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母亲房中。
夏日的阳光从镂花窗格中照射进来,无数微尘在阳光中成团成簇,相拥旋舞。一切都笼罩在极端的静谧之中,连母亲微弱的呼吸声都似有若无。
母亲时而清醒时而昏睡,也有时断断续续地咳嗽。每至母亲的咳嗽声撕裂无边的静寂时,我的心也被撕成碎片。
母亲躺在床上,颓然无力,气息奄奄。曾经的冰肌玉骨、螓首蛾眉仿佛变得无限渺茫,生命的气息渐渐被沉寂吞噬。
不知何时,我手里攥了一张娘的药方。我下意识地将那张药方越攥越紧,手心的冷汗竟把方纸浸透了。
我低下头,看着那张我几乎能够背诵下来的药方,方子上面徐大夫的字迹触目惊心:
太子参三钱云苓三钱白术三钱山药六钱桔梗二钱四分
百合六钱大枣二枚黄芪四钱莲子七粒去心当归二钱四分
白及四钱功劳叶二钱四分
娘这药方和爹当初用的药方相差无几,可是爹最终还是撒手人寰。难道这疾风暴雨般的病症让爹英年早逝不算,还要接着葬送楚宫倾国?
“姑娘,我在这里伺候娘子吧。姑娘去歇一会儿,也宽宽心。”称心的柔和低缓的声音在我耳畔小心翼翼地响起,我却还是一惊。
我应了称心,起身时才觉得腿都酸了。
称心便坐在椅子上,一边绣鞋样,一边照看母亲。
我心里想着母亲的病情,信步向门外走去,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前楼的窗前。
前楼宽大的楼窗上挂着湘妃竹吊穗垂帘,阳光自竹帘的缝隙里透进楼屋,将斑驳的光影打在香樟地面上。
我将竹帘略略撩开一条缝隙,呼吸了一口没有汤药味道的空气。
还未及觑见楼下的街衢,我却听见一阵报君知的声音“叮叮”响起,由远而近,声声入耳。
我先是一愣,之后急转身欲向楼下奔去,却与正向我走来的桐花撞了一个满怀。
桐花退了两步,一面下意识地用手拍着胸口,一面惊道:“姑娘这是忙什么?”
我向桐花急切吩咐:“你赶快下楼拦住那算命先生,请他到坐启内坐下!我要求卦。”
桐花二话不说,转身向楼下奔去。
我在桐花身后无声长叹:人无奈时问黄天!
我走进楼下的坐启时,算命先生已经在坐启内的乌漆棋桌旁的太师椅上坐下了。全哥儿陪立在一旁。
坐启内摆着一架精巧的山水曲屏,桐花已在屏风后放了一张梨木嵌螺钿方凳。
隔着屏风,算命先生向我唱了一诺,我也还了一礼。
这时,桐花、如意和全哥儿媳妇皆挤到屏风后面听我问卦。
我坐定了,便向先生说道:“求先生一卦。”
先生占成一卦,向我问道:“姑娘所问何事?”
我直言答道:“为母问病。”
先生看了看卦象,向我朗声说道:“青龙入世,端凤栖枝。水火既济,顺天应人。若是儿问母,吉瑞满庭户。甫得乘龙婿,即刻百病除。小娘子不必烦恼,吉人自有天向。”
我黯然一顿。
须臾无语之后,我回头对桐花轻声说道:“取五百钱给先生作课钱。”
随后,我在桐花、如意和全哥儿媳妇错愕不解的目光里,默然上楼。
我进了自己的闺房,刚在梳妆镜架前坐稳,桐花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
我望了桐花一眼,寂然说道:“你急风暴雨地跑个什么……”
桐花的清脆的声音依然如急雨落银盘一般响起:“付那课钱三百钱就不少了,姑娘给了五百钱,怎么也不多问算命先生几句就让他走了?那先生的钱也太好赚了些!”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向桐花缓缓道来:“那算命先生分明是拣着咱们爱听的话说,我还有什么好问的!什么青龙端凤?什么水火既济?什么乘龙婿?怎么百病除?如今我父新丧、母重病,有谁做主找个乘龙婿来?就算有了乘龙婿,又和母亲痊愈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我嫁个大夫?分明是一番讨好咱们的剖断,我问又何益!不如多给些钱打发那先生赶快走罢了。”
桐花一下子沉默了,手里绞着素色水纹绫汗巾子不知说什么好。
我又叹了一口气,对桐花说:“告诉金伯,明日我要到定慧寺拜佛许愿,你请金伯替咱们准备车轿。”
桐花有些疑惑地问我:“姑娘往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明天真地要去定慧寺么?”
