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艾湘在死去后第一次苏醒,她如初生的羊犊般无助与恐惧。
所有的知觉在缓慢的恢复,她萎缩的晶状体开始恢复圆润,耳朵渐渐从无声的世界听到不规律响起的噪音,内脏和皮肤的微弱疼痛唤醒了神经,但她还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模糊的视野中,一个可怖的巨大影子咬住了自己的肩膀,月色朦胧,她只能看着这个像熊一样大的怪物影子拖着自己前行。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拖入了一个山洞里,这里可能是怪物的巢穴,自己是它的储备粮。她被扔在地上无法动弹,恍惚之间,她看见天亮了。
但艾湘却在微暖的阳光下疲惫地闭上了眼,随着噪音入眠。
当怪物再度咬住她的肩膀时,她清醒过来,这时她才看见这只咬住自己肩膀的怪物是个人,他用手搀扶着自己离开洞穴,刚才也并不是天亮,而是这个人生了一团篝火。
他拖着自己离开洞口,艾湘很害怕,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一个陌生的人带到这里。
“你是谁?”
耳边的噪音在不断扩大,越来越吵,她恐惧地想要甩开这个人影。
“我的爸爸在哪里?这里是哪里?你想要什么?”
“我的……我的手上……”艾湘突然举起她的手哭着询问这个人:“有一只蛆!有一只蛆在吃我的肉!”
一只蠕动的蛆虫爬在艾湘的指尖,像是被蛀空的树枝一样,它在里面一点点吮吸艾湘的皮肉。
噪音越来越响亮清晰,直到最后艾湘才分辨出来,这噪音来自面前这个人,这个人在试图与自己交流。
“……我已经很厌倦这个山洞了,这里很无聊,每天只能吃兔子肉,鸽子肉,山羊肉,野猪肉……反正只有肉。在很多人一起生活才有趣呢,我早就开始考虑在那几个最大的城市里买房子了,现在还有人陪我一起过日子,以后得想办法攒点钱了。”
“你是谁?”“祖玲。”这个人简单地回答,似乎已经很回答过很多次了,也不管艾湘可能根本听不到。
实际上,祖玲和一个没有五感的女孩子唠嗑唠了一宿。
“这是你的名字吗?”
艾湘突然回复了祖玲的话,祖玲有些意外:“嗯?听力已经恢复了吗?你很有天分,一般不会这么快恢复的。”
“什么意思?”艾湘问祖玲,但随即艾湘便意识到了什么,她伸出手,看见自己手上的蛆在死去,但在这个虫子死去的一瞬间,它的血肉便化为了营养被艾湘吸收,如同粘在花朵上的露珠没入泥土一般。
“这是什么……”艾湘可悲地看着自己的指头,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问祖玲。
祖玲沉默了许久,才看着艾湘的眼睛斩钉截铁地说:
“是你。”
这时,洞口面对着东方的地平线山,黯淡的太阳缓缓升起,祖玲不想错过日出便扶着艾湘来到这里:“小姑娘,天亮了。”
艾湘再也没有忘记过她重生第一天,太阳缓缓升起时的黯淡与璀璨。
以及微微作痛的指尖。
……
刘欢德是负责接受贡品的穹仙,他和大多数穹仙一样,是没有资格上仙山的,仙山意味着荣誉和权力,只有最有力量的穹仙才有资格在那里,年过五十的他甚至没有资格成为一名普通弟子。
凡事都有例外,在仙山生活的另一个条件是拥有巫术,只要拥有普通穹仙的力量做不到的巫术,哪怕是最普通的凡人都有权力在那里生活,地位甚至高于一般穹仙。
穹仙的仙术是大部分是随血脉遗传的,可这种烙印在躯体之上的图腾却完全随机地降临在穹族的每个人之上,这对刘欢德而言是极大的不公,他可以忍受自己平凡的命运,但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毫无贡献,不劳而获的人突然能获得天大的力量和权力呢?
这不公平。
所以当一户平凡人家向他举着他们肩上突然浮现金色纹路的六岁孩子时,他才会如此厌恶他吧。
父亲高举着孩子,向这位尊敬的穹仙展示孩子的金色图腾,母亲在下面小心地拖住他,这个脆弱的生命给了他们的家庭荣耀和希望,给了他们美丽的前景。
他们无比幸福的表情,孩子赤裸肩膀上的图腾,都刺痛了刘欢德的心。
刘欢德不允许这个卑贱的生命高人一等,这个不劳而获,只是拥有些许运气却比任何人都尊贵的可耻劣童,他不该平白获得一切,刘欢德似乎已经看到了这个孩童随心所欲地施展他卑鄙权力的未来,和他伤天害理的所作所为。
刘欢德回想起凡人们国家的先王毕生都在追求公平,而这个孩童的力量对任何人都不公平!
