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水君见那狼族女子,蓦然站了起来,微怔片刻又黯然了神色慢慢坐回去,一旁旖旎与郢瑶见了他这般反应,皆心生疑惑。却见那狼族女子走近了,问也不问便将南海水君的那碗果酒饮尽,冷笑道:“仙子可知,堂堂南海之主,水君大人,可是为了你口中那情义二字,日日夜夜辛勤劳苦地在此间种了半年的李树呢,你瞧瞧,比起动动嘴皮子,人家这般可是实实在在的偿还,只是无论如何,死了的便是死了的,等死了才要偿还,做的再多,如何辛苦,又干那死了的什么事情。”
郢瑶原是仙界无法无天的,此女绵里藏针般的言语竟比她还要有过之而不及,可此刻,遭了讽刺的那个却一言不发,全然没有那时逗弄郢瑶的潇洒自如,她瞧着其中似有隐情,便问道:“你是谁人,为何出言如此无礼!”
那女子眸光流转,朝着郢瑶看过来,一双星眸晶亮亮的,笑着说:“原来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郢瑶上仙。”正正经经的施了她妖族的礼,道,“小妖,狼族轻尘,见过雨神。”
郢瑶拈起了酒杯淡然沾了薄唇,面色沉静淡然,道:“狼族现如今乃是天族之敌,你为何在此现身?”
那狼妖幻出一方圆木,兀自坐在了水君身旁,答道:“行路至此便觉着有些口渴,特来讨杯果酒。三位皆是素有雅量的上仙,难道会因此围剿轻尘一介不足挂齿的小妖么。”
郢瑶眸光微转便见她仍是那副张狂无礼的模样,便道:“一杯果酒自然犯不着与你计较,不过平日里我若是听了什么话令我不开心了,便要随便找个小妖撒撒火,你虽有些道行,我却也不放在眼里。他二位有没有雅量我并不知晓,可我郢瑶却是素来狂妄的,不讲究什么名声,何况,你我原本便所属阵营不同,即便我当真任性妄为,也无人敢指摘我些什么。”
原以为那小妖只怕要被吓得花容失色,她反倒笑了起来,那笑声银铃似的响了一阵,才说:“听说郢瑶上仙为了夫婿连诛仙台也不止跳了一回,道不过是个为情所困的呆子,今日一见才知道,原来也是个极明白的,生而在世,便当嬉笑怒骂恣意潇洒,方不负造物生养一场。”
说话间,郢瑶杯中果酒已空,那狼妖便提壶为她倒了满杯,带笑道:“不知这酒,两位仙子可喜欢?说起来,酿这果酒的技艺,还是我那一往情深的傻妹妹亲授给水君的呢。也不知究竟是我那妹妹教的好,还是水君大人学得好,竟能将果酒也酿得如此醇厚。”
“你与那小妖是什么关系?”
“她名唤安歌,乃是我的远房表妹。”狼妖言罢看向水君梁仪,却问道她二人,“二位仙子可愿听我讲个故事?”
郢瑶与旖旎互望一眼,皆默然不语。那狼妖便兀自开了口,道:“那年,我家小妹才修得人形,正是天真烂漫,无惧无畏的好时候,奇石山水看遍,便想着远走一番他乡,于是只身去往了南海,一来是为着瞻仰一番观音菩萨真容,遥遥受些教化,二来,也想看看天海相连的壮观景象。可她尚未行至南海,半道上却遇见了一人,寻常樵夫打扮的少年郎,崴了脚坐在路旁哀求,我家小妹最是纯善,见人瘫倒在路旁哀求,怎能不上前相助,于是便将他扶了起来,这一扶,一直扶了五里路,将他送下山去,抓了药又送回了他家中,小妹原以外,此事不过是个小小插曲,只想着将人送到了便继续行路,却未曾想,那樵夫竟不肯轻易放她走,作出可怜模样博取小妹同情,又凭着自己能说惯道的嘴皮子功夫迷乱我家小妹心志。最初她仍记挂修行,更恐人妖久处生出祸事,可后来······她不过初涉人事,哪里抵抗得住,便对那樵夫动了真情,正当左右为难之时,那樵夫却突然失踪了。”她慢慢站了起来,抬手去碰枣树上的尖刺,不及碰到,却见水君忽地伸手握住了她手边的那条枣枝。
水君双眉紧蹙,一双好看的星眸此刻却也染上了极尽隐忍的无奈,那支枣枝在他掌下化作轻烟,随风而逝,狼妖却漠然无眼,深深看了他一眼之后重新回到石台前,从袖中掏出一个酒葫芦,自斟了一杯,她敛起了方才那讨人嫌的无端张扬放肆模样,眼睑微润,神色黯然地饮罢一杯酒,低声问道:“两位上仙可愿听听这故事的结局?”
