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蜂窝墙的远方已经开始能够观测到逐步靠近的虫塔。
起初是能在地平线上看到写缓缓蠕动的影子,渐渐地,开始能够看到虫群在附近活动的迹象,按照以往的记录,每当它们准备占领一片区域时,都会派遣清道夫来确保周遭的一切都被消灭干净。
就是现在大家看到的状况了。
我想……我们应该趁现在赶紧撤离。
“撤离,撤去哪儿?要不了多久,全宇宙的虫子就会一起往这个星球上赶。”唐捷对这提议不屑一顾。
就像电影里的大英雄一样,唐捷在关键时刻遥控无人机临时来救场了,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这种行为反而更是给自己罩上了弄弄一层嫌疑。
尽管还没有谁说出来,不过在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眼中,唐捷头上已经扣了个高高的帽子,帽子上写着四个大字:“罪魁祸首。”
而唐捷仍然没心没肺地说出那些话。
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曾经支持唐捷的人自然是不会开心的,此刻“倒唐派”占了绝大的优势,而布怆这个提议也得到了几乎所有人的支持:“至少先离开这里吧?”
唐捷立刻就有异议。
大家今天似乎比往常更加烦躁,不过想一想,眼下正面临着天大的危急,而且自己来了之后就没说什么好话,阵脚大乱也是可以理解的。想要将话题继续下去,然而被打断好几次之后,他终于也不得不加大声音,使劲挥手示意大家安心静下来,最后才在齐逅等人的帮助下将场面镇住了。
算了,反正他们本来就不喜欢我。
“要是我说,相比能够联系到的任何一处地方吗,这儿才是最安全的,你们相信么?”他着重在“任何”这儿拖了长音。
说的是完全逆着大家期望来的话,但他却没有任何担忧的样子,一会儿,反而又生出一股莫名的自信和骄傲来:“这里将会是唯一一处能够坚持下来的据点,甚至比主核那边还要安全。”
布怆与那些人彼此相视,再对唐捷道:“但这儿连重兵器都没有。”
这句话只换来唐捷一个白眼:“说什么呢,你指战车大炮的话,其他地方一样没有。”
完全不知道这是在鼓励还是打击别人。但还好的是唐捷并没有最终止步于此:“恰巧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这次就是为此而来。”
他还以为自己仍在扮演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大英雄。不过,这句话音落后,看到的却是自己以为一定会站在这边的两人垂头丧气,接着窃窃私语,他以为是他们接受不来。
刚想要继续解释,给他们打好心理基础,布怆忽然就抬起头,挤了个森森的别扭笑容:“所以你是说,不仅知道会发生这种事,还正好是在今天做足了准备么?”
如果是平日的话,唐捷不会到这个程度还听不出来话外音。但他今天满脑袋都是即将胜利的喜悦,进而让自己的洞察力都被蒙了好几层障碍。于是他呆呆道:“是啊,怎么了?”
这下大家终于长出一口气,只有齐逅和布怆面露难色,后者甚至一会儿就将脑袋垂下去,一副沮丧至极的反应。和想象中的场景完全不同,就算没有为大英雄欢呼,也不该这么冷淡吧?唐捷有点奇怪,继续问:“你们对出路一点兴趣都没有?”
“正好相反。”坐在对面中间一直老实听话的男人忽然开口,唐捷愣愣的,不明白他们在迟疑什么。
齐逅还是抢先把大家的想法说了出来。为的是自己能中途润色一下,让他至少更容易接受:“那啥,虽然我们都知道你喜欢冒险。但这次也太过头了吧?”
实际上站在他们的立场,唐捷的作为完全不止“过头”可以形容。他不明白齐逅为什么这样说,于是又转向布怆,她只是短暂地抬头看一眼,却又自己失去勇气,扭头望向别的地方了。
“你们那边整天吵来吵去,虽然我和那没什么关系,”布怆小声说着,“不过因为相信你们,所以你想要的帮助我都会提供呗。”
这场即将演变成唐捷批斗大会的交流暂时还算稳定,而且也是看在他们平时很熟的份上,允许这两个家伙多说一些,一边表示难过,另一边似乎也是在提醒唐捷气氛已经扭曲到何种程度。
她成功了。唐捷终于察觉到大家的反应略有怪异,便尝试解释道:“这个我不会忘的,但是——”
忽然,对面中央的人一拍桌子,猛地打断了他的话:“把他抓起来!”
