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呼吸,秦稳住身子,站在赤枪的驾驶舱中,伸出双臂摆出防御的姿势,正如兵器站在大地上随之所做的一样。
心跳如同雷鸣,努力镇定着,秦完全不知如何战斗,赤枪似乎也没有武装,身处枪火闪烁的世界中,秦与赤枪正站在冲突的最前端。
不断闪烁的雪花中,扫描框疯狂跳往空荡荡之处,报警声不绝于耳。并不知道它们究竟在找什么,也完全不明白眼前之敌是从何而来,唯一能看出的只有它肯定很麻烦。
肢体一节一节,盘旋直上如山,就像一条披盔戴甲的八眼巨龙。
“怎、怎么办?”秦这句话似乎完全没有传到唐捷那边,通信正被什么猛烈的电波干扰着。
原本期待还能从唐捷那儿得到些许帮助,现在终于不得不放弃。巨兽仰天长啸,伴随声音阵阵波动,虫群也仰天冲刺,在不断轰击的火力网中重新结阵,然后勇敢无惧地向扑向完全无法撼动的钢铁巨人。
别过来、别过来啊!
即便知道它们不会对自己造成任何伤害,本能的恐惧依旧猛地压过理智一头。习惯性地向后退,但完全无法在动作强行与缓慢的赤枪同步时稳住平衡。将要摔倒的瞬间拼命抑制,却又在慌乱的几秒后才被骨骼强掰倒失衡的动作上,然后再狼狈地应对。
起初以为“将自己当成它”是很简单的事情,终于发觉自如操作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即便如此也不能后退。
唐捷……能听到就快回答啊!
笨拙地动,笨拙地维持不倒下,笨拙地面对沙暴般袭来的虫群。赤枪承受的每一分压力都会按比例投射到秦身上,于是她的视野被遮蔽,虫群扑到赤枪的上身,秦猛地察觉到它们是想靠累积的重量将赤枪压垮。
起不来!
赤枪的身躯或许非常结实,但秦根本承受不住外骨骼的沉重,逐渐像是要被挤碎,耳畔嘈杂如大地轰鸣,正当这时,不断闪烁的红框终于隔着阻碍的飞虫在视野中勾勒出了一长串色彩,片刻后,碎片拼凑成了那个直冲而来的庞大之敌。
咿咿!!
想要抬起手臂格挡,但重压让她完全无力动上寸分,眼望“巨龙”咆哮着直扑而来,秦咬着牙齿,闭紧眼睛,准备迎接冲击。
“砰!”
赤枪的驾驶投射机制是做足了保护的,即便如此,秦仍然在瞬间几近昏厥。
钢铁巨人轰然倾倒,零件崩碎,如同垮塌的大山。被结结实实地撂在地上,沉重的身躯将着地区砸出深深的凹陷,连带将钳在赤枪背后没有逃走的飞虫一并碾成碎浆。
秦痛得迸出眼泪,浑身的骨头都像是裂了开,天昏地暗,只有数码勾出的抽象图形仍然闪烁鲜红的光。
轰!
听到声音的瞬间,以为这次终于要玩完了。在这个位置只要一下就会被踩碎驾驶舱吧!
准备迎接命运,脑门却忽然像是被谁弹了下,通信重新接通的瞬间,唐捷的声音传到耳边:“我在这儿!”
少女猛地清醒了过来。
与秦的联络重新接通,唐捷也是又惊又喜,但他没有立刻回答。
他仍在指挥地面上的人,灼热的铁流每一击都打在了赤枪身上,崩洪一般将附在机械身上的节肢动物尽数打碎,压力终于在不断减轻,正当庆幸之时,长龙在赤枪面前高高扬起上身,沉重的足直向倒下的巨人而来。
这下沉重地翻滚,几近力竭。
唐捷等人不断挥手吸引虫子的注意力,可没有任何作用。这也是早已想到的,就算如此也不能放弃可能给她任何帮助的希望。不得已,他只能向秦警告:“它的目标,在你身上!”
我当然知道是赤枪。
秦挣得喘息时机,枪弹不断洗刷赤枪的表面,被打散的飞虫纷纷展翅回到天上,视野重新清晰,这次再能够看到那八眼的龙在仰天嘶鸣。
心里不断打鼓,想要从旁人那里得到些信心,于是秦颤巍地问着:“我只要干掉它就行了吧?”
