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哭趁夜去请教庄蝶,庄蝶听了连连冷笑:“我夜夜苦修,尚未修成‘以梦化境’之术,便是修成,也不过是完整呈现斯人梦境而已。又有什么厉害的精怪,能够左右一个精壮男子的梦境?”不哭仍不甘心,继续追问:“许是不同法门有不同路数?”庄蝶笑着说:“这世上的法门,总有定数。今天我权且给你好好讲讲吧:世象有两境,眼耳鼻舌身意——六识十八界,是昭昭之境,盘古开天辟地之前,还有混沌冥冥之境,世人只知昭昭之境,少而又少的大德才懂得冥冥之境。人的梦境,是当今这世上与冥冥之境联系最近的,也几乎是唯一的。”庄蝶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严肃,“你可知道,妖和人、神到底有什么区别?”不哭摇摇头。庄蝶长叹一声,转身背对着不哭,抬头望向高远的月亮:“说起这个,就要说到槿斗了……”
“槿斗?”不哭刚吐出这两个字,就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左右看看,生怕别人听到他们又谈起这个名字,但他又实在止不住好奇,小声问了一句,“就是曾经的……妖王槿斗?”这话出口,不哭便有些后悔和愧疚了,黑铁皮严禁他们谈论千年前的那件事,不哭自己也不止一次劝阻小玉的痴想妄言,可听庄蝶的话音,他就更想知道这位让人讳莫如深的妖王,到底做过什么。
“对,就是他。罪在当代,功在千秋的妖王槿斗。”
罪在当代,功在千秋……这八个字,让不哭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并不明白这八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其间隐约藏着的那丝丝悲壮苍凉,已渗入他的心中。他恍惚看到,月华洒在庄蝶眼睛里,竟泛起晶莹的泪光。
“你一定觉得很奇怪是不是?他们都说他……无耻暴虐,天人共愤。是不是?”庄蝶忽然转身,紧紧盯着不哭,“别人怎么骂他无所谓,但你不能。你可知道,一千年前的妖是什么样子?”
不哭摇摇头。
“你可知道,人为什么胆敢自诩万物之灵?难道只是因为狂妄自大?”
不哭已然呆住了,又机械地摇摇头。
“因为人有灵魂,有思想,有七情六欲。”
“不对啊,难道你……”不哭这回开口了,“难道妖没有?我觉得很多妖的感情丰富得不可想象啊。”
“那是现在,我说的是一千年前。一千年前,百妖三觉未启,五官蒙蔽,它们虽然长年苦修,却并不知道修行的意义,就像一个物件,吸收天地日月精华,慢慢积蓄妖力,却没有任何知觉和动机。而每个人的灵魂,都像是一个能量源,向世界散发着属于每个人特有的能量场,形成整个世界的能量场。所以说,他们自诩万物之灵并没有错。”
竟然是这样……不哭忽然明白,难怪黑铁皮说以前的人世间并没有妖,因为它们根本没有入世的动机!
庄蝶笑笑:“莫说动机,连基本的感觉、知觉都没有。”庄蝶摸了摸湿润的树干,“白天,我们被老树囚着的时候,下了雨吧?”
不哭点点头,却不明白庄蝶为什么问起这个。
“你知道我第一次闻到雨后青草的味道时,做了什么吗?”庄蝶的神情就像小孩子回忆起最爱的糖果,“我放弃了还有二十年就要进阶的契机,在湿润的草地上趴了整整二十八天。什么都没有做,整整二十八天,一直贪婪地呼吸着青草的气味。”庄蝶一边说,一边闻着手里湿润树皮的味道。
不哭听说过,不管是大妖魔还是小精怪,修行都有五百年进阶一回的契机,按着庄蝶所说,那会儿,她应该已经进阶了四回,而在第五回的第四百八十年,为了青草的味道,放弃了新的进阶契机!
青草的味道……
再等闲不过,却让庄蝶放弃了四百八十年的修行。
不哭不自觉地嗅了嗅鼻子,青草混着泥土的味道随着湿润的空气灌入他的鼻腔,似乎又慢慢蔓延到他的心田,原本灰暗的心也跟着变得绿油油起来。
“是槿斗大王给了百妖‘妖灵’——也就是妖真正的生命。我们才知道,原来我们苦修了这么多年的世界,竟然是这个样子。有了妖灵,随着修行增益,我才慢慢看懂这世象两境,昭昭之境,冥冥之境。人类虽生而有性之灵,却被太多事情蒙蔽了心性,驽钝得很,有的人一生麻木,灵性未开,倒是百妖,自从得了性灵,愈发强大,直到……”庄蝶自豪、激动的语气戛然而止,似乎陷入了更大的痛苦中,“三界大战,你以为是权力之争吗?三界之间,谁来统领,我们根本不在乎!可他们想的是夺去我们的感受、感情!把我们再打回三觉未启,五官蒙蔽的无尽黑暗中!绝不可能!我依然已经睁开了眼睛,就不可能再把它闭上!除非他们把我的眼睛挖出去!”