唐捷的脑袋一片空白。起初以为他们只是说笑,直到眼前的人纷纷站起,他才在呆滞之间明白状况。瞬间将自己所做的事情从脑袋里过一遍,任何可能惹他们生气的……这不是太多了嘛?!不过有哪件严重到这个地步么?
张口想要辩解,迎面就是一本厚厚的书。
啪。
收拾了唐捷之后,疏散行动正式开始,大家当然没打算就把他丢在这儿,不过也得给他点教训,至少在最后一批人启程之前,他就别想出来了。
至于适合关他的地方,也就那么一处。
因为担心秦会出于袒护唐捷的心思而站在大家对立面,齐逅事先给她安排了个再简单不过的岗位,一直以来就想着能为大家做点什么,这次就没头没脑地雀跃起来,开开心心地被支走了。
当然,这只是做给他们看的而已。
仰头望着苍穹,淡淡的鲸的轮廓仍在,但天上是没有参照物的,英兰说它们每时每刻都在游动。这些轨道上的东西,就是虫群用来监视地表的平台。
天空的飞虫愈发频繁地掠过,不认识的人可能会以为都是同一品种,不过稍微认真管擦和一下,就会发现它们大多都是好几类混编作一队行动。身旁的人指着其中一只体型很大,但并非中央的褐色个体,向她道:“见过它吧?”
看起来它只是担负护卫任务。更重要的大概是它旁边那几只盘旋前进的小的吧。而且实际上问题应该是“见过这种”。关于它的糟糕回忆当然不会被轻易忘掉,虽然生体和半腐烂的有很多不同之处,但只要联想一下就能将两者的形象很好地重叠在一起。
是当初在坠毁的运输机中遭遇的种类。不知是否单纯是心理作用,意识到这点,随之强烈的不适再来,一瞬间将要冲上脑门。
她说不上来这究竟是什么感觉。不想看见,不想让它再在视野里活动。想把它……捏碎掉。
秦撑着矮墙,尝试深呼吸来让自己平静下去,英兰要是在这时候发问的话又要分出心思来回答了。不过还好,她很清楚秦现在的状况似的,只是在旁边看。
“他们办完事了。”英兰说着,这句话让人有些愣神,是指什么?不过这种问题也在转眼间得到了解答,秦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拿起一看,屏幕上齐逅的号码正一跳一跳。
没怎么犹豫就接通了,那头便传来他的声音:“你那边还好么?”
听起来只是齐逅漫不经心的寒暄。
“唐捷呢。”少女的语气故作镇定,其实对他的关心早已暴露无遗。像是明白英兰能看得清清楚楚,她怯着抬头一望,对方却全无反应,只是看着遥远的天空。于是秦这次压低了声音,背过去又问道:“他现在在哪?”
齐逅没什么掩饰的意思,用一下就能听出来的话回答道:“大家给他放了个假,不然他肯定会中途捣乱。顺便我让布怆去找你了,到时候没问题就下来吧。”
齐逅只是简单地说了这么几句,就断掉通信了,留下秦愣愣地望着逐渐变暗的屏幕,一会儿,才想要和英兰说一下情况,回头却只能看到空荡荡的蓝天了。
几分钟后,一步一步爬上来的布怆从哨塔边缘探出了脑袋:“还好么?”
这种时候是不是该回答“问哪方面”呢?不过秦很快又打消了拌嘴的想法,不等布怆爬起,就忧心忡忡道:“唐捷怎么了?”
布怆耸耸肩:“齐逅没和你说么,让他歇一歇而已。”
就是这个“歇一歇”让人担心,看出她这种心情,布怆也很快就收起大概花很长时间调整好的那副阳光面目,于是秦又试探:“那个,他是不是真的——”
这次布怆情绪低落了下去:“我不知道,大家都是这么觉着的。”
一直以来都是唐捷的好帮手,谁会希望他真做出这种事呢。一开始就是因为唐捷逆常人思维做事才对他产生兴趣,一直以为他能够把握好分寸。
但今天的事像是强行给支持他的人塞了一嘴铁钉。很快又给让自己振作起来,她向秦说了正事:“花戚风让我们撤离。”
花戚风,那是谁?