除了一片混乱外没有任何回应。少女被吓得低头一望,幸而他们都还安好,甚至完全没被虫子理会。他们爬到车上,架起机枪榴弹,环绕八眼的龙一边飞驰一边开火。
效果微乎其微。
飞虫群蒙受打击,暂时由直扑转为不断流窜干扰,这样一番天翻地覆,秦勉强习惯了一些赤枪的操作规律,稍稍能够顺着它的平衡感来行动了。
好,就这样干掉它。
现在我更强!现在我更强,虽然从来不会战斗,但是!
终于,秦发出了大声的咆哮,大步跨向泥沙与盔甲的虫,机械震颤,钢铁轰鸣。赤枪挥动着狰狞的臂膀,一记重拳携着狂风席卷而去。
冲过去,抓住它……然后!
“轰!”
万钧重拳一击将它的盔壳击出崩裂的凹陷,八目龙沉沉地嘶号,强烈的冲击之下整身甩倒在地,激起沙尘几近将大地遮蔽。如同指挥链破碎,飞虫群在这瞬间忽而变得散乱无规,乱撞之下,其中几只径直冲向了地上的人们。
在车辆被撞翻之前,赤枪一脚拦在了他们面前。而八目的龙趁此时机重新爬起,飞虫群再被召回,秦又收到了唐捷的模糊通信:“武装,赤枪的内置武装。”
“我根本不知道这东西怎么用!”随时会脱离通信距离被干扰掉,秦只能大声求助。
而唐捷这次也终于抓在断开之前发出回应:“怎么会!?”
满怀期待地听到这一句,秦整个人都愣住了。
带着些许愤恨,唐捷咂舌道:“这时候要是有舰炮就好了。”
根本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好像是只能赤手空拳地和它打了么?
像是被泼了一盆冰水,原本刚刚燃起的气势瞬间蔫了下去,但唐捷仍然没有放弃:“就算只是拳头也能做到的!”
这种时候就算做不到也要做到了啊。
逐渐开始气喘吁吁,不能拖得太久,否则就连逆着骨骼的压力做出动作也办不到了。八目的龙再次仰天嘶鸣,这次重整而来的飞虫们再次向赤枪发起冲锋。
全给我变成渣滓吧!
已经明白赤枪面前它们有多脆弱,这次秦不再逃避,汇集起浑身的气力,将它凝在拳上,朝前拼力一击。
不知道究竟打落了多少只,余下的仍毫不畏惧地涌上来,再挥手遮蔽,每一次都会拍下许多许多,不过仍是要重成遮天蔽日之势。她不再坐以待毙,心底某种奇异的勇气升起后,在它的驱使下,她忽然下定决心,直往凶悍的虫面前大步跨进。
一下,一下,每一次跨越都势若山崩。
干掉它,干掉它。
伸出右臂,张开五指,这下一定会让它起不来的!
两个庞然大物向撞,一个正防守,另一个则一把抓住它的头部,惯性之下将其拖出长段距离,手心握紧的知觉,让秦习惯性地连接下一个动作。将紧握着的手掌向前一推。
但不知为什么,它却没冥冥中猜测的那样富有威力。八目之龙甩动起长身,猛地抽中赤枪的膝部,钢铁巨人失衡跪倒,秦也慌中伸手一撑,地面随之崩陷出一个深坑来。
拖得越久麻烦会越大。不够,不够!为什么不行,明明不该这么吃力的。
总觉得缺失了很多很多。不知晓究竟在何处,但在登上赤枪的那一刻起,就像是有个游曳不定的鬼魂盘绕在自己身边,既不知道它要表达什么,也不明白它究竟是否存在。
少了哪里……!
后方警报袭来的瞬间,女孩回身猛地接住龙的尾,强击将赤枪高高挑起,再奋力一丢。但她死死抱着,没被甩飞出去。
尾巴就交出来吧!
抬出一臂,奋力砸向坚实的尾甲,一击下去,虫发出哀鸣,挣扎愈发猛烈,赤枪重新踩上地面,这次轮到秦占据主动。抓住机会,一下一下地猛砸,先是虫盔破碎,然后迸出绿色的血浆,再是肉眼可见的组织撕裂,两方的力量如同拔河,在其中的“绳子”终于支撑不住的瞬间,龙与尾就此分离。
甩动的惯性让赤枪再一坐倒,而八目的龙随之挣扎不止,径直撞塌了一座哨塔。
成了!