他不允许一个可怖的魔鬼诞生,他知道自己在维护公平和正义,所以他才大义凌然地说:“这不是巫术的图腾。”
顺便,刘欢德用他高贵的美德宣判了这个罪孽深重的卑贱孩童,以及他的可耻家庭的死刑:
“这是鬼附身的诅咒。”
刘欢德没有亲手审判这个孩子,他只是留下了这句话就走了,只因为他高贵的心不允许自己伤害幼小的孩子。
他深切感觉到了自己的正义与高尚,抖了抖肩膀上积累的灰尘,继续重复他枯燥的生活,这个孩子的命运在他心里激不起任何波澜。
……
艾湘是这个村子里最富有的人家。
祖玲想在富裕的城市里买房子。在人口密度最大的皇都里生活,但身为鬼,无论如何都不该太过暴露于世人的眼前。
房子买在了皇都边上一个并不富裕的村子里,这里似乎被繁荣的都市遗忘,他们并没有因皇都的繁荣而获得什么利润,只是和普通的村庄一样进行务农。
当祖玲带着艾湘来到这里,买下土地并且亲自设计修建了一所两层的高大奢华的房屋时,这个村子多了不少亮色和活力。
祖玲和艾湘很受人欢迎,这两人曾经在某个荒年负责了全村人四个月的粮食。
这两个富裕的人没有与村民划开阶级,艾湘时常被邀请到各户人家做客,祖玲不会做饭,这两人的食物只有新鲜的水果和肉,肉也只有油炸这一种做法,祖玲不会煮饭,也不会处理面粉。
祖玲完全没有烹饪的知识和经验,不会制作凉菜,不会烹调复杂的酱料,不懂香料的用法,不懂糖和醋在食材里神秘的作用,甚至不知道每个食材最迷人的精华部分是哪里,唯一会用的调料是盐和酱油,在滚烫的油锅里炸好的肉上撒一点点酱油就是一顿饭。
但艾湘却是在营养丰富的岁月里度过了她人生中最美好的九年,她是吃着百家饭长大的。
最开始的时候,十五岁的艾湘提着米和一罐油找到自己的邻居,在这个慈眉善目的壮年女人疑惑和意外的目光里……
嚎啕大哭。
这时艾湘第一次到别人家吃饭,从此她的餐桌再也不在家里,到后来村民们已经要求她不要带着米和蔬菜来了,她可以把这里当成她的家,随时可以来做客。
于是她吃了九年的百家饭。
从这天开始的二十年后,她躺在海拔五千五百米的雪山上,看着耀眼的太阳,尝到自己口腔里血液的味道,突然回想起第一次到邻居家里吃饭的时候,油脂包裹着蒜苗和烟熏的腊肉随着便宜米饭一同下咽时,那迷人的甘甜。
艾湘彻底成了村庄每个家庭的一份子,她逐渐成了各户人家茶余饭后谈论的主题。
除了祖玲的性别,这个村子的人自认为了解了这两个新居民的一切。
这个村庄迎来了前所未有的旺盛活力,度过了每个人都不曾经历过的欢乐岁月。
祖玲没有和艾湘一样靠别人家做饭,这个不甘心的人每天都花两个小时自己烹饪自己的食物,几乎天天都要外出找最高级的食材,买最好的酱料,不断磨练自己的技艺,可祖玲确实没有天赋,而后天的努力似乎也无济于事,后来村里一些年迈的妇人每次熬制酱料时都会送到艾湘手里一瓶,让她转交给祖玲,她们希望祖玲能在烹饪的路上走得更远一点。
农民的生活并不好,即使躲过太阳最毒的晌午劳动,他们也要每天工作十个小时,却总是半饥半饱,早上吃饭,下午喝粥。
但自此祖玲二人来这里之后,庄稼就开始疯长,这不免让人觉得这两个新居民会带来好运气,而富裕的祖玲经常在冬天分发粮食,本该靠逃荒活过一个时节的传统就此结束。
邻居赵家大姐抱着上个月刚生产的孩子递给了祖玲,让她触摸这个脆弱温暖的生命。
……
这里是一切幸福的总和,藏着一切美好的事物。
艾湘本以为会和祖玲一起在这里走到生命的尽头。
直到一位穹仙毁了她邻居的家庭。
艾湘抢过了宋立寅,她呆呆地质问一个企图抢走这个孩子的村民周林:“你们要干什么?”
“小艾……这事和你说不清楚,你把他给我。”周林试图拉开艾湘,但艾湘的力气却大得惊人。
“这小子被鬼附身了!他会变成鬼!你不要挡着我,他早晚会害人的!”周林拉不动艾湘,于是企图说服她。
“你听谁说的?”“穹仙啊!刘仙人说的!”
