次搬起木箱，朝东边走去。那里有一小坡，坡上有一些竹子搭起来的架子，一般都是晒稻谷或是茶叶等等。听先生说那边阳光充沛，晒书应该会有很好的效果。
背着木箱的孤单背影就这么远离了这片木屋群，走向远处的山坡。这里的人没有一个在注视他，各干各的，好像刚刚发生了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坐在书房门口乘凉的晋泉却一直看着云靖从被欺负到走上山坡开始晒书。老人双眼半眯，双手握着拐杖，没人知道他在思考什么，也没人敢过来跟他搭话。
“晋大人在看什么？”不知何时，闵子也来到书房门口和晋泉一起注视远方。
“在看那个孩子呢，是个好胚子，敢说敢做，任劳任怨。你怎么不好好培养他呢？”晋泉指了指山坡上那小黑点，小到看不清楚他在做什么。
闵子眯眼看了半天，才看明白那是云靖，轻轻哦了一声，缓缓在晋泉的对面坐下，“那是个可怜的孩子。比较愚钝，悟性不高，别人看一遍能懂的书，他得看两遍。但是天性善良，命也大，干活很积极。原本我是不想收留他的，但是他一路上都跟着我们，怎么赶也赶不走。我又看他可怜，就收留下来当一名童子。”
晋泉点了点头，“你在哪里碰到他的？”
闵子犹豫了一下，“樊国。”
“樊国？不是已经被卫国吞并了吗？”老丞相皱了皱眉。
“我经过的时候，正好是樊国灭国的时候。这个孩子就是掌控樊国兵权的家族云家的余孽。命大逃过一劫，不然他早就死了。”闵子解释道。
老丞相叹了口气，“无依无靠，怪不得跟着你。局势越来越混乱了，小国家慢慢就会被大国兼并，又要有无数悲剧上演咯……”
先生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
“先生已经为我晋国指明了一条道路，我也劝说不动你。再在这屋檐下久留委实是无赖之举，吃完早饭我便离去了。”晋泉沉重地叹了口气，要说没遗憾那是不可能的，但是他自己仔细思考了闵子的话语，在濒死的年纪听到这一番话等于是给他本就微弱的希望之火上再泼一盆冷水，颓丧之感充斥全身。
“也好。”闵子没有挽留，他见惯了这样的结局。来找他理论的，或是请他出山的，最后总是殊途同归地怀疑自我。
“但是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晋泉忽然说道。
“大人请讲。”闵子微微颔首。
老丞相的目光望向山坡，看着已经将古籍平铺开供太阳暴晒，背着木箱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的云靖，这个孩子像是看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走了没几步又伸出手挥舞着想要抓住什么一般，可能是一只蝴蝶，可能是一只蜜蜂，甚至是童趣地想要捕捉一丝阳光……
晋泉其实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喜欢这个孩子，他只是感觉，云靖带给他的勃勃生机，好似为自己这具即将入土为安的躯壳也注入了新的生命。
“这个孩子，我想一起带走。带他跟我回晋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