龙的尾巴被丢出很远,甩到荒野上,拉出一长串残迹,而地面方向的通信也终于变清晰:“干扰降下去了。”
太好了!
飞虫们盘旋着,回到八目之龙的身边,开始拱卫头领,秦也终于得以喘息:“现在该怎么办,你有好办法了?”
现在是我拿下一分。稍微捡回些勇气,又开始担心唐捷那头,好在很快新的指示就来了:“你的指尖应该能碰到一些按钮。”
秦随之伸直五指向骨骼更深之处探去,拼命按着,终于在手指仿佛被撕裂的那一刻摸到一个微微的隆起,它的确是藏得很深。
唐捷继续指引道:“跟着我告诉你的顺序按下它们。”
难道还有更多吗,可她仅仅是在这种紧张中碰到一个就十分艰难。不过还是唐捷将每一个按钮的位置告知秦,不仅仅是骨骼里套着的,甚至还有附于身上钢铁骨骼的电流的脉络。
努力按照唐捷的话挨个触摸,当按下最后一个时,显示屏上的画面猛然跳动了一下,秦没有反应过来,以为只是一时故障,但随着屏幕角落跳出一个缓慢增长的进度条,所见的世界越来越不稳定。
明灭跳动,闪得她脑袋发晕。
“滴滴,滴滴。”
当进度读到某一段,背后的平衡忽然被打破。摇晃的力险些将她拽倒,为与之对抗,秦猛地向前一扑,伏在地上,还惊于所发生的一切。
“等会儿,我数到十,然后做好准备,赤枪会带你动起来。刚刚的操作是让引擎过转。就借着这会儿的爆发力了结它。”唐捷说得十分轻松,少女迅速明白状况,第一时间心底对他问候了个遍,但当接下来的倒数响起,她咬咬牙,强行让自己接受了。
“十……”
砰砰,砰砰。心跳不已。
“七。”
八目龙从创伤中恢复过来,它准备逃跑,身畔的虫群再次集结,这次像是要作一道屏障。
稳住,稳住!不能退缩。
“五。”
能够感到覆满全身的钢铁骨骼正在蠢蠢欲动,隐隐颤抖。能够预料到接下来会是什么样。
“三——”
八目的龙正在往地面中挖。
“二。”
“一!”
倒数结束的瞬间,仅仅是施零星的力,整个机体就如离弦之箭弹跃而出。这次一定能行的!
赤枪奔腾如惊雷。右臂再次张开五指,作积蓄力量状,当它与重新抬头准备迎击的八目龙相撞的前一瞬间,秦奋力一条,腾空的机械巨人拼力向前,死死抓住对方的头部:“给我吃了吧!!”
这一次,在强大的冲击力之下,几近碾碎的虫再被猛地一推,眨眼间,赤枪的掌心爆炸轰鸣,一发重炮以震颤大地的力量将八目的龙瞬间击碎。
燃烧的火光中,虫子的坚盔重甲支离破碎,崩裂的块一片一片自头部剥落,它的动作停下了。
这下?
通体几近燃烧的赤枪静滞恢复,超量出力导致整个机体都处在过热的边缘,屏幕的画面跳动几下,一会儿,方才从漆黑中恢复,耳畔也不再寂静,逐渐重新听得到风和飞虫鸣。还有地面再发来的通信:“成了!”
“呜、呜——”
盘旋的庞大身躯缓缓倾倒,最后如同散架一般塌陷,摔落到地面上,冲出一阵沙石风暴。扫描框重新跳动,这次即便它就在眼前,也不再锁定、勾勒它的形状。
打赢了。但飞虫群仍没有撤离,赤枪短时间内再动不起来,但依旧吸引着虫子的注意力,如今它们不再有能压倒赤枪的力量。钢铁的流动继续冲刷,不断将它们打得支离破碎,当数量损失到一定程度后,余下的残部终于离开,消失在了天际的虫巢的方向。
秦看到自己正与许多人一起坠落着。
完全分辨不出他们身上的色彩,听不见声音,眼前只有些模糊的发亮的影子,当她意识到自己也在其中时,方才勉强发现到这只是幻觉。
噩梦的滋味十分难受,何况它极度漫长。
如同是要刻意折磨她似的,那些奇异荒诞的画面闪烁,总是提醒她“我就在这里”却又不让她辨清。秦想要看清,她想要听清,她想要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即便那只是虚幻的梦境,她实在太害怕这种身处虚空与现实的夹缝的滋味了。
火焰,电流,明灭的光,还有将要撕裂脑袋的噪鸣。
一点点,一点点地,时间在流逝,过日如年,转瞬千载。
“干得不错啊。”
英兰在说话?