我暗然答道:“我娘这病,医也无用,药也无效,除了求菩萨保佑,又有什么法子呢?更何况,娘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我不去替娘上香拜佛,又找谁去?我如今只有这孝心一片,还哪里管得了那么多!明日是六月初一,我查了黄历,是个吉日。定慧寺是咱们金城最大、许愿最灵验的寺院,我明朝一定要去定慧寺拜一拜菩萨,求菩萨保佑娘亲平安……”
一阵不由自主的悲咽涌上喉头,我竟说不下去了。
桐花不再言语,却不自觉地深叹了一口气,然后转身下楼找金伯去了。
第二天草草用罢早馔,我又到母亲房中看了看气若游丝的母亲,心中难免一阵绞痛。
我嘱咐称心、如意一定要细心照看主母,又吩咐桐花自去换衣收拾,不必管我。
之后,我勿勿走进了自己的寝室更衣。
我尚在热孝之中,但是身着麻衣缟素去寺院中拈香礼拜终是不妥。那样的话,一是对神佛失礼,二是我一个姑娘家出门本来就不方便,若再縗絰戴孝,只怕更加惹眼。
还是换一身素净些的常服去禅院妥当些。
于是我坐在镜子前,草草绾了一个芭蕉髻。
与芭蕉髻相配的那许多玉簪翠羽断是不用的,我在热孝中不提,单说当下,我哪里有心思插戴首饰!
我只用几支如意小银簪子,将发髻匆匆固定住了事。
随后我打开花梨镶贴龟背竹圆角柜,选了一袭素衫纨裙,又拣了一领玉白色缕银两重心字云罗褙子,穿系齐整;再拿了条玉白色缕银比翼鸟轻纱帕子,攥在手里。
最后,我又看了一眼四蝶委角镜中眉锁远山,目敛秋水的自己,只觉心头一滞,不免一阵凄恻,却不敢再多想,急勿勿地下楼而去。
下了楼,见桐花和金伯也已收拾停当,只等我启程。
我出了大门,见一辆翠幄纁缨油壁车已经停在门前。
我本欲登车,却蓦然觉得有些异样。我略一展眼环顾,见街上凡能觑见我的行人,竟皆驻足侧目向我!
我心中一阵慌乱,再不顾盼,急忙拉住桐花,迅速迈上待发的脂车。
定慧寺其实并不远,就坐落在金城东南门外。
我们的马车自四宜街出发,穿过东市,经过期云坊,走过梧桐寨,穿过易安巷,经过南横营,过了集贤桥,再出了东南城门便到了。
下了油壁车,我们举目一望:定慧古刹的水磨青砖山门已在眼前。
定慧寺始建于前朝,雍容宏伟。虽然因为朝代更迭,几经战火摧折,有些偏殿和寮房至今尚未修复完全,却因主体庙宇仍然巍峨庄肃,且据说许愿甚是灵验,遂禅院仍然日日香火旺盛,檀越施主不断。
进得山门,我未敢沿着主路朝拜。
只因古刹中沿着天王殿、大雄宝殿和法宝阁一线的主路上,香火鼎盛,人声不断,善男信女络绎不绝,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纵有桐花、金伯相随,也不便在人流中来往礼拜。
于是,我们沿着主殿东侧的青石甬路,进入大雄宝殿东面的观音楼。
相对于主殿,观音楼里安静些,且来这里上香瞻拜的多是女眷,遂我来观音楼烧香许愿再合适不过。
进得观音堂,我上了香,便脆在神龛前的包绫蒲团上,对着安坐在善财、龙女中间观音大士深深拜了几拜。
之后,我向观音大士恻然默诉道:“菩萨慈悲,民女云泊凤,投地叩首于菩萨尊前。泊凤自幼承父母爱育,虚度一十七载,虽无过人之材,然欲尽孝于父母膝前。不期数月来家中连遭变故,慈父于数十日前因病亡故。如今家母又染重疾,泊凤虽请医求药,日夜侍奉,无一时之懈,然家母之疾仍势愈危笃,气息奄奄,日渐衰竭。泊凤空怀拳拳赤子之心,却无力回天。万般无奈,泊凤特参拜于观音大士尊前,求菩萨垂怜,保佑家母安然度劫,病去疾除,康复痊愈。泊凤知菩萨大慈大悲,悲天悯人,家母若得菩萨保佑,得以安痊,泊凤定再捐金珠至观音堂,以资尊前灯油香烛,永志不忘菩萨大恩大德!”
言讫,我觉得眼前一片迷蒙,似有两行热泪,已沾湿了面颊。
我慌忙以纱帕拭泪,泪迹未干,却忽觉一阵异样,仿佛有件异物出现在我眼角的余光里。
我不禁侧目,觑向观音堂一侧的青砖墙壁。就在侧目的一霎那,我被骇住了:就在观音堂侧墙墙根下的青砖地上,竟伏着一条两、三尺长的小青蛇!那小青蛇通身墨绿,片片鳞甲却闪烁着细碎的金芒。它伏在地上,高昂起头,定定地望向我,仿佛痴了一般!
