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如此
我出生于云南临沧。
那里各少数民族的文化,就像蓝天、白云、碧水、红土、绿树……绚丽多彩。那里人们很淳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过得平常又平安。
小时候,我常常指着家门口的大山问父亲,这座大山背后是什么?得来的都是千篇一律的答案——另外一座大山。我似乎相信了他的说法,直到外公的出现。
外公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大作家,曾发表许多作品,与大文豪臧克家、郭沫若等都有密切的书信往来。他平反出狱后直到离世都是在我家中度过的,见我爱读书就借他视如生命的书给我看,借名家送他的画给我临摹。于是,爬格子和画画充满了我所有的业余生活。从书中,我开始慢慢了解外面的世界,也不再相信父亲“山外是山”的宿命。
由于在绘画和写作上的特长,我从小学起就成了地方上的“名人”,这点小小的虚荣唯一的好处就是让我把自信一直保留至今。高二的时候,我破格考上了云南艺术学院,这可是云南省最高的艺术学府,但年少轻狂,我一心想到云南之外的地方看一看。年少轻狂付出的代价就是补习。高三的高考我落榜了,高四的高考我又落榜了……
后来,我以云南省文化和专业第一的成绩考上了西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终于见到了外面的世界,终于知道父亲“山外是山”的说法并非事实。
在大学期间,我参加了“五月诗社”,完全沉浸在诗歌的写作当中,那是文学的春天。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广东任教,发现社会不像我想象的那样诗意,我得为生活本身付出代价。生活和习俗的不习惯,语言和饮食的障碍一直折磨着我,精神上的失语,曾经让我一度以为诗人已经死了。但无论日子怎么忙,在改革开放前沿阵地的广东,我仍然以诗人画家自居,从未停止过写作。
春天来得不早也不算太迟。2005年,我的一组诗歌无意间被一编辑发现,他力荐我参加了广东省作家协会主办的“全国青年诗人诗歌大赛”,竟然获得了大赛的二等奖,而一等奖空缺。这使我一夜之间为广东甚至全国的诗歌圈所知,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诗人死了”的判断并非事实。
仿佛回到了从前,我的写作一发不可收。一个个隐藏在身边的诗人也浮出水面。我与北京几个朋友组建了诗歌论坛,没日没夜地谈论诗歌,那是中国网络诗歌最兴旺的时期,又一个文学虚拟的春天。我以个人名义举办了“空椅子——全国网络同题诗歌大赛”,没想到这一举动竟然得到了《诗刊》等重要文学刊物和老师的支持。稿件像雪花一样从全国各地纷至沓来,收到了近三百首各式各样的《空椅子》。我趁热打铁,出版了《空椅子诗歌报》和自己的第一本诗集《空椅子》,参加了广东省的诗歌高研班,开始了继大学后第二个真正的文学春天。
不知道时间去了哪儿,一晃眼就是十年。
2015年的一天,我接到广东省作家协会一个电话,推荐我到鲁迅文学院学习。我喜出望外,在广东工作节奏把我压逼得接近崩溃的时刻,诗歌救了我。在大雪纷飞的北京,在闹中取静的鲁院,我对着窗外萧瑟的树枝,树枝上依然蹦跳和飞翔的鸟儿,对着被树枝切割的灰色天空以及频繁到访的雾霾,梳理了自己近十年来创作的诗歌。《除夕夜话》《陪母亲散步》《再写南汀河》《登旗山》《中山母山公园》《一只蚂蚁死了》《故乡和异乡之间的沉默》《疼痛》……过一次就少一次的年,见一次就少一次的双亲……这些跨越十年的诗歌,揭露了我的心路历程,有些分裂和无根的漂泊感。
一个来自云南少数民族偏远地区的我,竟然选择了广东作为自己的第二故乡,或者说它选择了我,这就是父亲说的命运。我一方面沉迷于广东的高效,顺利地完成了一件件自己心仪的艺术作品,进行着个人诗歌和绘画在全国和全世界的巡回展览,一步步逼近所谓的事业高峰;一方面却在夜深人静时,独自面对高悬于钢筋混凝土夹缝中的那轮冷月……
事实如此,是她温暖了我的全部生活。
是的,诗人的天职是还乡。但是,故乡在哪里?
我早已习惯
把脚下的每一寸土地
叫作故乡
但我生活的异乡
不答应
我想以故乡人的身份
回到故乡
生我养我的故乡
也不答应
我只能永远以异乡人的身份
在故乡和异乡之间 沉默
我相信记忆可以选择
我同样相信命运不能逆转
宁愿是亘古的月亮
跟随我
从一个地方到了
另一个地方
事实如此,我和你一样,无乡可返。除了在故乡和异乡之间的沉默,我还能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