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该想到的,一个人若是活着,怎么会几年没有一点消息?只不过…只不过不想相信罢了。”
将杯中酒一口饮尽,老头喃喃地说道,不知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狄荣听。
“你知道我的眼睛怎么瞎的吗?当年你师父不告而别,我心中气闷,却又不得不装作若无其事,肝郁气滞落了眼疾。我想,这大概是苏念给我的惩罚罢,徒弟们请了许多大夫来,我一个都没见。彻底失明以后,我遣散了所有门人,从此世上再没有通天阁。”可还留着这条命,为了,再见一面。?
“你随我来。”
老头起身往正屋走去,却只是站在门口,对跟在身后的狄荣说道:“进去,照我说的做。一步三尺,向前走两步,向右走一步,再向前一步,再向右一步,向左后退半步,挖开那块砖,一直往下挖。”
狄荣依言,在地下将近三尺的地方挖出一个羊皮包裹,其中严严实实裹着一卷竹简并一沓发黄泛旧写满了字的罗纹纸,狄荣恭恭敬敬的递上去,说道“前辈,挖出来了。”
老头接过去仔仔细细的摸了一遍,将竹简递给了他,嘱咐道:“这个,你务必收好。今生我师徒二人已是无缘,传给他的弟子也不算枉费了。”
将那些罗纹纸复又规整好,用羊皮仔细裹了放在怀中,老头轻声道:“你,你带我去看看你师父的墓吧。”
狄荣答应一声,又叮嘱了妻子早些歇息不必等他回来,二人便踩着月光推门出去了。
鸡叫头遍时,二人方才回到院中。
“你去吧。”老头低声道。
狄荣有些犹豫,事实上,他们到了苏念的坟前一言未发,老头只是将怀中那些罗纹纸一张张燃尽,等最后一张纸也变成地上轻薄的破碎的灰烬后,他们就起身回来了。
老头不再理他,踱步走到自己房门前,正待推门,却又停了下来,又补了一句:“那个丫头,不错。”
不等狄荣回神,老头便推门进了屋,自顾自的关上了房门。
狄荣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有些莫名的感伤。
悄悄推开东厢房门,狄荣屏气凝神蹑手蹑脚走进去,薛玉儿和衣侧卧在床边,显然,等了他很久。
狄荣也不宽衣,伸手将妻子尚搭在床边的双腿放到床榻上,自己挑着空地挪到床的里侧,和衣躺下。
饶是他万分小心,薛玉儿还是醒了,一双杏眼半睁不睁,眼里水汽氤氲,樱唇微启,迷迷蒙蒙的道一声:“荣哥,你回来了?”
狄荣轻吻一下她的额头,将她揽入怀中,想了想,又脱下自己的外衣为妻子搭上。
劳累一天,又有温香软玉在怀,狄荣很快也闭上了眼睛渐渐睡了过去。
第二天——其实只过了不到两个时辰——丁鹄没完没了的拍门声就将二人吵醒了。
“狄大哥,咱们收拾一下,该走了。”
狄荣回道:“知道了,你先去买些吃食回来吧。”
夫妇二人收拾梳洗完毕,正巧丁鹄抱着两袋热气腾腾的大肉包子匆匆进门,笑嘻嘻的说道:“快来快来,这包子香的很。”说着拿起一只包子,一口咬掉一半。
狄荣看看兀自紧闭的正屋房门,走到门前轻轻扣了扣,叫道:“前辈,早饭已经买好了。”
连叫数声,无人应答。
丁鹄见情况有异也走上前来,二人对视一眼,狄荣伸出手,只轻轻一碰,门就吱呀着开了。
只见那老头换了一身整洁新衣,说是新衣,可白色的领口微微泛黄,约莫已在柜底压了许多年,来不及熨平褶皱就匆匆穿上了。原本披散着的花白的头发,如今整理的一丝不苟,用一条描着金纹的墨黑发带高高挽起,昨夜还有些佝偻的后背此刻挺拔如松。
这身衣服还有这条发带,狄荣是认识的,他师父也有一套,不穿,也不扔,只是压在箱底。
老头就那么直挺挺的坐在桌边,一手压在桌上,一手规规矩矩的落在膝头。
随即跟来的薛玉儿尚未进门,看见这一幕脚步一顿,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狄荣沉着面色就要上前,丁鹄一把拉住,微微摇头,如今情况不明,若是老头心智失常突然暴起,他二人只怕无力抵挡。狄荣挣脱他的桎梏轻声说道:“我知道。”
还没走到老头身边的时候,狄荣就知道,他确实已经死了,周身再没有了气息的波动,不管是沉稳绵长的还是故作轻浮的。一双眼半闭不闭,面如金纸,压在桌上的手甚至已经有些微微发青。
左臂下隐隐露出一封信的拐角,狄荣伸手去取,却发现压的十分紧,他不敢硬扯,于是抬起老头左臂,一抬之下竟是纹丝不动,狄荣一愣,轻声道:“前辈?”
老头并没有反应。
薛玉儿走上前来,柔声道:“前辈,是我们。您安心去吧,我们…我们会把你葬在苏念师父身边的。”
说完偷觑了狄荣一眼,见他没说什么,便垂了眸伸手去抬老头的手臂,原本僵硬沉重的手臂竟然就在她的温声软语中,被慢慢抬了起来。
薛玉儿抽出信,又将手臂轻轻放回原处,狄荣接过一看,薄薄的不过三页纸。
其中两页字迹稍显潦草,是交代狄荣有关心法一事。最后一页纸上只有四句诗:
与君十载蔚来苏
聊有孤怀与世殊
卿自早醒侬自梦
始知鲛室万斛珠
寥寥几笔,些许墨水晕染了纸背,龙飞凤舞的大字落在这单薄的纸上此刻看来竟是说不出的凄凉。
静默片刻后,薛玉儿转身去收拾三人的东西,丁鹄四处翻找,不知从哪里寻来一卷草席与狄荣将老头裹了打横放在马背上,一路无言。
来到苏念坟前,狄荣与丁鹄在距苏念一丈多的地方挖了一个深坑,薛玉儿又细细的为老头整理了一遍衣物。
这个本该称霸一时的男人还未将自己的锋芒彻底展露就已经永远长眠在城郊的黄土中,说不出是讽刺还是遗憾,幸好,兜兜转转,他终于又见到了苏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