似乎是错觉,因为根本寻不到她的身影,片刻后又怀疑是否真的听到过这句声音。脑袋上的强压崩开的瞬间,漆黑世界终于闪烁出了点点幽光。
伴随视线逐渐稳定,秦也清醒了过来。看清自己仍身处封闭的驾驶舱时,习惯性地想要朝门的方向走动,身体却仍被钢筋铁骨限制着,但现在不再有机体运转时的强大惯性了。仍有些呕吐的冲动,只能靠深呼吸来勉强对抗它,直到听见外面隐隐传来些声响。
是其他人的说话声,接着,两三下敲打的动静,其后是:“一,二。开!”
刺眼的阳光伴随金属摩擦声投入视野,女孩儿被刺得本能去避,但被锁着,动也动不了。一片闪耀中,很快映出了几个黑乎乎的影子,视野逐渐稳定,也稍微能看清楚目光直视的正爬进来的认,最后她认出来了:“唐捷……?”
青年只是伸手按上机械骨骼的肩:“好好骄傲一次吧。所有人都因你而度过难关了。”
他们花了好一阵功夫才把外骨骼给解开,恍惚间听到的说法似乎是“赤枪暂时不能再启动电源”。重量消失的瞬间,甚至产生了种轻飘飘的不适感,“能自己走一走么?”问是这样问,但唐捷看到她满目疲惫之后,还是难得男子气概了一把,将浑身绵软的秦背了起来:“你真是比我想的还轻。”
已经没什么力气回答。
走出阴影,外面的世界阳光普照。
赤枪的检修立刻开始,唐捷则难得闲了下来,带她到一旁倾塌的废墟上休息,顺便向布怆讨了几件衣服。虽然建议秦把浸透的一身给换掉,她却无动于衷,不过理由也不会多么无厘头吧。
“有别的不舒服么?”唐捷终于开始关心她的状况。
“只是很累。”她的声音,听起来能够说完这句话都已经是竭尽全力。但得到这个回答,唐捷反而看起来更加不放心了,于是她奇怪道:“你还想让我怎样?”
这不是还很清醒嘛。虽然疑惑仍在,看她暂时能放得了松,还是至少还是件好事吧,于是唐捷也丢下巴不得将她剖开的样子,转而问起别的事情来:“感觉如何呢。开它的时候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想法?”
不知道她听得清不清楚,因为秦几乎没有任何反应。这点上无论结果怎样,唐捷心里的推测都已经进了一大步,如果她愿意回答的话当然更好。
秦沉默片刻,忽然抬起头,她问的却是另一件事:“之前,你被关着的时候,给我塞了一样东西对吧?”
唐捷也觉得她早该发问了:“有什么问题么?顺便说下你问了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因为连我自己都还没听。”
本想旁敲侧击,结果唐捷一句话就把秦酝酿的长篇大论给撕碎。看女孩儿愣住的样子,唐捷笑出了声:“虽然不是开玩笑,但关于它的来历还是可以说一下。”
之所以会将它交给看似完全无关的人的理由是:“我是在发现赤枪的同时找到它的。虽然当时坏掉了,但觉得很可能和赤枪有关,后来就一直修——”
话说到一半,秦就把被浸得湿漉漉的录音器递了过来:“……还是先把它还给你吧。”
因为只要它到了唐捷手上,他就不可能再安然坐着了。拿到手,青年先是沉默着打量一会儿,忽然又提起另一件事:“你听了里面的东西了吧。有什么别的想法?”
秦沉默片刻,方才回答:“我觉得缺了很多东西。”
赤枪应该不仅于此。虽然心里是这么想的,但说出来连自己都摸不着头脑,于是就先憋在心里了。唐捷不是很清楚她指哪方面,如果可以立刻说出来当然更好,不过秦情绪很低落,姑且还是别催逼了吧。
“大家都在这儿了么?”忽然听到秦问出这么一句。
这不在唐捷的计划中,不过他还是回应道:“应该是吧,怎么忽然问这个。”
秦迟疑着,犹豫着发声:“英兰在哪儿?”