布怆继续:“不认识也很正常,他是管物资的,跟唐捷关系算不上太好。名义上算是老大,不过其实只是象征性当个看官而已。”
没听过这个人。但是一想到可能有地位的,秦忽然觉得自己可能需要问一问她的事情:“布、布怆?”
直接叫出他人的姓名仍是让她有些喉咙发干,不过秦还是鼓起勇气让自己说出来了。只是对方没发现这句话消耗了她多少勇气:“你认识英兰么?”
既不是立刻回答,也没有完全不知道的意思。不过布怆的确思考了一会儿:“是人?是的话以前听唐捷说过,但我不认识。”
是吗,原本还以为她也是个很有地位的人来着,不过既然“听唐捷说过”,那回头就去问唐捷吧。
说起来,他现在到底怎么了?
“看到底下了么。”沿着布怆指的方向望过去,沙哑启开的仓库铁门中,一辆吉普的车头缓缓探出。一会儿,它整个出来后,接着又出现了第二辆:“车队,回头就用这些去安全地带。”
“哪儿是安全地带?”这只是秦无心的一问,却让布怆哑口了。
哪儿是呢?
她一阵失落,秦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但一会儿,布怆又打起了点精神来,回答道:“放心,很多地方都可以去,具体要由其他人决定。”
又一支虫群的队伍从头顶掠过,携着腐臭气息的风。布怆说继续待着也没什么意义,就让秦和自己一起下去,但秦却有别的想法:“我也想能承担责任。”
忽然听她冒出这么一句,布怆摸不着头脑。
秦忽然固执起来,就像一个认了某个目标的孩子:“你一定也会在大家准备完毕后才离开吧?我不想走得这么早。就让我再发挥点作用吧。”
实际上是几天来一直都被当成小孩保护,让她很难受。但布怆应该不知道这点,她也有自己的职责,于是否决了:“不行。现在不要和我分开,这儿已经不安全了。”
受了挫,但秦当然是早有心理准备。她不再立刻提出反对,布怆并不了解她,根据这段时间的表现,心里已经觉得她实际上是个乖小孩,于是就以为她接受命令了。
不过,到底还是对于限制她自由怀着些歉意,于是又补充道:“抱歉啦,我不能放任你出事。”
可我最讨厌被区别对待。
特别是像这种连缘由都不说清楚的。
布怆正准备爬下去,秦却仰起头,暗暗观察起了徘徊不定的虫子们。等她的身影彻底从天花板下消失后,秦溜到桌子旁,从箱中翻出了两枚又圆又冷的拳头大的东西,揣进了口袋里。
回到地面上,布怆一直在等她。秦姑吐了下舌头,做个夸张的不好意思的样子,虽然把对方吓了一跳,不过效果还不错的样子。
故意装得很听话,但布怆跨出去的时候,秦却还在原地不动,一会儿,她回过头,正要奇怪时,秦将那两颗手榴弹掏了出来,捏着保险,铁栓的环就挂在手指上:“不过,能教教我这是怎么用的么?”
她一边说,一边作出将要松手的样子。眼看布怆先是愣住,随之惊愕,再猛扑过来,秦顺势一松手,露出事先已经准备好的空栓,实际上两颗手雷没有任何一颗被激活,但那看起来就像是她拉开了其中一个一样。
布怆的力起比她大很多,闪电般地掠过秦身边,使劲将她朝后一推,接着奋力一下将其中一颗踢飞出去,第二颗看似已经来不及,瞬间的权衡后,她闭上眼,拼命往上一压。
几秒钟过去,一片宁静。布怆从惊慌中反应过来,抬起头就看到踉跄爬起来的少女头也不回逃出了视野的边际。
发觉她真的会为了自己作出这么大的牺牲,进而意识到就这么欺骗了她的责任心,心头忽然压上一阵重量。但要做的事情是十分清楚的,以此为理由让自己抓住逃跑机会,等事情结束了再向她道歉就是。
唐捷到底干了什么?他、他难道不是只会做有把握的事情么,那为什么这次?
去找他本人问出来!
