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麻没有见到贤旺。
从伢洞村回到户子洼,她走了三天,昏头昏脑的,竟然也平安回去了。还没进家门,就栽倒在路边,躺倒的时候头正好枕在向阳花丛里,她最后的念头居然是,一点都不香。
细麻被捡回家里,在草编席上一躺不起,又拉肚子又呕吐,整个人都瘦脱相了。她的阿姆瑛娘再随性也坐不住了,到处打听细麻去过什么地方,见过谁,是不是招惹了哪位荒野大神或是精怪,失了心智走丢了。
辛顺自龙坎寨一行后一直忙着收粮、翻地、下种,和寨里的女人们在地里忙得底朝天,闲言碎语皆不过耳,短暂碰见的细麻在他心里稀薄得只剩下模糊的轮廓,更忘了关心她是否回寨,是否平安。
倒是若若在心里一直惦记这事,去探过细麻几次。若若本就怕辛顺担上拐骗女娃的名声,难在族人间立足,在看到瑛娘怒眦双目破口咒骂的样子后,更不敢开口说出实情,生怕气坏了的瑛娘飞奔去撕了辛顺,更怕瑛娘在守寨老姆妈那告上一状。辛顺还想凭手艺挣功臣粮呢,不敢有半分骂名在身。
户子洼的的老姆妈给细麻种了长生蛊,又灌进了浓稠的草药,细麻吐了又喝,喝了又吐,老姆妈说这是清毒。居然这么地也就熬过去了,十来天后能出门了。
她也没告诉阿姆自己是去了伢洞村,想找贤旺,只含糊地说在姆妈谷迷了路,回来的路上被山精迷了魂。
于是瑛娘也不再计较,只说以后不让她再独自出门。
瑶娘来看细麻,两人一起在细麻家的农田里除杂草闲话。
瑶娘见身边无人,问细麻:“山精长什么样?总是听人说起,我还不曾见过呢。”
细麻支支吾吾地描述了一个妖怪的样子,大肚子、两个头,个子矮矮,会爬树,还会飞。
瑶娘哈哈大笑。
“细麻,你在骗我,我阿姆说山精长得跟石头似的,哪里有两个头。你快说罢,是遇见了什么男人?”
“唉,你成天只想着男人。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我去伢洞村了,没去姆妈谷。”
“你……你去看大金武么?”瑶娘脸红了。
“怎么会,阿姆说我阿父叫贤旺,是住在伢洞村的猎手,细川出生不久他大概就死了。我不相信,想去找找他。”
“你见到他了?”
细麻摇摇头。
瑶娘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不要紧,我也没见过我阿父。他是谁又有什么不同,女子记得自己的孩子不要抱错了就行啦。”
“我只是想知道他是谁,叫阿姆惦记了这么多年。我去了才知道,原来伢洞村根本没有一个叫贤旺的男人。我想只是因为伢洞村的男人来户子洼找女人的比较多,所以阿姆才以为他也是伢洞村人。那里的男人都很高大壮实,而且那是个大村,男男女女很多人,就算真的有贤旺,我大概也找不到他。听说户子洼是族里最好的女寨,只有最好的男子才可以来户子洼通婚,寻常日子他们也不轻易来,说不是蚩尤大神允许婚配的日子。”
“你很想见他吗?”
“去之前我很想见他,路上我又很惶惑,想见又怕见,如果看见他有了别的女人生了别的孩子,我要怎么说呢?告诉他,我是你女儿?可是找不到他的时候我又很失望,阿姆惦记了多久,我也惦记了多久。”
瑶娘抱抱细麻。
“你为什么惦记他呢?也没见过,你可是户子洼的女儿。族中最好的女子都在女寨里,能生下你的男子也必是很好的。这次见不到以后说不定能见到呢?每年的族祭、大集我们都能去,而且你跟你阿姆说一声,说不定她还能找到贤旺呢。”
“阿姆说他死了。”
“那就算了吧。”
细麻满脸泪痕。
“瑶娘,你愿意自己一个人带着孩子惦记另一个人吗?我看阿姆从来没有开心过,满意过。其他村寨里男人和女人若是情愿就可以一起过日子,为什么女寨的女人最尊贵、最好还要自己守着孩子呢?”