唐捷当然没有被这个名字镇住。但他还是以为自己听错了,秦带着疑惑重复一遍,顺便又补充一下:“她就是当初陪我一起被关着的人。我以为你们和她很熟。”
前半句话似乎让他吓了一跳,他不确定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唐捷的反应让人有点意外,她本以为这两人应该很熟的:“布怆说你跟她提过这个名字。”
其实她的说法没错,相对于这里的其他人而言,唐捷的确是对她了解最多的人。但也只是“相对最多”而已。
不过唐捷却反问道:“她现在还在这里么?”
秦没想到他会突然转变态度,一时有点不知所措:“诶?我、我想应该还在吧。你刚到的时候我们还在一块呢。”
如果唐捷没这么强的心理素质那现在肯定已经出洋相了。虽然立刻就激动了起来,但很快又镇定,压下想要立刻说出的那些不着边的话后,秦看他撑起下巴,作认真思考状。
然而他保持这个状态也太久了。开始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但刚要说话就被唐捷示意安静,一会儿后,唐捷终于开口道:“这样吧,关于她的事,我现在立刻也说不上来。”
听到这句话,秦原本期待着的心情一下子跌落谷底。不过唐捷并没止于此:“下次你再见到她的时候就联系我吧。我想和她亲自交流交流。”
其实秦原本希望至少能再多听一点点的。唐捷当然知道她的想法,但也没什么继续解答的意思,只是耸耸肩,于是秦终于难过地垂下脑袋:“这样啊。”
“抱歉,关于这件事我确实没什么具体把握。”唐捷说道。
秦又更加垂头丧气,唐捷这次没再言语上安慰,只是在自己的挎包里翻腾几下,她再抬头,就看到唐捷递来了一个小小的铝罐,招呼着:“渴了么,要不要喝点。”
罐上没有任何图案,仅仅是一片银白的光壁,秦犹豫一会儿,直到唐捷说出“就当先付点工钱”,她才伸手去接。
拉开拉环,里面的气体噼地喷涌而出。十分奇异,眼望里面咕噜噜滚动的泡泡,秦有些愕然。
这反应正中唐捷下怀:“没见过?”
没见过么……?虽然没有什么实感,但总觉得手上的东西并非初次接触,疑惑着看它,再看唐捷,得到点头允许后,秦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炸的刺痛的气泡水。
这个味道!
接下来的两天中,虫群的前进速度稍有放缓,但距离压到鼻子上也没多长时间了。
用人形的东西去战斗,除了当下实在危急之外还有谁会做呢?这些东西除了土木工程之外没别的用处吧。唐捷自然也很明白这点,赤枪的维修仍在进行,布怆那批人已经开始打算把赤枪弄成一座固定炮台。
它背后的某段折叠结构的确很像一门大炮,但没法将其启动。如果唐捷愿意帮忙的话,把它修复应该是没什么难度的。
不过唐捷不想在这方面花费功夫。因为他有更大的打算:“时间紧急,我长话短说。”
大概是第一次被拉到这么重要的场合,面对一圈严肃又陌生的人,秦心里已经开始打退堂鼓。然而唐捷坚持要她出场,并且看似很可靠地说“你只要出现就能有很大作用”,言下之意大概能猜得出来。于是她硬着头皮撑了下去。
虽然看着压力很大,实际上却没什么需要她说话的地方。她就坐在唐捷旁边,实际上已经是被拉入了他的阵营,另一边则又是以布怆和齐逅等人组成的保守派。
英兰不在。几次寻找她的身影,最后只能接受这个现实,又看着窗外,赤枪的维修仍在进行,从仓库中拉来一车车的零件,堆成小山。如果可以的话,真想身处那儿,而非这种遍是暗枪之地啊。
已经料到无法直接说服这些老顽固,他不打算作白费劲的解释:“所有人都准备参与接下来的进攻吧。”
他直接让他们有问题问出来。没谁立刻发声,直到对面中间一直当着观察者的男性开口:“支持唐捷就举手吧。”
一片寂静。唐捷望着打断自己话的人,深呼吸一番,调整心情,然而双手已经死死地攥住。
“没人?那我提议让赤枪作护卫,先把大家撤走。然后唐捷想怎样就随他去。别让他拖累别人。”对方继续补充。
