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底要去哪啊?”埃克擦拭了一下面颊上的汗水,他有点跟不上前面两位的步伐了。
福恩拨开了身前的藤条,再而回身给埃克递了一把手:“坚持一会。”的确,他们已经奔跑了有一会儿了,间中还夹杂着许多爬坡溜坡,而西格诺里依然没有停下他疾驰的脚步,他的黑袍始终在前方矫健飞舞,脚力似未有何颓乏,全不似年届六十的老者;有那么一会儿福恩甚至怀疑眼前这位是某个出于不良动机的壮年人假扮的,不过伪装成一个众所周知的疯子神甫显然不是一个适宜之举。
“神甫,我们还要走多久呢?”福恩这是不知道第几次询问了。
“你大可以回去。”奔跑中银白的发丝回答道,气息平稳,不急不慢。
依然是这一句话,福恩无奈和埃克对视一眼,这疯子自从入了深林态度也跟着截然不同了。不过这一会儿回去可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福恩瞧着周遭如出一辙的丘陵台地,不由在心里暗骂,这老狐狸是真的狡猾,进了这鬼地方之后主动性全无,所有事宜这一会也只得依赖西格诺里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只是可惜刚才走得稍急没想到要留下记号。
“到了。”西格诺里的长袍终于垂了下来,他指着一处悬崖说。
“这?”埃克瞪大了眼睛,他看着这光秃的崖顶,“这里有什么东西?”
“在下面呢。”西格诺里笑道,接着就纵身一跃,从悬崖边消失了。
“喂!你!”福恩与埃克吃了一惊,赶忙跑到悬崖边,往下张望,而西格诺里同时也在向上张望:“还不下来?”原来这悬崖之下有一几杖见方的平台,西格诺里正站在上面。
“你这老头别总开这种玩笑啊。”埃克本就身心疲倦,这么一下是让他在短暂惊慌之后,内心越发不快,“让人担心很有趣么?”
“小娃娃,每一处的危险都是一处风景,而风景又有什么值得怕的呢?”西格诺里歪歪脑袋,神情不定,让人琢磨不透他的想法。
福恩没有理会这两人的斗嘴,他注意力都在平台后,那里的山体受山风剥削自然形成一个山洞,内里漆黑,有凉风飚飚而出,显然是有别的出口,而随着这风飘散出的还有一种声音;那不是肉耳应该听到的声音。
人对新鲜的声音敏感,对沉静也一样敏感。而这声音就处于这两者间的一个微妙平衡,分不清是幻听还是真实。
“那里面是什么东西?”这声音让福恩感到难受,他脸色变得沉重。
“哦?你听到了?”西格诺里并不十分惊讶。
“告诉我,那是什么东西!”这是一种命令的语气,他没有预料到自己状态瞬息之间变得这么坏,理智的约束居然这么容易就被冲垮,此时此刻没有阻碍的恶意就如喷泉一样喷涌出来,他阻止不了。埃克也被父亲这突然的怒吼镇住了:“你...怎么了?”
“唔,没事。”福恩脸色难看,手捂额头,闭眼缓着气,试图让自己恢复平静。刚才一通宣泄排出了心里的那股难受感觉,却仍阻止不了大脑中涌来的千百幅画面,他看到那里面各种古旧书籍上森然可怖的面孔都伸出双爪试图瓦解自身的封印,看到众多野生动物在黑雾里变成行走的焦炭骷髅,而在下一瞬间时间仿佛倒转回了黑色治所的神殿,这不是他熟悉的神殿,他守望的神殿不会升起任何祝祀的幕帷,不会悬挂浑浊的马灯,而此刻在这诡异大殿中央诸神龛前伫立着一个高大的邪恶背影,福恩看不清楚它究竟是什么东西,可这个它进行的仪式却充盈着漫天的污秽;而当福恩试图摆脱这幻境时,一双铜铃般大眼睛突兀就闪现在福恩面门跟前,那怪物不知什么时候竟已转过身站在了他面前,...福恩猛然张开眼,眼角青筋爆起,内心被压抑的某种东西再次被点燃了,“告诉我!!!”这一声彻响云宵,回荡在山谷之中来回传播,鸟群惊飞,面前影子早化为乌有,而那影子本视线范围内的地方,只有一个敛起了笑脸,终于显得肃穆的西格诺里。与此同时,那深邃的洞穴似乎也在应和着,传出呜呜的低吟,这一声耳朵却已经能够听到。
埃克亦惊讶于洞里莫名的声音,他一手托着父亲一面质问西格诺里:“里面是什么?”