瑶娘也不知道说点什么好,愣了半晌。
“你挨过饿吗?族人长居深山,粮食很不稳定的,丰年多、灾年少,但是女寨一向有存粮,不是户子洼的人能干,是族中公粮分派来的粮食多。就因为户子洼的女人要源源不断地生育,好教族中青壮延绵不绝。
外面的男女或许日子满意,但是食物绝没有我们丰足,他们要种公田纳公粮,还要轮换做工,一对男女生养两三个孩子都很艰难。你知道吗?”
细麻从没考虑过这些。
“我阿姆不是生在户子洼的,她小时候过得很艰难,因为男人死了,生的好看又健康,求了老姆妈又求了长老,大了肚子才能来户子洼。很不易的。你瞧每年都有人来这里安家,确不知道那些年老的、不祥的女人会被送到哪里去。
细麻,在这里已经是很大的福气,是很大的福气。我宁可在户子洼独守,也不要在外面和男人长相厮守,他若是死了,我可就苦了。”
细麻更迷糊了,什么意思?孤独和思念难道不是最可怕的事吗?
“你要是欢喜那个男人,你就认真地思念他、惦记他,在看到他的每时每刻,都用力地关心他照顾他,给他生下健康的孩子,让他做喜欢的事,他高兴就好了。在不在一处,是不是朝夕相对不要紧,反正过几年或者过几个月他就会欢喜另一个女人,也可能你就会欢喜另一个男人。”
“怎么会呢?阿姆只惦记贤旺,那么久那么久。”
瑶娘站起来,在水田中穿行,传来的说话声听在细麻耳里如歌如幻。
“你阿姆只有你和细川两个孩子吗?在遇到贤旺之前,她也欢喜过别的男人,在遇到贤旺之后,她也跟过别的男人。男女的感情本来就没有原因,结束的时候也悄无声息,所以欢喜他的时候好好待他,感情过去了就好好过日子、养孩子。
你瞧其他村寨的男女,也不都是一起到老的。男人有几个家,女人再靠一个男子,很寻常的,哪里就要为一个男人痴守一生呐。“
我可能真的不懂阿姆,细麻心想,可是我真的想见贤旺呀,为什么?
将来我若有了孩子,一定教孩子见见阿父,知道自己的阿父是谁,是个什么样的人,难道不应该吗?
很应该的。
至于男女的情事,细麻真的想了许多日子。
这些日子里,草长莺飞,天气变换,田里的稻穗鼓了又鼓,树梢的花朵变成果实落下,又结了花骨朵。
一年多过去,细麻的身量也大长了。她现在每个月也会有癸水的烦恼,胸口胀痛地鼓大,面庞有种水雾似的朦胧,个子窜得跟阿姆差不多高。
寨里的老姆妈常常在她身后露出狡黠的笑容,幽幽地夸她,细麻长大啦。有时碰见外来的男子,他们也在她身后用哑哑的嗓音唱着伊人来归的调子。
英娘看到细麻被男人追求的样子,面上堆起苦涩的微笑。
“阿姆真的是老啦。”
“阿姆还是很美丽呀。”
细麻觉得自己的母亲真的越来越有韵味,她的眼梢总有说不清的情愫,不用说话就能教人自愿地服从她,而她随性懒散的嗓音一开口就能吸引人的注意。
“阿姆的美,是老女人的媚,只能像华盖木一样,高高地叫老男人欣赏一下,也开不出花也结不出果。我儿的美,是年轻女子的娇俏,跟甜李子一样,满口留香,汁水丰盈。”
细麻的脸微微有点发烫,陌生人的歌谣不曾令她心动,母亲的称赞让她想到不远的未来,那样的场景离她很近了。
“不过,细麻,不要图新鲜委屈自己,必是得挑称心的男子。时间有限,不要浪费给一般般的家伙。”
“我怎么知道他是不是称心?”