唐捷稍微偏下脑袋,冲秦嘀咕道:“这就是我说的另一个麻烦,比虫子更麻烦。他叫花戚风,好好记着,以后帮我整死他。”
原来布怆说的那个人就是他么?以前也见过几回嘛,虽然当时不知道他的名字。平时只是经营仓库,很少看他和别人交流,难得的几次也只是很快就结束。看起来不是个容易接受的人。
以此为开头,布怆又在所有人面前提他异议:“虽然赤枪很厉害,但也没厉害到那个地步吧。”
花戚风一边点头,她一边补充,在唐捷看来活脱脱一出“夫唱妇随”。像是为了不出于下风,他抓着椅子的地面,一挪一挪地朝秦靠过去,然后重新变得趾高气昂。
布怆将话说完:“想要闯虫穴的话,没有像样的火力根本不可能。不到入口就会被炮浆融掉吧。”
她的声音一落,唐捷就立刻接上,不给其他人起哄的机会:“这的确是个问题,但不是不能解决,所以我需要所有人都准备起来,必要时刻给她支援。”
除此之外:“你们也都知道赤枪是有内置武装的吧。”
这个只要是参与过检修的,或者事先调查过的都知道,唯独秦这个驾驶员在云里雾里。
开着赤枪战斗的时候确实有种隐隐的感觉,但并不知道那到底是关于什么的,总觉得像是缺少了某部分很重要的东西。
不过那就是唐捷说的“内置武装”么?自己的感觉好像不太准确。
唐捷提议:“我会尽量解决这个问题,你们负责其他方面,如何?”
那边只是交换了一下眼神,之后由花戚风来发言,可能目的就是气死他:“拒绝。”
如果不够的话当然就要让另一个人来补充:“我说啊,这没有任何可行性,还是要撤离。”齐逅一边解释,另一边又提出补偿计划:“我承认你这次押对了,但我对下次持悲观态度。当然我会把你想要的东西也带上,但是……”
“我就知道你们永远开不了窍。”唐捷不想听他们扯太远,掐在这儿一拍桌面,开始舌战群儒:“到了这个地步再坚持己见除了找面子还有什么用?”
然后他又对那两个“叛徒”道:“以及我好像不是‘这次’而是‘每一次’都成功了吧?”
确实如此,虽然每次都那么缺乏说服力,但不得不承认唐捷到目前为止从未失算。如果大家总是以同样的理由反对的话,就连秦也会心理上就和唐捷站到一块儿,于是她姑且等待,就算唐捷真的不能说服大家,她最后一定也不会背叛他的。
然而没想到的是,唐捷立刻就把原以为穷途末路时才会搬出的她搬了出来:“秦,你也会站在我这边吧?”
少女无措地映衬:“诶?啊!对,没错。”
她开始怀疑唐捷是否所有行动都是一拍脑袋决定的。
那边安静了下来。看来当事人亲自出面,就算不一定有理,道义上还是不能太固执的。布怆几人窃窃私语一阵,花戚风对她说句话,她就拿出手机翻找资料。
唐捷见此,自信十足地叉起胳膊,以为自己站到了上风,当布怆将将切好画面的机器传了过来时,他也充满气势地一夺,顺势一看屏幕,表情直接冻在了哪儿。
唐捷拿到手机后,布怆解释:“因为我们这次不是‘坚持己见’。”
秦从没见唐捷作出这种反应。原本立场十足,眨眼却像是回头就发现自己搭的舞台被炸了个大洞。
“怎么了?”秦拉着他的衣角,在旁边小声问着,唐捷一时间僵在那儿,好一阵子,才发现她在叫自己,随之转头过去,只看到女孩忧心忡忡的样子,其他人更是五味杂陈。
片刻,唐捷忽然又镇定下来,逐渐变回轻松的样子:“就算这样我也不会改变想法。我知道是这顺了你们的意你们才遵守的吧?别以为这一定是好事。”
唐捷把手机递给秦,少女犹豫着接下,拿到手后,读到上面写的是:“撤回主核,重新冬眠。”
如果理解的没有问题的话,其实我觉得这个选择更好些。虽然秦并没敢把这些说出口。
他们仍然僵持不下,得知对方那边有强力支援后,唐捷也稍微收敛了一些,战意不再,最后双方又象征性地争了几句,唐捷就主动缴械了:“不过这不代表我同意你们的做法。”
以此为结束,唐捷潇洒地甩手离去。
看他放弃得那么干脆,秦还以为他又准备立刻做别的小动作了,然而大家散会,追出去之后,唐捷才说完全没这些想法。
与此相反的,他忽然感慨起来:“你知道我费了多少功夫才弄到现在这么完美的时机么?”