庄蝶越说越激动,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不哭脑海里电光石火地闪过一个画面——一个男人,一脸平静,慢慢地笑,眼睛像笑得开出了花,再细看,他的眼睛里活生生地插着两朵花——是了,那是他梦里的画面,他终于回忆起那个梦——天刑台上,一个被凌波烁插入双目的、像乞丐一样苟且偷生的男人!
“姐姐,你说槿斗大王,他……”
庄蝶努力平息了自己的激愤,打断了不哭的话:“不再说这个了。”
“可是,姐姐……”
庄蝶大声喝止颤抖的不哭:“我说了不要再说这个了!”她不想再停留在自己的回忆里,又把话题转移到不哭最初的妖入梦境为祸的问题上。
“我刚才所谓昭昭之境,冥冥之境——人的梦境,是当今这世上与冥冥之境联系最近的,也几乎是唯一的通道,妖的法术能作用于昭昭之境,即改变人的眼、耳、鼻、舌、身、意六识,能影响人的意识界,已经是上乘妖术,我原身是上古奇草,生于盘古开天地之前,所以致幻化梦的本事能有一些。我不信,还有什么妖精,能影响人的梦境之冥冥?”
不哭听得呆呆的,不知道庄蝶在什么时候随着初升的太阳离开了,他也不知道是庄蝶关于梦境的和世象两境的解释让他迷惑,还是那个奇怪的梦让他迷惑。不过总算有一点,他清楚了:柳如之与梦中女子相恋,应该不是某个妖精故意控制他的梦,让他爱上梦中人。
可是,柳如之这些梦,到底源于什么?难道真是人们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柳公子被母亲管束过甚,又读了太多书,内心多情敏感,当真是“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不哭在湖畔徘徊,又见到了偷偷跑到湖边殷切求梦的柳如之,他还是坐在冰凉的石阶上,一动不动。不哭在他身边坐下来,认真看着柳如之的脸,他闭着眼睛,眉头紧锁,不知是因不能入睡而焦躁,还是梦到了什么让他不安的事情。不哭就保持这个姿势,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柳如之睁开眼睛。
“柳公子,又没能入睡吗?”
柳如之摇摇头,露出悲戚的神色:“睡着了,也梦到了她,可是……我自己却不见了,她很不好……”
“什么叫不见了?你去了哪里?为什么留下她一个人?”
“我也不知道,反正梦里只有她孤单单一个人,她非常伤心,肝肠寸断,就像变了个人……”
柳如之捂住胸口,不哭能感觉到他真心的难过,与此同时,心中深深一惊:既然说好生死不负,又为什么会留下那姑娘一个人?虽然是在梦中,可是凭这柳公子的人性和痴情,也不该……难道……这个梦预示了现实里的什么噩兆?
不哭忽然为柳如之担心起来,虽然相识不久,但这位柳公子的风流多情,羸弱而勇敢,让不哭非常动容挂心。想请师父帮忙肯定是请不动了,所以不哭也盼着,那位凌虚道长早早出关,渡柳家这一劫。
不哭送柳如之回了房,自己在园子里停了一会儿,他忽然想到了涧狐,寻骨画皮的涧狐,初见的那日,涧狐大约说了句:“既有这样的小官人,我又何必去坟冢间寻寻觅觅,找一二好骨骼,画出心头所幻。”涧狐独自一个人生活在破庙里,便是偶有人路过,一般的凡夫俗子也入不了她的眼,更圆不了她的梦,于是干脆自己成全自己,虽然看起来凄凉无奈,却也算是初心高悬,赤诚不改。不像有些狐族女子,熬不过修行的寂寞,随便抓来山野鄙夫,求欢媾和,天长日久,渐渐与异畜无异。
在这一点上,涧狐与柳如之,当真是异曲同工,幻象中有多繁华,现实就有多寂寞,现实愈寂寞,内心愈坚定。
不哭忽然想到那句有名的唐诗: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邀月对影,也许是诗人幻中求友的另一种方式。李太白这样的人物,心思之细腻,性情之高洁,想来与涧狐、柳如之也有些类似。不哭忽然想和他最亲最爱的弥天槛商量一下,哪个白天把他们带到唐玄宗年间,让他亲眼见见这位奔放浪漫,秀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的绝尘大才。
从自己的痴想中回过神来,不哭叹了口气,想来,无论是人是妖,都有情痴。既然如此,人又何必对妖口诛笔伐,谈之色变?害人的人,不也多得是吗?……
不哭这才想起,从那夜收了涧狐,再没见她的影子,他本来还担心长久留在这里,大树消失的每个夜晚都会被涧狐纠缠……虽说不该企望涧狐对自己念念不忘,但此刻不哭的确有些诧异,也有些担心。他并不知道,涧狐虽然心心念念想着她的不哭小官人,但她有别的事情要先做。
九尾狐君告诉涧狐,一旦被收进弥天槛,便没了自由,日日夜夜受缚于那古怪的三人,这对天性自由烂漫、天地不拘的狐族而言,简直是灭顶之灾。可涧狐却没有外公这样悲观,夜夜得见她的不哭小官人,也就甘心每个白昼被压在弥天槛之下。只是,见不哭长久,可留在这里却是千年难遇,涧狐并不知道老黑打算留到什么时候,所以,每个夜晚,她都当作最后的机会,去寻找那股熟悉的气息。
涧狐用这十几个夜晚几乎转遍了整个牧野城,终于找到那股熟悉气息的源头,就在柳宅东南方三里的山间,正是她生长于斯的那汪清涧。涧狐万没想到,被黑铁皮收进弥天槛再上路,又回到了她的出生地,只是一千年前的出生地——一千年前,不也正是她的出生之时吗?