郢瑶伸手抓住了她的酒壶,她微微一愣,立即又放了手,只听郢瑶淡淡道:“我不知如何劝慰你,却也理解你为何如此憎恨他,只是,你可曾想过,她既甘愿为他而死,那便是她想要的结局。”
狼妖骤然捏紧了杯壁,冷笑道:“既然如此,为何郢瑶上仙不问问自己,究竟为什么不放过自己,也不过放过你夫婿甘愿以命相救的他。”
郢瑶目光凌冽的扫向她,眼前却再度闪现溟渃的那张脸,她便下意识地立即将目光收了回来,半晌才沉声喃喃道:“你与我不同。”
“倒要请教仙子,有何不同?”她语带薄怒,咄咄逼人。
“那是她选定的结局,可溟煜······”
“他的确不是自愿的。”狼妖打断了她的话,淡淡道。
一石掀起千层浪,三位上仙惊诧至极的朝她看了过来。
郢瑶更是腾地站了起来,红唇微颤,难以置信的俯视她道:“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狼妖望着那片花海慢慢站了起来,一面悠然迈步一面笑道:“上仙难道不也一直心存疑惑么,五百年前那场大战,轻尘也曾亲历,至今想起溟煜殿下嗜血杀戮的模样,都不免胆寒。”
狼妖转过头来,直逼郢瑶,正要出言,却被水君梁仪挡了去路,水君面容紧绷。语气中透着烦躁与难耐,道:“够了,你怨我恨我,皆是我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但我决不允许你妖言惑众,以无稽之谈扰人安宁。”
花神旖旎此刻皱起了她眉间那枚花神印记,心情十分复杂,一方面,她对那狼妖那近乎搬弄是非的说辞全然不信,另一方面,她又十分清楚那狼妖所言将会对郢瑶产生何等深重的影响,她清楚她个性之中的偏执,更清楚面对溟渃,无论怎样地抗争,郢瑶也永远只会处于下风。虽然现下梁仪已经阻止了狼妖,可对于一颗冰封了数年的心而言,任何一点接近她心脏跳动的脉搏,都足以令其产生共鸣。
郢瑶颤颤地伸出手,指向狼妖,语声坚定,道:“让她说!”
狼妖轻尘眉尾一挑,瞥了水君一眼,环视着漫山花白如雪,淡淡道:“今日耽搁太久,我已累了,若是郢瑶上仙对我所说那个故事感兴趣,便寻个无人搅扰的好日子,来听听结局罢。”狼妖言罢便转身而去,盈盈倩影如来时一般消失于李花林中,只余一声清冷声线道出的一句话,“轻尘奉劝各位,不必再寻岁安峰中的那位故人,免得再平白搭上无辜者的性命。”
眼见那狼妖要走,郢瑶便要去追,却被花神与南海水君一齐劝住,有他两个在,郢瑶只好暂且将心事收起,可酒已不兴致再饮,话亦再不能投机,只稍待了片刻便告辞了水君,与花神旖旎一同去往了花神府邸。
花神府邸乃是一山环水绕的所在,四面鲜花藤蔓见了花神,皆垂腰恭迎,粗壮的藤蔓绕着老树垂下来,缠绕成桌凳模样。花神轻衫一扬,繁华从中间向两面分开,让出一条小道来,正通往一汪山泉,花神身形未动,已有宽大叶片自发接了泉水灌入竹筒当中,被藤蔓接过安稳搁在两人身前。
一旁紫藤淡雅的蓝色花瓣如雨般的落下去,却有一侍女在花帘后请见,花神将她叫了进来,只听她禀道:“方才昀华仙官派人来过,留下了两盒糕点,说是二殿下特意命送来的。”
旖旎闻言便往郢瑶那方送去目光,见她指间无意识的抚摸着杯沿,正望着花间两只飞旋的神思向远。她便只道一声知道了,令那侍女退了下去。
好半晌,花神想说些什么劝慰她的话,可每每见她分明心中波涛滚滚,面上却强作淡定模样,只能将话收了回去,几番下来,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只这么静静的坐在花阴之下,默然不语。
又稍作了会儿,郢瑶起身告辞,花神将那两坛梅花酿与才送过来的那两盒糕点取出来交与她,道:“我不知你现下究竟是什么想法,但旁观者清,我在一旁看得清楚明白,那狼妖不过是为了激怒你才刻意那样说。我素来明白你,知道你定然不可能将她的话置之不理,只是,现下已有了溟煜殿下的消息,只望你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不要与他正面交锋,伤了自己。有些事情,能躲一时便是一时,软弱也并不丢人。”
郢瑶感念于心,会心一笑,道:“我明白的,你放心!”低头看着那两坛酒,眸色幽深起来。
天边霞光四射,郢瑶乘云飞离花神府邸,途经正在星河池畔织锦的仙子,便坐在红霞之上,将那两盒糕点分与了她们,又随意攀谈了片刻,喝光了一坛酒,直待残阳一点点的被夜色吞噬,织锦的仙子也回宫去了,才抱着剩下的那个酒坛跌跌撞撞的迈步离开。
不知不觉便走到了霖清宫外,郢瑶抱着酒坛仰视这座已有几百年未曾踏足过的巍巍宫门,恍惚间只觉恍如隔世,尘封的记忆一点点的逃出来,跳到她的眼前,她看着,却只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过往种种,皆与她无关。一旁护卫宫门的天兵试探着走了过来,恭恭敬敬地问了安,郢瑶便也歪歪扭扭的将礼数尽了,问道:“殿下可在宫中?”
那天兵犹疑着与另一个护卫的对望一眼,末了恭恭敬敬道:“在,请上仙在此稍后,待属下前去通报。”
“恩。”
“等等!”才应了又将他喊住,将酒坛一把塞进他怀中,道:“不必了,替我将这坛酒还给他便是。”
那天兵讷讷的应了一声,正满心疑惑地打量着那酒坛,却只一眨眼便发现郢瑶上仙已不知去往了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