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拉斯特堡出来的时候,天色还尚早,从远看,那让人生厌的奢华金顶还依然在熠熠生辉。
福恩父子从拉斯特城那种莫名的压力下摆脱出来,他们长舒口气,也终于可以比较自由地交谈了。
“你觉得他怎么样?”福恩开口问。
“谁?”
“我是说格雷德领主这个人。”
“威严,有气质,嗯...再有点古板吧?反正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埃克眼珠子转了两圈,给出了答复。
“嗯。”福恩点点头,“我也觉得。”
“怎么了?”
“也没什么,只是他和他当公子那一会有点不一样了。”
“是吗?你们之前真的认识么?”
“嗯...算是朋友吧...”福恩踢着路上的小石头,眼神跟着石子四处蹦跶,“很久以前的事了。”
埃克顿时眉头隆起一个大大的问号。朋友?那个颐指气使傲慢的秃顶鬼居然是父亲孩提时代的朋友?他不敢信。
福恩了解埃克心里在想什么,也不多做铺垫,直接切入了两人从前的一些故事。
那是福恩出任守望者的前几年,也就是在老格雷德侯爵还主持政务的时候,两人第一次在格雷德家族的家宴上碰面。
“普雷·格雷德公子那时是一个文静儒雅有点害羞的青年,总是急匆匆跟在父亲身后帮忙辅佐处理公文”。福恩缓缓说道,眼前茫茫然仿佛略过一道修长儒雅的身影。格雷德公子长福恩差不多十岁,两人从小所受教育也大相径庭,身世也一个天一个地,本应说是毫无瓜葛的两人,却偏偏在家宴后聊到了一起,因为他们都对魔这种只存在于记载中的生物有浓厚兴趣。埃克静静听着,他已经从刚才的震惊之中脱离出来,不过他还是对父亲和格雷德领主的关系感到不可思议。
他们一同去搜寻相关资料,一同研读《识魔志》,一同补充其不足,一来二去,生在孤独贵族领主家的孩子和生在孤独守望者一族的孩子居然成为了非常要好的朋友。于是普雷之后便经常出拉斯特城寻福恩以言谈交流,有时甚至还会在福恩家度过数天,两个男孩子谈天说地,内容也不限于研究魔的最新记载什么的,包括生活,国家,人文地理无所不涉及,二人形如袍泽。福恩抬头望着苍天,无限感慨。
“他待我如同大哥啊。”这句话饱含了多少的情绪啊。
老侯爵对于自己孩子的古怪爱好是非常反对的,他希望普雷成为一个优秀的统治者,而不是一个精研于邪门歪道的术士人物,但碍于公务繁忙,也无暇顾及多少,每日也只进餐时候有些许交流。不过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多久,老侯爵的突然去世,让普雷不得不提前登上拉斯特烜赫的大殿中央,也是从那以后就没有再见过面,往来也只存在偶尔寄来的书信当中,直到后来音讯全无。
等再碰面已是二十八年后,福恩想起去年见普雷的场景,曾经好友冷冰冰的态度让激动的自己吃了闭门羹。也许世事弄人,他当时这么觉得的,现在再次回忆起来好像也有什么不同的发现。
“他曾待我如长兄。而去年觐见之时却如同陌生人,这变化我觉得可能是出于别的原因。”福恩拿定了想法,却也不能笃信。
“他好像不愿意提起关于魔的事情。”埃克说。
“嗯,我觉得这里肯定有什么别的纠缠。”福恩点头赞道,同时向埃克举起大拇指,埃克感这敏锐的感知能力是作为守望者之必须,可见刚才那一通行为也并非冲动所为,他也在这繁乱思绪里找到一点慰藉,“不过城主的想法咱们不能揣度,但我们可以依赖的也并不只有他。”
“你要去见谁?连城主都没法帮你,除非...”埃克说着说着好像悟到了什么,他有点惊讶地看着自己父亲,“不是认真的吧?”