涧狐甚至看到了那个小小的身躯,在水底蜷成一圈,抓着自己的尾巴摆弄,偶有一条小鱼游过,便兴奋地追过去,又失望地看着小鱼消失在石缝中。涧狐清楚记得,那时候心里有多么无聊、无助。她已经把手伸向了小小的自己,却又收了回来。她想等,等那个怜惜地将她抱出清涧的小姐姐。
虽然不知道弥天槛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神通,可以无限穿越时间和空间,涧狐心里却万分感激它能带她回到出生的时空,这样的话,是不是意味着她有缘可以再见到那位将她抱出清涧的小姐姐?
涧狐从没见过父母的样子,只依稀记得,她对这个世界的第一个印象便是轻轻流淌的溪水,就像母亲的怀抱,温柔,细软,给她滋养,给她生息,让她有力气睁眼看看这个世界。稍稍长大一些,她对水外的世界产生了好奇,但始终不敢离开这条清涧,哪怕气候最恶劣的时节,涧水冰封,她冻得瑟瑟发抖,哪怕水底找不到任何食物,她饿得饥肠辘辘,也不敢离开这里,身子才探出水面一半,就像没了着落一样又缩回水中。直到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一个天仙般的姐姐,站在水边,看了她许久,而后伸出手,轻轻拨动水面,一层层的水波划过她的身子,就像亲昵的爱抚,小小的涧狐慢慢游过来,姐姐爱怜地抱起她,她才第一次完完全全暴露在空气中,第一次认认真真地四下看着这个世界,北斗阑干,花林似霰。
姐姐采了几枚桃花蕊,喂到涧狐小小的嘴里,花香散在口腔里,清香沁脾,哪是水底小鱼小虾的味道能比的?虽然她每天饮的涧水入口清冽,但咂到舌根却总有一种隐隐的苦涩,这一瞬,她觉得桃花蕊是世上无双的珍馐,从此,桃花蕊成了涧狐最喜欢的食物,每到春天,她都会采摘许多桃花蕊,留够一年解馋。
姐姐把她带出清涧,抱着她玩了一会儿,便飞渡万水千山,把她交给南越的九尾狐君,她的外公。从此,她告别了孤凄的襁褓之年,由外公悉心养她长成。
虽然和这个小姐姐相处的时间不过一两个时辰,涧狐却觉得和她非常亲密,格外有缘,多少次午夜梦回,都会梦到这个天仙般的姐姐,如果重回故地,能与她再次相逢,也了了心头巨大的愿望。只是,那时的自己年纪太小,记不得到底是何年何月遇到了那位姐姐,不知道与今时今日相差几分。
此时的涧狐无比感激弥天槛,感激它是这样的“作息”,如果它白天变消失,百妖自由,夜晚长成,百妖被缚,自己岂不是与那位深夜出现的姐姐失之交臂了?
柳夫人虽然在病榻缠绵多日,心却没有闲着,她的娘家弟弟前来探望的时候,柳夫人托他向那位似僧似道又非僧非道,被柳太夫人蔑称为“巫医”的蒋姓大师再求一道符,以镇住柳如之的“噩梦”。果然,柳夫人让月莹悄悄将符缝到柳如之内衫之后,柳如之再也梦不到那位姑娘了。
柳夫人听了这个消息,心情大振,病也一下子好了大半。
柳如之却病倒了。
以往柳如之有个小疾大病,柳夫人总是劳神焦思,待柳如之病愈,她也像生了场病一样。而这一次,柳夫人坚决认为这是件大好事,邪祟除了,大病一场,正是元神觉醒之始。
不哭前来探望病中的柳如之,见了不哭,柳如之才稍微有了些精神,撑着坐起来,旁人不懂柳如之的心思,不哭明白他再也梦不到那个女子的不甘,只能劝道:“也许是,这段缘分就此了了。”不哭虽然能体会柳如之的不甘,但这总好过他之前那个不祥的猜测。
柳如之摇摇头:“在最后的梦里,她伤情憔悴,肝肠寸断。而后,这梦就这样戛然而止了……这段缘分,怎么能了?这算什么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