而且不知为什么,危机当头,比起布怆,反而唐捷那不靠谱的家伙更让她觉得值得信任。
说到“因为捣乱而放长假”,那“休假地点”除了那儿还会有别处么?
那条路只走过一次,对此的记忆却清楚无比。七转八折,不断避开可能有人出现的地方,从地面到地下,最后她站到了那面分外熟悉却不知其外表的大门前。
布怆没再派人看守,秦不知道唐捷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法子,但她自己当初是找不到任何可以出去的路,就连一柄门把手都看不见。
仰头打量,除了又沉又厚实的复合钢铁外,再看不到别的东西了,不过她记得在墙壁下层的某个角落有个送餐口,凭借印象,逆转过来一点点摸索,边敲边听,这样几分钟之后,终于敲到了一小块真空部分,仔细观察,勉强能够看到一个折叠下去的把。将它拉起来,向旁边一推,终于:“我就知道是你啊。”
刚刚推开窗子,里面就是早已等待多时的唐捷。
女孩儿被吓了一跳,直到唐捷赶忙比划示意她安静,秦猛地捂住嘴巴,拼命深呼吸,很快就压下去了瞬间暴涨的心跳速度,接着,唐捷使劲歪着脑袋,借着最大视野观察她身旁之后,退回去,得意洋洋道:“干得不错嘛,没被跟着。不愧是当过我队友的人。”
什么玩意。
时间紧迫,没有理会唐捷不着边际的话,秦抓紧询问道:“你是怎么了?”
唐捷一撇嘴:“我怎么知道……八成他们太敏感了吧,居然把唯一的救星关了起来。”
听见他仍在说胡话,秦提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至少他看起来还是和以前一样。不过唐捷只是得意了一小会儿,忽然情绪低落起来,秦刚刚疑惑,他就问起上面的状况:“那些人都准备离开?”
秦点点头。
“放心,我不会让他们丢下你的。”尽管秦没什么威信,但看在布怆的份上这点请求也是做得到的吧?只要唐捷不是干了什么太严重的烂事。想到这儿,她又开始担心:“他们只是把你扔进来么,没说别的?”
唐捷:“当然说了。布怆说我是在公开毁灭人类。”
完蛋,他铁定会被丢下了。
“别一副我没救了的样啊,你就不想听听我到底在干什么?”就算他这么说,那也一定不会是好事。这句话几乎写到了女孩儿的脸上,唐捷看似无可奈何,觉得眼下也该让她多知道一些了:“布怆跟你说过现在的状况了么?”
而且,知道更多之后,没准她就能理解了吧:
他问得轻描淡写,一听见这个问题,秦就有些犹豫。她觉得唐捷可能还不知道这个,于是不确定是否要将其告诉他。
出乎意料的是,唐捷早已清楚一切:“现在,他们已经不知道要去哪儿了,对不?”
秦略带遗憾地点点头:“他们想逃,但这下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躲了。”
正当此时,一颗飞来石头精准地击中了唐捷的脑门。啪嗒一声,青年猛一激灵,整个人都在锃亮的铁皮地面上摔了下去。
“我就知道你是要来找他。”回过头,看到布怆正撑着膝盖,气喘吁吁地站在不远处,忽然抬起头,那副面庞上赫然挂着的阴冷寒若严冬。
本想在她来后立刻请求原谅,但看她这个样子,秦的心脏猛地被了抽一击:“欸、布怆?”
本能地后退几步,直到贴上墙壁,但布怆没直接追究:“放心。我没找你麻烦的意思。”
秦听到这儿,原本就支支吾吾,终于像被堵上了嘴巴。正当此时,背后隔着衣物忽然传来一阵猛烈的压力,刚要叫出声,唐捷又大声道:“我真没干你们说的那种事啊。”
被这句话一下盖得不起眼的,是口袋中被塞进什么方形物件的触感,还有某个东西轻轻落地的声音。借着那句没头脑的发言,唐捷成功抓住机会完成了自己的真正目的。
唐捷忽然拿腔作调起来:“我有干过不基于你们的利益考虑的事情么——就算有,也绝对不会到这个程度吧?”
