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正如予美所料,一切又发生得如此猝不及防。
霎时间,氛围骤变,一时寂静无声,皆看向堂中所跪的男人。
他身子笔挺,面容清冷,将方才所言又重复了一遍,“皇上,恕臣不能遵旨!臣早有妻室,阿米尔公主乃万金之躯,切不可委身下嫁与臣。”
听他补了这么一一句,百官、连同上坐的男人在内,以为事情仍有回旋之地,皆是轻吁一口气。
上坐的男人向前倾了倾身子,温和道:“诶,爱卿误会啦!阿米尔公主乃不远千里前来我京城和亲,为的是两国交好,乃是大业,朕怎忍心亏待与她呢!朕的意思是,将阿米尔公主许配与爱卿,做正房妻子!与朕的青芳公主平起平坐,乃是平妻!”
说罢,他转向一旁的阿米尔公主,目光温和带笑,问道:“朕这般安排,阿米尔公主可愿意?”
阿米尔原被顾扬灵一声不愿所惊,左右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顾扬灵为何拒绝,这会儿听他这么一说,便以为方才顾扬灵说拒绝正是为她思虑,怕皇上话说的不明白,让她受了委屈。
又听皇上为她安排周详,喜悦爬上脸色,俯首一拜,正欲说好。
却被顾扬灵一声冷喝,打断了。
“皇上!”顾扬灵声音清冷,不卑不亢,一字一句道:“臣的意思是,臣已心有所属,此生不会再娶任何一人!”
说罢,眼珠微转,余光瞥了一眼予美的方向。接着,双手画圆,俯首一拜:“恕臣不能娶阿米尔公主!”
这是……抗旨!
明明张胆地抗旨!
与堂百官皆是一怔,一时之间,大堂之中静如死潭,便是一根针落,皆会如雷霆振动般,掀起巨大风浪。
予美静静坐在角落,看着这一切发生,心中却是百感交集,难以言表。
按现下的情况来看,皇上勃然大怒是必然的,他顾扬灵再位高权重,再受皇上宠爱,在这等场合之下公然抗旨,必失圣心,像他这样的人,本就民愤所指,若再失圣心,自然群起而攻。
到时,就算他有三头六臂,恐也难敌。
那么她辛予美,也算尽了孝心……吧。
她这样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甚至都能看见上坐的皇帝勃然大怒,将顾扬灵推出午门的一幅幅画面。
令她有些小小的激动和痛快。
但心底深处,却另有一丝截然不同的情绪在心底逐渐蔓延。
好像疼得不行,正泪流不止。
方才有一瞬间,不知是错觉还是幻觉,她分明感觉到顾扬灵说心有所属时看向了自己……
顾扬灵……
我到底,是希望你死,还是不死?
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大胆顾扬灵,竟敢当众抗旨!”
满堂百官,登时如梦初醒,此起彼伏的声讨声响了起来,“皇上!顾扬灵实在是太张狂了!竟敢违抗圣旨!请皇上重罚!”
“是啊,皇上,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顾扬灵身为一国宰相,竟不顾两国邦交,公然违抗圣旨,该重罚!”
“请皇上重罚顾扬灵!”
原本还只是小声的抗议,但当反对声越来越多,反抗的人们便越发大胆,接着,第一个胆子大的站了出来,跪倒在后,“顾扬灵实在是目无王法,还请皇上治他忤逆之罪!”
接着,便有第二个,第三个,站了出来,齐齐跪了一列。
一眼看去,宴席空空,跪在堂中的与宴官员,竟有小半。
再看那上坐于龙椅上的皇上,亦是一怔,右手撑在椅把上,只手扶额,看不清表情。
接着,他抬起头来,微微伸展了一下身子,就在众人皆以为,他将怒骂顾扬灵,重罚于他时,他清了清嗓子,忽而一笑,“众爱卿都起来吧。”
顿了顿,接着又道:“众爱卿言重啦!婚姻之事嘛,本就是两厢情愿的事,既然顾相不愿,朕又怎能强迫呢?既不能强迫,哪来抗旨一说呢,众爱卿说是吧?”
此语一出,满堂皆是哑然。
堂堂一国之君,竟这般堂而皇之,明目张胆,大张旗鼓的包庇顾扬灵,谁还敢说什么呢?