这会的遭遇显然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少年能理解承受的范围,他这会有些手足无措,面容也焦虑起来:“你告诉我啊!”
“看了便知道。”西格诺里不知从哪变出一根火炬燃上,他自己先一步踏入了洞口,然后静候着福恩父子,“不来看看么?”
“西格诺里,你到底是谁?”福恩紧盯着那个火把下飘忽不定的人影,面容抽搐,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话。
“我是西格雷多·维尔德·儒尼怀特,不是谁。”西格诺里摆摆手,“来吧。”
埃克搀扶着福恩从崖顶滑落到平台上,西格诺里见两人下来了,也不多说,径直举着火把往内里行去,很快就消失在一块岩壁之后,留下一点渐渐消逝的火光映在壁上。
“他究竟是什么人啊?”埃克好一会才缓过来,继而把内心游移好久的问题吐露出来。
“这个人,曾经是风神教在拉斯特地区的神甫。”福恩停顿了一下,这一会突遭幻境的震撼已经消退不少,可是他脑袋仍旧有一点眩晕,他深吸了几口气,缓缓情绪然后继续说道,“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智者,不过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以前?那他现在是?”埃克有些不解。
“他被格雷德家族驱逐了,理由好像是散布异端学说。”福恩说,“现在想来这异端学说恐怕并非是空穴来风了。”
“那他...怎么会在这里,我记得被驱逐者好像是会被押送远方服役?”
“的确,不过很显然他并没有离开太久,这里仍然有他在意的东西。”福恩点点头。
“那个东西...”埃克琢磨着西格诺里的言行,忽然发觉了什么,“不会就在这里面吧。”说完狐疑地盯着石洞。
“不知道,不过进去之后不得离开我身边。”福恩把埃克紧紧拉在身后,沿着那火光走入洞窟。
这个洞窟与在黑色治所入口封印阵所处的洞窟十分相似,同样也是钟乳石洞,只是稍显干燥一些。随着进深,发自沉重石壁的寒气也越来越逼人,福恩与埃克平静下来后,不由觉得一股自下而上的冷气时刻盘桓在每一次落步时候,而在把脚抬高之时剥离,这使得他们每次的动作看起来都像是为了摆脱缠绕在脚上莫须有的水草一样奇怪。
“这地方有点像黑色治所的阵,但是...”福恩顿了一下。
“但是怎么了?”埃克问。
福恩摇摇头,在微弱的火光照射之下他面容显得有些可怖,他抿着嘴沉默了片刻,没有回复埃克而是发问道:“这鬼怪的寒气并非是出自钟乳石自身的吧?”
这句话显然是问西格诺里的。
“你很聪明。”西格诺里扭过身子朝向福恩父子,火光照着他的半面脸,让他俞多了一丝神秘感,“但是这钟乳却是它的一部分。”
“什么?”福恩惊道。
“是的,我们在他身体里,如你所想的,这便是湮魔。”西格诺里轻描谈写般把这个信息吐露出来,眼里却闪着精光,与那万年不变的笑容一杂糅,就如同狩猎前和蔼可亲的狼人似的。
福恩一会还没反应过来,只是呆在那惊讶的长大了嘴,而埃克却先接下了话茬:“湮魔?那是什么?”。
湮魔是什么?一张张牙舞爪挥舞着无数鞭毛的浓稠黏块状生物突入福恩的大脑,那是个散发着过分酸臭气味的庞然大物,它似乎对闯入自己领地上的异类感到惊讶与兴奋,它想要了解这些,那么就得首先吞噬他们,福恩只觉得那带着勾刺的鞭毛瞬间就穿透了自己的躯体。
福恩受此冲击,直觉脑袋一片空白,然后一股发自肺腑的恶心感让他紧接着吐了出来。
“噗...”
“爸!!!爸!!!”埃克惊慌道,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快出去,快!快!快!”福恩身子虽然无力,但是他仍然挣扎着支起身体,一侧倚在石壁上,手脚并用想借力抵着茫然状态的埃克出去。他知道什么是湮魔,那是传说中无论血肉或者是铁石都能腐蚀侵入的泛灵体恶魔,它可是会吞噬所有靠近的物体,包括某些误入歧途的低等魔,都会是它成长的养分。他知道记载里是没有被湮魔吞噬还能生还的例子,但是人类,乃至作为动物的本能,求生欲是不会让他们就这么轻易放弃的。
就在福恩与茫然的埃克急切着要退出洞穴的时候,刚才目睹一切,却没有作声的西格诺里发话了:“年轻人,你看到了什么?”
