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塑沧在远处看着,以为先生是睡了的,怕打搅没有靠近。闻言他一怔,才答道:“另两个孩子不多日便会回来……带着杓魁楼内的魁兵一同回来。”
午时,乾城外驿站处。
风晴施针面上压下毒性,加着腿部不适,走不久又需歇息一阵。不想正巧碰上自家运货的马车,那拉货车的头子认得她。但瞧风爷这粗布麻衫的打扮便是不想暴露身份的,于是本到嘴边的“风爷”二字又收回去了。那周头子一勒马,道:“姑娘,为何在这样冷的雪天独自在外?”
风晴以袖掩住半脸,“哀声”道:“现下云来国招兵买马,奴家夫君参了军,孤身一人,只得回乾城投亲戚的。”雪天里拉货的一干汉子家中都有妻儿,不免动容几分:“正巧我们也是中途经过乾城的,姑娘若不介……同行如何?方才也在远处见了,姑娘似是腿脚不便。”
上回玄门地牢留得伤,本以为是经身虫一养,好的透彻了。哪想在这雪地中多行一阵,便痛得厉害。她也检查过腿上,已经光洁无伤处了,想想直接穿腿而过的一剑,莫约就是内里留了病根。她闻言忙垂泪状做了个礼:“奴家谢过几位爷。”
杓魁楼总部。
南澈是真没想到现在能遇上这样一个最不想见的人——成塑沧。成塑沧平日里见大家都是带着那半边脸的黄金面具的,今日来了却是露了整张脸,他左耳根到嘴角的疤痕崎岖不平地刻在脸上,有些可怖。南澈瞪圆了眼睛看他,紧张兮兮地。成塑沧垂眼,嘴唇微动:“她不在?”
“怎……怎的!风爷又不日日住在杓魁楼。”
“她应是去乾城找卢匠人罢。”
南澈心底一惊,其实去乾城做什么,风爷对他们不曾提过的。他一时不知是该说是还是该说不是。
成塑沧自腰间的小锦囊中掏出一红缨,许是用的久了,颜色是暗暗的红。他将那红缨拿在手中摩挲一阵,放去桌上:“待左左伤势好些,我会来接他走的。”这样默认背叛的语气有些令南澈生气,他冲成塑沧挥去一拳,也是没指望打中的:“左左指不定愿意跟你走呢!”
他拳头贴到成塑沧的左脸时,自己也有些不可思议的。南澈巨大的力道使成塑沧的牙齿将左面肌划破,混着唾液的血丝自他唇角渗出,他抿抿嘴上的血,表情不咸不淡:“右右在我手上,去留由不得他。”
二更时分,风晴终于到了卢匠人的住处。她在入城时买了一顶斗笠,直到现在已覆了一层雪。边沿的雪被她呼出的热气融开,又被寒风吹得结成薄冰。卢匠人住在乾城与源城交界的山上,距离云城很远。此来与计划的时间差距很多的,因风晴未料自己的腿受寒后会犯疾。
她摘了斗笠,抖抖雪,对卢捷一礼:“卢师傅。”
卢捷不料她突然拜访,忙扶住她的手:“风姑娘,快进屋来。”
月色微寒,蝉声起伏。成塑沧进屋里时,风晴侧对着他坐在桌前,抄写医书。
风晴并不抬头,只轻声道:“今夜回来的很早。”
成塑沧也唯恐惊了这夜的静,悄然合住门:“嗯。”
“这两月吃穿总靠你养活,不是长久之计啊。塑沧,我有一想法,你支持我否?”