艾湘不肯让步,宋家的房子已经被火烧了,熊熊火势到现在还没有熄灭的迹象,家里的人被捆了起来,没日没夜地被泼狗血和糯米水,她不敢把这个孩子送到这帮失去理智的人手里。
藏在粮仓里的宋立寅还是被发现了,他从后门跑出来,在追捕他的村民抓到他之前敲响了艾湘家的门。
这时艾湘正在涂抹新买的胭脂,而祖玲则出门去找新鲜的食材。
“他在说谎,我去找他。”艾湘死死地保护着宋立寅。
“你疯了吗?”周林刚要斥责,但艾湘一拳打在了他的肚子上,这个年轻强壮的男人顿时趴在地上呕吐了起来,艾湘不知为何有这么大的力气。
“那个穹仙在哪?”艾湘质问周围的人。
“别做傻事!把那个孩子给我!”一个中年的男人站在艾湘面前挡住了他。
艾湘不同意,这群人就僵在这里。
“我要见他的家人,我要见赵大姐。”艾湘说出了另一个要求。
村民犹豫半天还是同意了。
艾湘看着浑身血腥味的旧邻居,直截了当地说:“那个穹仙在骗你们,你们现在怎么打算?”
“放肆!”一声嘹亮的声音传来,仓库屋顶的天花板被掀了一个动,穹仙从天而降,悬浮在房间里。
他突然接到了长老要前来的通知,似乎有人质疑自己的判断。
刘欢德必须要在另一个穹仙到来之前处理好这个小子和他的家人。
“是你在质疑我吗?”刘欢德傲慢地俯视艾湘。
但艾湘不理会他,她捧起赵大姐的脸:“那个人在骗你们,鬼没有诅咒活物的能力,孩子是无辜的。”
艾湘指着天上的刘欢德:“是这个人在陷害宋立寅,可能是他和你们积下了什么仇,或者他是嫉妒宋立寅的力量,迫害你们但又不想弄脏自己的手,不想背一个坏名声才不敢亲自动手。”
“放肆!”刘欢德第二次怒喝!周围的气压凝聚在艾湘身上,产生向下的狂风压迫艾湘,他想让这个女孩跪下。
艾湘询问赵大姐:“赵大姐,我只问一次:他,宋立寅还是你的孩子吗?”
赵大姐在三十秒的沉默后,低下头,默默地哭了,然后这个母亲摇了摇头,她绝望地看着艾湘。
宋立寅被鬼附身,这是穹仙宣判的事实,他们改变不了,和鬼勾结将会处以极刑,整个家庭,甚至村子都要陪葬。
“我知道了。”艾湘看着宋立寅,这个六岁的孩子被世界上仅有的能保护他的人抛弃了,她已经做了能做了事情,现在只有默默接受这个宣判。
她转身,无视刘欢德的警告准备离开,但当她移动了三米,在刘欢德准备出手拿下艾湘的时候,她突然站在了原地转身:
“把他给我吧。
“既然你们不要了,那就施舍给我吧,当他是臭泔水或者是个屁,丢在我这里就好了,你们要是嫌弃他那就把他给我。”
艾湘问着身边的人:“你们要怎么对他,砍头?火烧?还是溺死?反正你们不要他了,给我吧,死在谁的手上不是死呢?就当他没出生过,就当他死在娘胎里了。”
她转身,看着天上的刘欢德,艾湘身边突然响起凄厉的哀嚎,刺激了每一个人的耳朵,周围的光变得黯淡,幻化出黑色的影子,像一层飘渺的薄纱披在了艾湘肩头,一瞬间让人觉得美丽。
可那不是薄纱,那是一个黑色的狰狞幽灵,幽灵稳稳地浮在她的身后,两只虚幻的利爪搭在了艾湘肩头,狰狞的口里不断回响凄厉的尖啸。
众人都楞住了,接着意识到了什么,恐惧感慢慢爬上自己的脊椎。
人群里,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响起:“……鬼!”
一把骨质的利刃从艾湘的手心里戳出来,如同破土而出的树苗,艾湘手心生长出一把一米长的短剑,这是她的一部分骨骼,她有改造自己身体的力量,这是来自鬼的力量。
她是鬼蠊,死而重生的事物,艾湘甚至不能肯定自己是否还能被称为生物。
“赵大姐,村子和安危和自己的孩子之间做选择需要勇气,无论你选了什么,我依然尊敬你。”
艾湘用剑指向刘欢德:“可你是可耻的,我诅咒你,我希望你被千刀万剐,只恨鬼并没有诅咒活物的力量。
“我要宰了你!就像杀猪一样剁掉你的指头和脑袋,你必须要后悔你犯了这个错!”
艾湘第一次使用她的力量,是在成为鬼蠊九年后的此刻,她这九年努力麻痹自己,好逐渐忘记自己的身份。
可名为‘现实’的一剂猛药治好了她的失忆,让她回忆起:自己是世上至低至贱的可悲事物。
现在这个被唾弃的初生豺狼,第一次亮出自己带毒的獠牙,和月光下美到让人心碎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