布怆似乎没有中套。她摇摇头,啧了一声,向逐渐让开的秦和他投来了无比怀疑的目光。短暂的瞬间中,秦不明白唐捷给自己的是什么,不过本能告诉她一定不能被布怆发现。
唐捷继续道:“你知道以前的人面对这种威胁会做什么选择么。”
他是白痴吗,这么愚蠢的演技,她会相信?
“就算你转变话题我也知道你想干什么。”布怆看起来很难过,她没有直面唐捷的质问,但二人之间的气氛已经足够紧张。砰砰,砰砰。秦不自觉地吞着唾沫,而后边窗口中露出半边脸的唐捷则忽然变得十分阴沉。
“帮你帮到现在,你把我们当什么?”布怆这样说着,又站直起来,这次的语气中能够明显感觉到那分强烈的不快,甚至像她这种多疑的立刻就看到支指向自己的矛头。
秦当然觉得自己看到的就是真的,因为有个完美契合的原因:“我、我只是……”
再一次,唐捷掐在重点打断:“别跟她说,他们根本不想听。”
顺便帮她化解了一句:“而且她那句说的是我。和你没关系。”
“我一直那么信你,结果你到这个地步还想拖别人下水?”布怆说着,似乎有点激动,可唐捷对此却冷淡异常:“总得有比你们更负责任的人帮忙咯。”
这根本就是在故意刺激她吧?如果唐捷的目的真是这个,那他简直太成功了。因为布怆就此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我本来还以为你……?”
唐捷没给她把话说完的机会:“猜猜我怎么着?我连会被丢下来都想到了,早就知道她会来找我。比你俩有用多了。”
不断用残酷的语言捶打她的神经。只是简单几句话,就让布怆开始语无伦次,一会儿,甚至眼中开始闪烁泪光。她意识到自己事态,下意识地伸手示意,别过头去,努力深呼吸着。
似乎看出她现在很难受,唐捷也终于不再落井下石。秦不知所措地回头望,与唐捷视线相对的瞬间,后者不经意地作了个回避的动作,但也只是一下而已。接着,他又抬头来与她直视,望着他的眼睛,没什么特别的色彩,暗中博弈只有短短几回合。秦胆怯了。
“算了,既然你又下来,”唐捷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向与二人相对的呜咽少女郑重其事道:“现在,立刻停止撤离,必须让所有人留下。省得再出去已经来不及。”
布怆虽然被唐捷打击得很厉害,但这句话还是能够反应过来其含义的。可她觉得这只是唐捷的另一个异想天开而已。
从他向全世界的虫群公开这儿的存在时,唐捷就瞬间失去了所有可信度,即便他一直否认这是他做的。
“不,你住口吧。”布怆勉强稳定下情绪,这次又抬起头,一双充斥血丝的眼死盯着他:“你就在这儿待着,等最后一辆车出发前我再来找你。”
夹在这二人中间,秦觉得自己浑身都象是有烈焰在燃烧。唐捷耸耸肩,满不在乎的样子。之后,他又忽然冒出了句莫名其妙的话:“随便,反正我该启动的都启动了。”
布怆片刻迟疑:“启动什么?”
唐捷不回答。这副胡言乱语的样子,让人觉得他是不是已经开始精神错乱,但比起这个,夹在中间什么都不明白的秦反而更觉得自己身上出问题的可能性更大。
我、我该怎么办?
“放心,我不会把你一直关在这儿的。”布怆再次向他保证,“到时候一定会带你出去。”
“我才不干。”唐捷断然拒绝,“在外面变安全前我是不会走的。”
一直尴尬到这儿,秦也开始同情布怆了。再者,无论两方谁的说法是对的,但面对布怆的善意这么冷漠真的好么?
可自己贸然插进去不知道又会有什么事情。看着布怆不断被唐捷打击,心里来回纠结,再联想到布怆对自己其实十分信任。她终于还是打着鼓说了句话:“那个,我觉得听她的也不是不……”
话没说完,唐捷就伸出半只胳膊猛地拉上了送餐的窗子,赌气一般彻底将自己和外面世界隔离了开来,只留下冻住的两人。
秦以为自己又犯了个大错。
“临走的时候不会真的要把他丢这儿?”对于秦的这种担心,布怆表示其多余:“只是给他点颜色尝尝罢了。现在随他闹别扭。我们回去吧。”
一定是因为她并不熟悉唐捷吧。
布怆他们和唐捷相处了那么久,所以才会对唐捷有更深切的认识,只有初出茅庐的秦会怀着某些疑惑去思考。
“他说的话十句有九句都不着边。如果是关于这种重大事件的话,就是十句不着边。”这就是布怆对他的评价。
“那你为什么会一直帮他呢?”虽然秦是这么说,但她根本不知道布怆的“帮”是什么样的。她只见过齐逅帮唐捷处理事情,于是觉得布怆应该也差不多。
所以就是说,唐捷一直在索取别人的帮助,做的却都是那些荒诞不羁的事么?