这一刻的西格诺里居然有一种莫名的严肃感觉,和刚才的嬉皮样形成鲜明对比。
福恩有点诧异,但他这会儿却无暇管及这个怪人,他要找到自己家庭的出路。
西格诺里见福恩父子没有回答,他反倒是有点着急了起来:“你们停下!”
福恩带着埃克往回走,只觉得这一途的坦然,没有任何阻扰,简直不可思议,心下对回到陆地世界的希望大增,哪里还有余暇理会带自己陷入囹圄的家伙。
但是就在快要转出洞口的时候,那一袭黑袍又闪身拦住了去路。
“让开。”福恩喝道。
西格诺里仿若未闻,他严肃的表情让埃克都不自禁后退了半步,福恩护在他身前,他再次厉声道:“让开!”
“哈哈哈....”西格诺里突然狂笑了起来,这笑声充满了戏谑与作弄成功之后的成就感,“诶,年轻人,你这杯弓蛇影的功力比起令尊还真只深不浅呢。不愧青出于蓝呵。”
“什么?”福恩愣住了,这家伙又在说什么天文了?
“诶年轻人,听话要听完整。”西格诺里眨了眨眼,嘴角上扬,“如你所想的,这便是湮魔...”
他顿了一顿,然后接着说:“的遗骸。”
“什么?”福恩这会明白了过来,原来这老头刚才那一番说辞却只是个玩笑,“你这老头!”
他刚要咒骂这过火玩笑的老头,却突然省起来了一件事:“等等,你刚才说令尊?是什么意思?”他仿佛看到了一束从遥远过去穿行而来的光,而光的开端,那个熟悉的影子就算在光芒之后也依旧可以感受到他笑容的温暖。
“嘿嘿嘿...”西格诺里继续着他嬉皮的笑声却没有回答。而这对福恩却不重要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也都如烟而去,他知道眼前这个捉摸不透的人一定了解父亲的一些事,说不定刚才那一遭的跟踪实则是解救?那么谁会如此关心自己呢?他内心不由砰砰乱跳:“神甫大人,请告诉我他是不是还活着?”
西格诺里眉毛微挑,然后点了点头,耐人寻味地又崴了崴脖子,却又像是在摇头。
福恩急躁起来了:“神甫,务必告诉福恩!!!若属实,兹恩诚无以为报!”
“报倒是可以报,这也不是什么难事。”西格诺里手捋胡须,似乎在思索要一个什么回报。
“他还活着?”福恩追问,他从西格诺里的话中发觉了一线希望。
“但是,你得先告诉我你刚才是怎么回事。”西格诺里还记着那个事,“对了,我先说明了我问的这个问题只是纯粹出于好奇。守望者的人情我可舍不得换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这老头还真是精明的很,而福恩却也不会傻傻白信一个疯子的承诺,他说:“那你又如何保证你对我所言皆乃实话?”
“因为你没得选择。”西格诺里嗤笑道。
福恩语塞,的确,他没得选。
“不,我们还有得选,我们可以走自己的路,对吧父亲,你还有你的计划呢,何须与这个老头多纠缠。”埃克面对咄咄逼人的神甫,一股由自内心的抵触让他出身,把父亲拦在身后。福恩盯着这个曾经的贴心宝的背影,他这时才发现这个孩子长大了不少。
“嘿嘿,小娃娃倒是胆识过人。也罢,我们就不多耽搁时间了。”说完西格诺里除下黑袍,捣腾了一会,从内里夹层掏出一件物事,丢给福恩,“你看看。”
福恩截住了那东西,定睛一看,是一件胸针,虽然已经严重褪色,锈迹斑斑,不过仍然可以看出纹绣图案当年的精致。他见过这玩意,这是母亲买给父亲的礼物。往后父亲就经常佩戴着它守望,以征陪伴,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再见到它。
“相信了?”西格诺里复又把黑袍系上,“老家伙嘱咐我把这东西给你。”
“我...在他哪?我父亲?”福恩要强抑制自己内心的激动,这反而让他说话有点失了逻辑。
“他现在不在这里,不过这里他却是想要你来。”西格诺里看了一眼福恩身后的洞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