“你真了解我啊。”福恩高兴地要摸埃克脑袋,埃克赶忙躲过去了。
“别是真的吧。”
“真的,我要去见皇帝陛下。”福恩点点头。
“不说可不可能了,光行程这往返都得一个月,而且陛下身体据说也是每况愈下,恐怕也...”埃克想劝阻,而福恩已微笑着摇了摇头,显然他已经决定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埃克知道阻拦无望,已经放弃尝试。
“不,这次就我去,你留下来照护你妈,时间会有点长的,你妈妈一个人在家也不好。”
“拿你没办法,只希望你回来不需要我再去采什么草药。”埃克努嘴不虞。
“你就不能说点好话嘛...”福恩莞尔。
就这么走了半天,翻过几座山头,人烟越发稀少,山川河流之外,仿佛天地就此两人一般,两人才终于踟蹰了起来。
“有点怪呀。”埃克先回过神,他们出城已经好久没有见过行人了。
“的确。”福恩也觉得不对劲。
他们此时正走在返程的漫漫蜿蜒山道上。他们奇怪不无道理,这条道并非山野小道,而是贯穿大陆东向南北的著名商路,如果说往常午后的商路是摩肩接踵,人潮水泄不通,那现在就像是间作时候荒芜的稻田,毫无人气。
“以前的拉斯特午后也是这样子的么?”埃克问。
“不是,总之还是先走走吧,说不定过了这座山就能看到村庄。”福恩也有点纳罕,最近荒谬的事情委实有点多,他自己是没见过这种情况,当然也不知道怎么回复埃克。两个人接着默默并行了片刻,他们翻过了两座山头,然而依然不见人烟,旷野山林之间,唯独山泉水独自汩汩流淌,刚刚喧嚣的鸟鸣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福恩停住了步伐。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呢?”埃克望着寂静的四野,“暂先回去拉斯特城?我不喜欢那个地方,要不怎么再走走看吧。”
“等一下。”福恩注意到了什么,他俯身查看地上的车辙痕迹,要在监制夯实的商道上留下这痕迹,普通的牛拉货车是做不到的,那会是装载什么的车辆呢?他又伸手揩拭下其上附着的少许浮灰,明显是新近过路车辆激扬落下的。
“在这开年时候,商路上没有来往货商,却走着军旅用的载重车辆之类的东西?”福恩沉吟着。
“会不会是送去伊文的兵车呢?”埃克也俯身观察这车痕,他倒不觉得这有什么联系。
“伊文城现在驻守着的是帕莱德士王子的风刃军,是帝国最精锐的武装力量,他们行的是便捷快速致命的高机动力作战风格,要他们改换重装是不可能的。就算是给养马库斯也早送去了。”福恩解释道,“而且这个方向去伊文无异于南辕北辙...至于北方的连荒诸部,内部还在闹矛盾,帝国这一会要占这个便宜么?”
他自己也不相信。
“或许是什么大怪物的囚车呢?”埃克随口说道,他有点疲倦了,作为山村中长大的孩子,这一天经历了太多的未闻,现在就想早点回家歇息。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
福恩听完后立马想起了之前在废墟中见到的魔影,虽然他刚才一直不愿意朝着这方面想,但是一想到有这种可怖情形的存在,他就不自禁感觉到一股寒意穿透了呢子大褂直扑脊背。这不只是出于对魔的恐惧,而是出于对可能囚禁乃至驱使它的势力的惧怕,而这背后究竟是多大的庞然大物,福恩不敢在揣测下去了。世界上最让人恐惧的东西是什么或许众说纷纭,但是未知永远都占有那皇冠下的位置。
“或许我们应该沿着车辙继续向前走走看?”福恩这时有点拿捏不定了。
埃克正想反对父亲那过于亢奋的想象力时,却被一个莫名的声音抢了先。
“我觉得那不是个好主意。”这声音苍老而颓萎,不知何来,却像发自周身,冷不丁传来把福恩与埃克都吓了一跳,两人下意识立马背身相依靠,一前一后,握拳护在胸前并同时喝道:“谁?出来?别鬼鬼祟祟的。”
十杖外的冬草丛蔓簌簌作响,一个瘦高人影而后从里面站了出来,高举双手示意自己并无恶意。
“你背过身慢慢靠过来。”福恩命令道。
“唉。”那人无奈转过了身,“我说守护者阁下,咱们早一刻谈正事,问题也许会少很多。”
听声音的确是个老头。一个老头跑这深山老林做什么?
“什么正事?”福恩对这人知晓自己身份倒也不怎么惊讶,也可能已经习惯了这种突兀的事件。这个时候有人会无故跟踪自己许久?如此看来自己掌握的一些东西似乎关乎到很多人的利益呢,但是至于是何种利益或者权力,现在逮着这个老头说不定就能问出些什么。他缓缓挪到这个老者跟前,才发现他身披的袍衫有点眼熟,他立时想起来这正是中午那伙怪人统一的装束。
埃克也发现了这一点,他便问:“中午在城里也是你们么?”
“看来你们已经见过亚莱科逊了。”老者笑道。
“谁?你说清楚?别耍把戏,你们都是什么人?为何要跟踪我们?”福恩厉声道,他要好好理清这头绪,而首要问题就得确定这个人,或者说那群人是敌是友。
“孩子,这事说来话长,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老者这时候已经转过了身,福恩看清了他的面容,不由得一愣。老者仿佛对他的反应全未觉一般,只是颐指了下福恩身后,“不走吗?还是说你们愿意闻闻拉斯特肮脏地牢的酸臭味儿?”
福恩与埃克扭头,不远处岬口不知何时冒起了烽烟,同时伴随着密集如夏雨的马蹄声,似乎有大队人马奔袭过来。
“我们又凭何相信你不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呢?”福恩盯着老头,“那些骑军你显然知道是谁的人。”
老头笑了笑,也不回答,扭头就走,头也不回,脚下带风,一会就消失在灌木林中。
福恩与埃克对视了一眼,还是跟了上去。
“咱们跟他走不会有事吧。”埃克有点狐疑。
“谁知道呢?疯子西格诺里行事从来不按常理。”福恩看着前面那个穿行的人影,皱起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