她端正坐在桌前,执笔书写。烛火暖橘色的光偶尔跳动,映得她侧脸的线条恬静而柔软。成塑沧有片刻的失神,这个场景在回忆深处太久了,六年前他出门接任务,总会记着家中还有一个她,挑着烛花,安静地等他。
他在桌前跪下,低下头对她只单单一字:“好。”
再抬头,便是纷飞地大雪,风晴手提着软剑,笑意平和。她以剑指着他走近了,仍是笑着,截去他的手臂,断开他的双腿。刺骨的寒意漫开,血液喷洒在她的脸上,汇成一注,缓缓流下。鲜红而滚烫的血在雪地上洇开一片,他仰躺在地,只剩寒冷,没有痛意。成塑沧觉动弹不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睁大双眼,看着风晴将软剑插进他脖颈一侧的雪地里,后缓缓歪侧剑身,斩下他的头颅。
他听着风晴带着笑意的声音说:“我会留住你。”
“啊……!”成塑沧猛地睁开眼,身体微微颤抖,满身的冷汗。他坐起身,发觉窗户是微微打开的,飞雪自那一小缝飘进来,已经染白了一道窗台。
是梦,是梦。
成塑沧摸着脖颈上因为紧张而变得紧绷的皮肤,渐渐地放松下来。
五年前,乾城。
风晴在开了一家医馆,另开了药铺等相关的小店,已经小有名气。成塑沧常是早出晚归地接指牌,不在她身边。那日晚他回来,家中竟多了一小女孩。那时风晴十三岁,而这女孩却十五六岁的模样,衣衫褴褛,脸上有青有紫,被打得高高肿起。
二人坐在榻上,小声说着什么。见成塑沧进屋来,本平静地女孩突然开始大声地尖叫。她抓着风晴地衣袖,拼命地将身体缩成一团,躲在她的身后。
“风晴,她是……?”成塑沧见这女孩过激的反应,没有贸然靠近。
风晴侧身抱住她身后的那个女孩,转头对他温声道:“路上捡的,日后可帮我在医馆打下手。”
日入时风晴关了医馆的门要回去,路过一青楼。见几个汉子将这瘦小的女孩子拎出来摔在地上,她被几人围住又是拳打又是脚踢。风晴本也不是爱看热闹的人,却见那女孩双手抱着头,不哭不叫,只一双眸子狠狠盯着那围打她的人,眼睛澄黑而透亮。
那女孩穿的衣服成塑沧也认得,是此处名声很大的一家青楼打杂的服饰。
后风晴抚着那女孩的背,语调温柔地:“绫儿莫怕,那位是我的家人。他脸上虽可怖,却不是坏人。”
不是奴才。
不是下属。
是……家人。
成塑沧立在原地,忽地觉得可笑,又觉得可悲。
住在一起就算是家人麽?她或许是还小……不懂罢。江湖漂泊许久,忽有一归宿,忽有一待他回去的人,其实这样的感觉……怎么能不让人心动。
风晴给那女孩洗浴一番,又上好药,终哄得她睡下。这住处本是成塑沧的,不大,除去灶房只有一间可睡人。二人住时常是成塑沧在前室另支一小榻睡的,如今新添一人,风晴又不惯与人同榻睡,她与成塑沧便在这夜里将另一间房收拾出来。
两人正搬搬挪挪之际,风晴忽笑着唤他一声:“塑沧。”他抬首接住来物,是一纯金的雕花半脸面具,玄色系带。面具很薄,拿在手上不算重。风晴笑着以布巾擦净手上的灰尘,略带愉快道:“看着大小是不错的,你且戴着我瞧瞧。”
成塑沧如言戴了,片刻又摘下来:“您这是为何……?”纯金的面具啊,不论好看不好看,只戴在脸上,便是够惹眼的了。
她看得出他心中所想,只笑着将布巾方方正正叠了,道:“并不叫你白日戴着招摇过市,只日后在我那杓魁楼做事时戴上,会给你添几分威严的。”
他闻言一怔:“杓魁楼?”
那是近月来江湖新起的组织,行事低调,专收江湖上无依无靠的浪子。赏金栏上各大江湖世家几次刻出指牌试探,却是行为毫无破绽,欲打压却无从下手。便各转怀柔政策,示好招揽。
风晴将布巾置好,去柜中搬了被褥在榻板上铺开,不紧不慢道:“是,杓魁楼。我前月办下的……其实有些时候要做事,就要做大的才有趣麽。”
成塑沧立在原地,半晌无话。就前段时间风晴向他询问了赏金栏的相关,本以为她只是好奇,便简略地同她讲了。哪知她前脚问完,后脚便置办出一个杓魁楼。“那女孩叫红绫,是个练家子……嗯,也就细微一点内力,却是个好苗子的。”风晴将被褥铺好,坐上试了试软硬,才轻笑道,“时候不早,睡了。”
风晴虽平日里悠闲自得的模样,但在作息方面却是对自己严格到苛刻的地步。如一更一过必须入睡,如五更一过必须起榻,或许天塌下来都不得打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