有几个不服的想上奏,但被旁边的人拉住了,一群人你看我,我看你,过了半响,皆垂下脑袋,缓缓拜了拜,“皇上……说得是。”讪讪回到席位落座。
皇上见了,嘴角的笑意越发明显,声音也越发柔和,“顾相,你也落座吧。”
顾扬灵微微一怔,随即一拜,“谢皇上。”便回到自己席位,轻轻一拂衣袍,翩然落座,稳如磐石。
诺大的宴会大堂,一番骚动之后又回归平静,众人皆已落座,倒剩下阿米尔一人还跪于堂下,一时之间,她好似在这宴会上犯错的人,而非尊贵的客人。
一切发生得太快,小小年纪又娇生惯养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阿米尔完全无法反应,她跪在那里,只觉得如梦一般,不真实,又可怖。
这时,皇上自上坐缓缓走了下来,微微一弯腰,双手将她扶起,柔声道:“阿米尔公主,朕很遗憾不能撮合你与我顾相,不过你也不用着急,我大天朝好男儿多得是就拿……”
说着,他环顾一周,右手转了转,指到一个年轻男子,那人身长体瘦,穿一身云绣黄锦,约莫二十出头,长的也是眉清目秀,见皇上指了他,忙站起身来。
皇上看了他一眼,接着与阿米尔道:“就拿朕的三皇子来说,也是一表人材,乃人中龙凤,但凭公主挑选!”
阿米尔看着他,眼神已是空洞,听他说了半天,虽字字听清,但连贯在一起却难以理解。
只觉得周遭如有万人齐声,与她说了许多,她忍不住四下看去,却什么也没看见,仍是满堂宾客,静坐在侧。
忽然,她便看到了顾扬灵,坐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遗世独立,好似与她并无半点关系。
不!不该是这样的!
这一瞬间,她才理解过来,方才发生的一切,顿觉耻辱不可言表。
登时,她的脸如烈日太阳,灼烧滚烫。她站在那里,却觉得周身立于万刀之上,那尖锐的疼痛感令她忍不住颤抖。
她死死握着自己的手,好让自己能够冷静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方勉强抑制住情绪,接着,她缓缓开口,“皇上金口玉言,怎可改口?”
皇上许是料想不到她竟一步台阶也不愿下,面上也有了丝尴尬,但很快就消失无踪,他重新拾起微笑,言语之间已是仁慈有余,“阿米尔公主,并非朕不帮你,实在是感情之事,强求不得,顾相既不愿,公主何苦强求?”
如何就成了我强求?
亲口允诺满朝男子皆由我选的是你皇上,气势嚣张抗旨不遵的是他顾扬灵。
如何就成了我强求?
事已至此,阿米尔心中已无他想,只愿夺回一点颜面,于是冷冷一笑,“这人本公主可以不要,但皇上已开金口,有人抗旨不遵,怎可轻饶?”言外之意已是明显,她要顾扬灵付出代价。
然而,令她想不到的是,即使她话到此处,皇上仍是偏袒。非但不责罚于顾扬灵,反而处处为之辩护,“阿米尔公主年纪稍小,或许尚不知感情之事,本就没有是非对错,顾相也只是遵循本心,谈不上抗旨啊!”
阿米尔被他气得几乎发笑,遂逼问,“皇上的意思是本公主的亲事乃是儿女私事?皇上莫非忘了,本公主此次前来,可是两国和亲的!”
皇上却也不恼,仍旧温和从容,眉目慈悲带笑,“公主你不要威胁朕嘛!一切都好商量!”
荒唐!
这一刻,阿米尔心中便只剩下两个字。
简直荒唐!
她如避疯子般连连摇头,脚下跟着退了两步,“你们,简直荒唐!”
说着,她四下环顾一周,看见那顾扬灵仍顾自端坐,顿觉可怖、耻辱扑面而来。
她咬咬牙,沉声一喝,“今日的耻辱,他日定要来讨!”
说罢,拂袖而去。
予美静静坐在那里,将这一切皆看在眼中,心中也是愕然。
荒唐!
她曾想过,那皇帝偏宠顾扬灵,或不会重罚于他,但她怎么也没想到,顾扬灵在皇帝心中,竟这般重要,为了偏袒于他,竟不惜惹恼番邦公主,置两国邦交于不顾!
简直荒唐!
再看那顾扬灵,分明做了为人臣子最大逆不道的事,也做了伤人心的绝情之事,却依然傲然独立,端坐在那里,好似这里所发生的一切,皆与他无关!
好不要脸!
好生嚣张!
怪不得他当初只为骗娶自己,就能设下贪污大案,抓数十官员入狱那般大局!原在他眼中,这偌大的朝廷,这广袤的国土,这数万万百姓,皆不过他手中的玩物。
他想如何翻弄,即可如何翻弄!
爹爹啊!
这样一个权势滔天,无法无边的人,女儿要如何,才能为你报仇雪恨啊!
想到这里,予美心中已满是悲愤,似那万千滚滚愤怒在心中横冲直撞,她下意识握紧拳头,五根手指几乎掐进肉里。
隔了好一会儿,方勉强镇静下来。
站起身来,看了看顾扬灵,后者便也看向她,见她起身,向她眨了下眼,示意她落座,但她不理,向皇上一拜,“奴才告退!”
言罢,高喊着“公主!”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