一路上布怆都很低落,倒底觉得还是有点对不起她,于是秦悄悄地越靠越近,在她身旁灰溜溜道:“对不起。”
“其实我觉得你们两个挺像的哦。”布怆忽然冒出这么一句,秦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等听清楚后,少女瞬间乱了阵脚:“是、是吗?”
“是啊,都是那种脑子一热就行动的人。”这句话出来,看秦手足无措,布怆终于吃吃地笑出了声,在底下面对唐捷时的哀伤似乎也被稍微驱散了一分。那一定是指她逃走的那次。
望见布怆能够好受些,被看笑话的强烈尴尬就此减轻大半。
“而且跟他一样,狡猾得很。”布怆这次不再强求,“我现在知道你什么想法了,不过我还是想让你跟在我旁边,要是告诉你原因的话你听了会同意么?”
秦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其实她明白自己的回答会是什么。可拒绝这样的一个人或许会让自己的心情很难受。
不过她还是下定决心了:“抱歉,我不能给你保证。”
说出这种话,需要十足的勇气。
这次秦又跑掉了,但布怆没再追。
确认自己到了无人地带后,秦终于压抑不住内心的澎湃。她使劲按着脑袋,朝向天空嘶声长叫。
声音嘶哑到自己初听都极度陌生,完全想象不出会是自己发出来的。
不知为什么,感觉很久以前的某时某地,某人也是这副样子呢。
最后,翻到唐捷给她的是个小小的方块,附着张写着“联络用”的纸条。方方正正,很精致,还缠着一对小巧的耳机。
像是呼录机的样子。虽然功能在手机上都有,但现在手机系统瘫痪,这就承担了它的部分职责。戴上耳机之后,她寻找电源键,却忽然听见它自己响了起来。
沙沙,沙沙,很古典的杂声。片刻后,那头响起一阵碰撞的哒哒,本以为是能与唐捷联络的装置,却迟迟听不到说话。以为他是在捉弄自己时,那头终于传来一声喘息,然后:“能听见吗?”
是个年轻女性的声音。被这一惊,秦本能地回答:“可以!”。等下,那头怎么回事:“你是?”
“现在,还剩我一个醒着。”
她在说什么,求救么?秦立刻呼唤:“你在哪儿?!”
她发出最后一个音的同时,那头也响起了下一段话。
“飞机没甩开它,已经毁掉了。撤离失败,已经不知道还会有谁过来了。”
“等下,等下!!”听起来对方几近放弃希望,恍然反应过来,秦甚拼命冲着麦克风喇叭叫,祈祷这能够传到那边。但和之前一样,对方全然没有反应,只是在说话而已。她愣愣地,几个字出口,方才发觉这似乎不是通讯。
唐捷给了她一段录音。
“我决定在赤枪里就地冬眠。”
初听只是句简单的话,秦也没有立刻察觉某个关键的词。但她还是察觉了。
赤、赤什么?