现在,完美时机?
“以前一直为此努力而已啦,现在至少不用再像以前那样费劲了。”他解释道。
秦不解:“但大家都否决了,岂不是做的一切都白费劲?”
唐捷长叹一口,似是对此看开了:“这也没办法,因为一开始就没有任何人支持。今天的状况我也是早就做好准备了。”
忽然听他很有信心的样子,秦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但也仅仅是预感而已,她觉得自己常有直觉,但实在难说哪次是正确的,唐捷倒总是押中。总之如果真有需要自己的时候,从情感上总归还是更愿意帮他的。
不过在此之前多少还是要了解一下他的底细:“那个,我其实也很好奇来着。你想让大家去哪儿?”
他回答:“有样东西,需要取回来。对所有人而言都是。”
嗯?有这样的东西吗,听都没听说过。
唐捷嗤笑一声,开始揶揄:“当然,因为知道的除了我估计就只有两个了,一个是发信息跟我作对,给其他人撑腰的那个货。”
至此一切都还没问题,然而他后面又说:“另一个就是站我旁边像个跟班的小孩咯。”
初听一愣,好一阵子,秦才反应过来:“我?!”
唐捷冲她咧开嘴,作了个露齿的灿烂的笑:“是啊,世上仅三人知道,你就是其中之一。有没有感到骄傲?”
无论怎么想都不知道任何可能之物吧?起初惊愕,以为他又在耍她,随之立刻担心是否是自己浑浑噩噩乃至这么重要的东西都忘掉。
终于,唐捷见她需要提点,就透露了一句:“第一次相遇那天看到的。”
第一次相遇那天,除了一路上数不尽的虫,还有令人作呕的增生组织,还有那个如同坟墓却仍在运转的……大虫子?
看着她的反应,唐捷点点头:“看来你想到了嘛。”
然而少女仍然蒙在鼓里:“可那到底是什么?”
唐捷一吹口哨,又吊起她的胃口来:“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也许很快哦。”
站在大战后的废墟顶端,能够眺望到已没有铁丝网阻拦的天际,在那儿,虫群整军待发,似乎随时可能发起下一次攻击。
他像是在说虫群:“它们也是没什么耐心。”
很快,唐捷又“回头全靠你啦。”
如果他指的是在危急关头乘上赤枪保护大家,那秦一定不会推辞。不过总觉得他想的是什么更差的情况。
她没推辞,但多少还是有些担忧的:“到时候一定会有更多敌人出现吧?”
唐捷点点头。“完全没错。”
少女仍不想完全接受:“会更多,更强,是么?”
“而且永远消灭不完。”唐捷不打算给她任何无谓的期待,“想想吧。地表上到处都是它们的巢,底下也几近被掏空,大气层内数也数不完,轨道以上更是不知道还有多少虫子在赶来。光是这颗星球上就会有多少?”
已经没什么机会还能像这样悠然地在一块说话了。
“那个货的计划是,只要我们在它们来的时候全部藏好,就有最大的存活几率。”唐捷说着,耸耸肩,“以前也的确就是这么过来的。但代价太大。不过你要是想站到那边,我也能理解。”
秦刚想张嘴,唐捷就把她的心思说了出来。
青年不费什么事就能摸到她的心思,连带想着他们一直以来都在对抗的困难:“所以我们这四个才会逆着所有人行事。除了他们两个外,还有个很少能联系上的,但他比那两人坚定多了。”
秦还没听说过有这人存在,但听唐捷的语气,他对这个人是毫无保留地信任。
“话说回来,你在赤枪上的时候,真的没什么特别注意的事情么?”这个问题简直是万能的,唐捷又继续解释:“因为当时你的——赤枪的表现,和我看到的资料不一样。有很多部分都缺失了。”
听到“缺失”这个词的时候,秦心里像是被猛扎了一针:“缺、缺失?”