“遇到了你自然知道。”
细麻摇摇头,真不知道。可以去问问瑶娘,她什么都知道。
不同于细麻的年轻单纯,十五岁的瑶娘有种攻击性的美,有她在的地方,男子第一眼只能看到她,她撅撅嘴,男子都会跟她走。
老姆妈们像守着娇嫩的缦萝花一样守着她,不叫寻常男子接近。
细麻问瑶娘,你遇到称心的男子了吗?
瑶娘微微笑了,眉眼松弛带娇,还没有。
真好看,虽然细麻常与瑶娘厮混,但仍然觉得她真好看,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一张嘴就有春意涌动。
“细麻,过几天我要去族坪参加蚩尤大祭。”
“族坪?是驭兽谷吗?你去做什么?大祭不都是姆妈们去的吗?”
瑶娘正在用细蛛丝编成的线绣衫领,没停下手上的活。
“我今年十五岁有余了,本应可婚配生子了,但是我没有。春望姆妈去年就告诉我,今年的族祭要带我去。每次族祭,户子洼都会带上青春正美的女子去参加,你知道的。”
细麻睁大了眼睛。
“你要嫁给族长老吗?!”
“傻女,族长老的女儿跟我也一般大,我才不愿意。每年族祭都会选功臣,最厉害的那几个会得到许多奖赏,其中就有女寨的女人。我说过的,我要与能干的男人生孩子。”
细麻没忘记,只是不曾想远来厉害的男人就是族祭上的功臣。
“那你还会回来吗?”
“当然,待我怀上孩子就回来,等我回来告诉你族祭上的事。”
“族祭一定是很热闹的吧,几十个寨子的人都去。”细麻流露出羡慕的神情。
“你若想去可以去找老姆妈们说说,只当是提前准备。”
细麻害羞了:“我还不满十三岁……还不能婚配……”
“谁叫你去见男人了,户子洼也要献祭,还有功臣献礼,很要人去帮忙呢。”瑶娘笑起来时右脸颊上有个小小的梨涡。
细麻兴冲冲地回家去找阿姆商量了。
出发的那天,细麻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辛顺竟然也去族祭。
当初龙坎寨一别,她没再见过辛顺,如今再见,二人都长了个子,样貌也不大改变。她一眼就认出了背着大竹萝的辛顺,一如彼时的敦厚沉闷。
这个人不是要走吗,不是去傩滩吗,细麻想着。又想到他帮自己背着一大一小两个竹萝,在前面带路时一脚深一脚浅,虽然他年纪还小点,身量也矮上一寸,却很照顾自己。那时实在是伤心,竟忘了要去谢上一谢。
去族坪的路不算太远,从户子洼一路行去只要走上五六天就到了。因是族祭,户子洼一行四十余人,皆是喜气洋洋,女人们叽叽喳喳,显得混杂其中的七八男子更是冷清。
瑶娘被一群花团锦簇的女子围着,细麻插不上话,便悄悄问婒姆妈,这几个男人是什么人?
婒姆妈白了她一眼,问那许多做什么?让你去族祭见见世面,你就只管看,不要瞎问。
细麻没放弃,换着花样旁敲侧击,从婒姆妈的只言片语里大概弄明白了,辛顺是此番户子洼献礼的功臣。
户子洼是女人世界,历来献礼都是娇俏窈窕、青春貌美的女子如瑶娘一流,或是精于医蛊、善治小儿惊病的姆妈,又或是手艺细致、精细过人的绣娘。第一次,户子洼有男子献礼,还是个半大少年。
细麻不知道辛顺认不认得她,他跟在强壮魁梧的守寨男人身边,显得瘦弱斯文。她想跟他说句话,想谢谢他,也想大大地称赞他很不一般,没白留在户子洼这么久。但她不知如何开口,说,你还记得我吗,还是,我听说了你的事很厉害,又或者是,这么巧你也在?