我惊惶得跪在蒲团上骤然转身,一只手一把扯住跪在我侧后方的桐花,一只手指向小青蛇,失声喊道:“蛇!”
桐花立即侧过眸子,向我手指的方向定睛看去,之后,她慢慢地回眸向我,一脸骇然和疑惑:“姑娘,你说什么?哪里有蛇啊?”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桐花,几乎被她的话震住了:她的意思是墙根下没有蛇!
我想当时自己的眼睛里一定满是惊惧,我仍然一手指向那条小青蛇,一手紧握着桐花有手腕,哆哆嗦嗦地对她说:“你……你没看见?就在那里啊!你看,那条蛇正看着我呢!”
桐花满面惊惶失措:“姑娘,你,你说什么?没有蛇呀!姑娘是不是这几天太累了……眼花了?墙根下真是没有蛇呀!”
我的手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桐花……桐花……你怎么了?你怎能没看见?那里,那里分明有条蛇啊,你看!你看!它看着我呢!”
桐花一脸震惊,她一面下意识地用一只手推拒我的手,一面努力欲挣脱自己被抓住的那只手臂,同时向我仓皇无奈地说道:“姑娘,你把我掐疼了……姑娘,你这几天太累了,才这么眼花目炫的……姑娘,别再看了,真的没有蛇!咱们赶紧回家吧,娘子,娘子还在家等着姑娘呢!”
我颓然松开攥住桐花的手,只觉得自己一阵一阵喘不上气来,再定睛向那小蛇望去,但见它还是那么昂着首,怔怔地凝视着我,竟似有几分不舍。
我骤然打了一冷颤,双腿竟无力站起。
是时,我们听见站在观音堂外的金伯,贴着殿门向我们低喊:“姑娘,桐花,时侯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想必站殿外的金伯也把刚才的事情瞧见、听见了几分。
我浑身无力,可心里却很清楚不能再和桐花争执下去了。
在那条小青蛇的注视下,我费力地转过身,又向菩萨拜了拜。
随后,我努力自蒲团上站起来,向观音楼处走去。
在走出观音堂的那一瞬,我又不由自主地向殿里的墙根下回望了一眼,便微微哆嗦了一下:那条小青蛇还在那里,它的目光紧紧追随着我的方向,一瞬不瞬地凝望着我。
我急忙回过头来,收回目光,向外走去。
殿外的阳光格外明亮。乍一浴在耀目的阳光中,我的眼睛几乎有些不适应。
我微微眯起眸子,心神不定地移步前行。
“姑娘,”跟在我身后的金伯小心翼翼地唤了我一声,竟也让我一惊。
金伯继续恭谦谨慎地向我说道:“刚才我瞧着姑娘受惊了,才请姑娘出来。姑娘这些日子何止是太劳累,更兼着伤心焦虑。这般心力交瘁,姑娘怎么受得住?只是这佛门净地,断不会有蛇。更何况观士音菩萨大慈大悲,法力深厚,就是有一万条蛇,也不敢进观音堂……”
我静默着,一边接着提裙移步,一边继续听着金伯低声慢语:“姑娘回去还把心放宽些,更要多歇息,不然姑娘要是再有些波折,我们可如何是好?就说方才吧,姑娘若是眼花了,蒿扰了菩萨和别家施主可怎生得好?”
金伯虽然是陪着一万分的小心,向我说了这一篇话,我却也明白,金伯和桐花一样,都没看见那条小青蛇。他们都认为我眼花了,而且,他们很不安。
上了马车,我蓦然想起适才因被那小青蛇唬了一跳,把桐花抓疼了,心里立刻觉得过意不去,便柔声问桐花:“腕子还疼么?”
桐花听我这么问她,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向我尴尬答道:“姑娘能有多大力气?我又哪里有那么娇贵了?我没事。”
我仍然向她关切说道:“家里有麝香红花油,到了家就赶快搽上些吧!”
桐花犹豫了一下,也像金伯那样小心地答道:“姑娘不必担心我们,还需自己多保重,再勿多思多虑……若是姑娘忧郁成疾,那我们可真就没活路了。”
我没有接口,却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我把头靠在车厢的绸壁上,闭上眼睛,想安静一会儿,更希望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这几个月来经历的事情不过是一场梦。
油壁车外杂沓的人声、车声和鸡犬之声,随着马车的轻微颠簸,声声入耳。
脂车在笃笃的马蹄声中向我家的方向前进,离定慧寺越来越远,可那条小青蛇的身影却徘徊不去,久久停驻在我的眼前。
不,不是我眼花了。
那条小青蛇,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