即便如此,她还是不敢妄下论断。她担心自己猜的都不着边。
唐捷继续说:“有件事我看出来了。你对这机体其实不陌生吧,有些细节能看出你其实潜意识里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正中红心。所想的事情与他口言的,完全一致。
“如果是以前,我也会赞成布怆他们的想法。不过,估计是现在看多了不该看的东西咯。”
这句话,让人以为唐捷又是在打哈哈,秦却渐渐发觉他真的在为此难过。平日总是意气风发,就算与人叫板也气势十足,但这种人也会有低落的时候啊。她当然知道没有谁是超人,但唐捷在她心目中正无限接近那个形象。
总觉得唐捷暂时对她隐瞒的东西有点多,不过总有一天他会说出来吧。
所以看到他难过的样子,秦还是很想安慰他的。不过清楚自己没这个本事也是自知之明的一环。
现在,身处赤枪的驾驶舱中,过热的机体经过冷却维修,已经能够重新运转,这次再被钢铁束缚,已经没有上次那种恐惧和压力。
头盔显示器的亮度开得很暗,安静时能够看到机体的更多状态。“把自己当成它”,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切实地感受它的含义。不会因为自己的习惯和机体的节奏相逆而被迫矫正,不会因为永远不实的触感而不知所为。
赤枪的装甲破损太过严重,每一击都可能造成重伤,尽管钢铁的操作台无法模拟,却能隐隐地感觉到它自己的痛楚。浏览赤枪的机体数据,能够看到其中有很多自己都不知道干什么用的部分。似乎整个机体都内置着另外一套系统。
不过,这些都是唐捷的任务了。
正当沉思的时候,隐隐听到一段电波沙沙的杂音,这不算奇怪,常常会出现类似的状况,本以为只是又一次干扰,秦准备无视它的时候,耳畔忽然传来了一段声音:“跟唐捷站在一块,很开心么。”
如此冰冷,如此机械。秦确认自己没有听错,讶然地反问:
“你是谁?”
并不是曾听过的任何声音。不是布怆,难道是营地里的陌生人?原以为她还会说更多,但再听不到下一句,干扰也随之安静了下来。
怎么?
她刚想要接通别的频道,整台机体忽然一颤,整个人都险些坠下去。有惊无险,本以为只是底下出了点问题,却瞥见在HUD的角落,引擎出力那栏的数字逐渐紊乱起来。
不停跳动,不断飙升,起初以为只是系统自身的调整,而赤枪是有出力保护机能的,不会瞬间提升到失控的地步。但几秒钟后,跃升趋势不见减缓,反而速度更快起来,字体也开始从安全色跳红。
放着不管该不会出问题吧。她对赤枪本身还是有些信心的,但到底还是有些没把握,于是重连上唐捷那边的线路,尝试将状况告诉他:“唐捷,你在线上么?”
久久不见应答,她心底起了隐隐的担忧,于是微微开大一些功率,刚想发出第二次呼叫,忽然咔的一声,耳畔安静了下去。
通信给切掉了。
秦愣在那儿,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第一时间检查的是自己这头。但没有发现任何问题,由此,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一瞬间头皮开始发麻。
读数不断飙升,越来越高,色彩也越来越深,机械的躁动已经平静不下来,直到这时,秦终于开始慌了。不停按着指尖的钮,将频道来回切换,却发现绝大多数都被某种电波给干扰了。
不、不会吧!?
走投无路之际,忽然有个频道的干扰被破除了,声音接过来的瞬间,布怆焦急地问:“怎么回事!”
秦无措道:“我不知道,赤枪自己动起来了。引擎现在转得很厉害!”
布怆那头猛一跺脚,立刻骂出:“肯定又是唐捷!!”
“他在哪儿,立刻找他过来!!”
能听到对面正传来这样的话,一定是布怆和旁人说的。声音落去,她又回到秦这边,这次的声音明显带了些害怕:“现在状况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读数跳得太高了,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
一百,一百一,一百二。每过一秒,引擎运转率都会成十成二十地飞升,远超过了标准运转的上限,这样下去会发生什么,根本不需要猜都能知道吧?
布怆那头除了安慰没有任何选择:“尽你所能地先稳住,我去联系其他人。”
尝试转动脑袋,本只是用了很轻的力气,机体却分外灵活,差点把她的骨头连带扭断。
糟、糟糕!
赤枪蠢蠢欲动。如同有另一股力量在它身体里流窜,很快,秦察觉自己似乎压制不住它了。
浑身绷得紧紧的,生怕哪里稍有动作都会被过度运转的机体整个拧下来,但完全无法抑制赤枪本身。它在颤抖,它在活动。
它在被什么东西驱使。
“唐捷……”这次的声音也再压制不住恐惧。她所望的是最后一棵救命稻草:“唐捷!”
无人应答。
唐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