不论哪个开场白都显得有点刻意。
一路走一路想,常常被美丽的阿姊吸引注意,又兼行路辛劳没有心力,越不开口就越难开口。偶尔辛顺漫无目的投来的目光被细麻接收到,她就会立刻别转眼波,当无事发生过。
到族坪的时候,细麻甚至都觉得,他一定不记得自己了,他与我是陌生的。
离族祭还有三天时间,这三天里各村寨的人都分别住在棚屋中,梳洗斋戒,准备献礼。细麻要帮姆妈们整理大家的衣衫、饰物,还有妆彩,忙得飞飞。
祭典要持续七天七夜。
正礼开始的前夜,细麻帮姆妈们捣完各色花汁,用来第二天给女人们添妆。族坪上已经点起了彻夜不息的火把,细麻站在棚屋门前张望着。
长老和祭娘在洒净,用筛过的细沙在铺平地面,接下来的七天,这里将昼夜不息。白天献祭斗技,夜间载歌载舞,热闹非凡。
“细麻阿姊。”
细麻正出神,听见了一个有点陌生的声音。她回头,看见长高了的辛顺站在眼前,个头比她稍稍高出一点,依然纤瘦黝黑,微微笑着,眉目秀气。
“辛顺。”
“我以为你不记得我了呢。”
她别开眼睛:“怎么会。”
“细麻阿姊也是来献礼的吗?”
“献礼?不,我只是想来看看,是姆妈们带我来见见世面。你是来献礼的?”
黝黑的少年在夜色中发出了骄傲又腼腆的一声“嗯”。
“我找到了新粮种,一棵苗上能结二十多粒谷子,矮些、干些,不太招虫子,所以到收成的时候能留下许多。长老说,我找到新粮种,何必去傩滩,我们户子洼也要有点新花样、新本事,所以就带我来了。长老还说,新粮种要请族长老们起名字。”
“真的?太好了。真替你高兴。”
辛顺微微仰脸,看着漫天星辰。“我也很高兴。”
“你不去傩滩了?”
辛顺说出心底话:“不知道,去傩滩当然也是好的,留在户子洼……你知道,我也快十二岁了,总不是太好,虽然阿姆希望我在她身边,但是听人说,留在户子洼会被人瞧不起,找不到女人。”
“可你是功臣呀。”
“谁知道呢,春望姆妈说农艺在第四天才开始斗技,说不定族长老和祭司们都看腻了,根本看不上我这点收成。守寨的阿兄们说,每次族祭的功臣几乎都是蛊师、猎手,农人很少出风头的,因为没什么看头嘛。也不知道能不能被看上,我听说过的农师最年轻的也是快三十岁的东塔子农师,他二十九岁的时候被选做功臣,分了赏田。我还不满十二,也许长老们会觉得我是瞎胡闹碰上的。”
“那……你是瞎胡闹的吗?”
“当然不是!”影影绰绰的火光照在他脸上,严肃又认真,“我虽然年纪小,可是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我知道什么样的谷种能长得好,什么样的禾苗能少招虫,什么样的天气能结好谷子。我……我说不清楚,可是不一样的就是不一样。”
“怎么会说不清楚呢?”细麻觉得很疑惑,在她眼里,谷子和谷子没什么区别,禾苗当然高点好,雨水足的话稻穗就灌浆快,什么不一样?
“唉,我也说不明白。”辛顺低下头。通常献礼的农师都是培育了新植物或者做了新农具、配了新虫蛊药,自己却是培育的新稻种,好像有点普通。
“长老都说好,那就肯定好,我相信你,你一直很能干的。”
“细麻阿姊,你是来婚配的吗?”
话锋一转,细麻有点惊讶,连连否认。“我真的只是来看热闹的。”
辛顺将信将疑。
“我还不满婚配年纪呐。”
“快了,没差几个月,早打算也是好的。”
细麻有点生气,心说,操心你自己的事吧,嘴上却什么也没说。
“你长得很好看,可以早打算,青春有限。我听人说,一般女子到了年岁总会有合适的男子,美丽的女子还不到年纪就会被盯上,难免挑花眼。”
“我还不够美,美丽的女人直接会被保护起来,带来族祭婚配。”突然她有点烦这个话题。
辛顺点点头说:“对,你说的对,嫁给功臣自然是顶顶好的。很妙。”
细麻懒怠说婚嫁之事,趁着大仪式前夜积攒的热情,细细地与辛顺聊起了农事。飞萤流火,一宵倏忽过。她不懂他的农艺,他也不懂她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