仿佛不久之前这个词还在脑海里出现过。她在那瞬间脑海冻结住,想要去回忆,思维却完全运转不起来。
方盒子的下一句:“要是今后有人发现赤枪,大概那时候大家都会忘掉这段历史了吧。因为他们已经开始了。”
十分悲伤,十分久远。诉说的都是她完全不明白的事情。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
“如果……”
声音沙哑不清。
“电量……够。”
逐渐地,脑海深处浮现那些残片,支离破碎,每一块都是一小段无前无后的画面,它们正在逐渐升起,逐渐拼到一块儿。
但每一块成型后都会变成一片空白。
不过,听着那些声音,像是被唤起了什么本能。
“当……回来时。”
当它们回来时。
“只……赤枪还在……”
只要赤枪还在。
“就启动它的引擎吧。”
“——就启动它的引擎吧。”
瞬间恍若惊雷。
天上的飞虫成群结队,重新化作盘旋的龙卷。那终于是风暴将至的信号了。
最后几辆车基本已经准备就绪,还没回来的人也在陆续归队,原本应该再保险一些的,但因为虫群的进度,不得不放弃一部分可以带走的物资装备,即便这样,布怆他们对前路也是怀着希望的。
先离开的那些,不知道现在他们怎么样了呢。
不过纠结于这些也没什么用处。也差不多是要把唐捷放出来的时候了。这样想着,准备行动的时候,她从钢丝交错的围墙后看到了个远远跑来的影子,是秦。
“嘿!”布怆唤上一声,可她没像布怆想的那样直奔车队来,而是在某处转角拐了弯。
“去哪儿!!”这句当然没有得到回答,布怆果断翻身下车,将带回唐捷的任务交给了其他人,拔腿就往她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秦从未想过自己对此地已经熟悉到了这种地步。不如说是那个地方一直在眼前跳动吧?如此强烈的执念下,仅凭并不深刻的印象,她也一刻不停地奔跑着。
转弯,转弯,避开障碍,越来越近了。
听到了布怆在身后的呼唤。不过,不能停!
抱歉,要是能早点知道就好了。但现在也不迟,秦一边跑,一边回头,冲后边紧追不舍的布怆大声道:“停下!停下,别离开这儿!!”
怎么,为什么,连她也这么说?
布怆不明白,难道唐捷又做了手段么?可他明明还在地下室。
啊,这个甩不开的混蛋!
“……算了!”忽然,秦一改以往弱气温柔的形象,几近暴怒地大叫道:“我没时间和你解释,至少别来烦我!!”
布怆一听,整个人都懵了一下,而秦也在话出口后意识到不适,但这次不能慢慢来了。
虽然心中十分坚定,但秦已经渐渐体力不支。两旁的景物飞速向后流逝,但比起布怆,她实在太柔弱,尽管如此,当目的地翻越障碍,出现在眼前时,秦仍然是拼着希望最后一搏。
拍到了!
当布怆向即将消失的秦伸出手的瞬间,她看到的仿佛是自己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之后,电梯门砰地关上了。锈迹斑驳的钢铁拦住去路,只留下布怆呆滞地站在门外。片刻,少女瘫坐下去,直至身后响起嗒嗒的脚步声,一回头,看到唐捷正全副装备地望着自己。
布怆愣愣地望他:“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唐捷无所谓道:“这重要么,我想出门手段不多的是。”
此时已经没有什么反驳的余力了:“……我没看好她。”
“她下去了?”唐捷问着,布怆没有反应,但看她的那个样子,答案应该是“是”吧。
得知这点,唐捷倒暗地窃笑了一声,后者只有喃喃一句:“你到底都给她灌输了什么啊。”
苍穹的阴影遮天蔽日,风声撕裂如同秋末的枫林。唐捷仰着头,又不停按着身上的器械,一边观察参数,一边念念有词。他在根据这些推断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大概一会儿它们就要扑下来了吧。”
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情。所以布怆坚持要尽快撤离,不过唐捷依旧不给他们希望:“但我不是说过已经没地方可去了么?”
布怆不回答。唐捷一副看穿的样子摇摇头,之后,他打开了直连地面下的通信。
电梯大门重新打开时,秦面对的又是静谧的幽暗世界。
像是被谁预先准备好一样,微弱的灯光直射在中央的巨大机器身上,泛起彩色光晕。它站在世界中央,一侧的栅栏早已安然折入地面的空槽中,一个直径约三米的球体从机械微微弯着的身躯坠下,它在将自己的一部分展示给这个闯入者。
它就是那录音中说的东西。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大地微微震颤。吞口唾沫,深呼吸,尝试抑制砰砰直跳的心脏,接着它向那垂悬的球迈出了步伐。
只有站在巨大机械脚下时才能感受到它站起来究竟有多高。不过没时间给少女感受这般造物带来的震撼,她停在圆润的球形前,舱门随之打开,露出里面复杂的驾驶设备,正当疑惑该如何做的时候,脚下的地面忽然猛一震动。
“轰隆!”
咿!!
一阵失衡,随之猛烈的压力一下将她压得爬下去。完全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勉强撇过头,秦看到视野中的墙壁全都在向下沉。
不对,不是它们在沉。是身下的地面在向上升!
勉强撑着地面站起来,平台抬升的速度越来越快,甚至庞大的钢铁巨人也随之折弯关节,仰头望去,最高处的一片漆黑。没有任何路可以通过!……等等,裂开了!
“快点进驾驶舱!”
忽然听到不知从何处接来的通信,秦惊得一激灵,随之才发觉那是唐捷:“快,崩土要来了!”
就在唐捷说话的同时,秦的头上已经开始流入沙尘。
不会吧,这上面难道是地表?
轰隆的机械运转,嘶哑如同某种古代巨兽仰天长啸。不一会儿,头顶终于投下灿烂的阳光,辉光携着大风席卷而入。
当然还有泥沙和石块的雨。
得、得赶快!
赤枪逐渐在压力之下倒伏下去,连带驾驶舱也摔到地上,滚落得入口都仰面够不到了。在旁边笨拙地一跳一跳,终于一把抓住驾驶舱的边缘。
直到这时候才知道紧急时刻自己能爆发出多大的力量。
于是,狼狈地摔到里面,结结实实地在一堆钢筋铁块里翻了好几圈,半条命都要没了。
驾驶舱大开着,风不住地向里灌,女孩儿拼命抓着驾驶舱中那孤零零的操作台,以不让自己在倾斜的世界中掉下去。
她在那操作台上胡乱摸索,使劲将自己提起来,朝最大的按钮用力一拍。但这没有作用。
在哪,在哪!!这东西,该不会根本就不能启动吧?
拼命按着,就像是一只在乱敲打字机的猴子。心情愈发焦急,启动钮不在这儿?但再回头望向其他地方,除了散落一地的连着电线骨架的东西,再没什么别的事物。她望着其中一个像是头盔的半球,内心挣扎一番,咬咬牙,闭上眼睛一松手。
“咳!”
再摔下来的滋味真不好受。但也借此,秦从一堆散乱无序的线路中将它捡起来,哆哆嗦嗦地戴到了自己脑袋上。
头盔遮住她的眼睛。起初没有反应过来,扣上去的瞬间,秦的世界便黑了下去,而在女孩儿惊叫出来之前,一切倏尔明亮。
仅仅是启动了HUD。
本能地想要爬起来,却在臂膀开始活动的瞬间被什么东西钳住,秦终于是开始尖叫,却只能吃进一嘴的沙子。
崩土依旧,皮肤上刺痛的触觉忽而减弱,气流的咆哮也被什么机械运转的微声取代,紧接着就是四周的一阵洒水。
秦被呛得连连咳嗽,却看不到真正的眼前是什么样,活像一个瞎子。想要伸手摆动,却发觉肢体的末端沉重无比。是被什么东西给束缚住了,几秒后,被钳制的不再仅仅是指尖。
“怎样?”
是唐捷!
秦向他求助:“我被钳住了!”
唐捷却逆着她的请求,安抚着:“别怕,赤枪正在向你转交控制权!”
浑身的压力将自己紧紧固定住,短暂的片刻,秦甚至被压得无法喘息,她当然想要动,却根本无法自如,失衡的强烈恐惧直直冲击她的神经。她正被赤枪固定在摔倒的瞬间。
青年的通信在耳边盘绕:“现在,你看到的就是它看到的画面。把你自己当成它!”
把自己,当成它?
“动不了就努力去动,爬不起来就竭劲去爬!”
依着唐捷这句指示,秦的右臂被强拉得向前伸,左臂则是被扭成撑着大地的姿势。片刻愣神,连带头戴屏幕中仰视天空的画面。
这不正是赤枪的动作么!
终于明白过来。十指被套进分别的骨骼中,身体的每一处都被冰凉而结实的金属片挤压着,最终,她得到了一分自由。
能、能动了!十分沉重,但确实是挣得了活动的空间。她是在用自己的身躯驱动这巨大的机体,她看到视野中高举着的金属臂膀微微弯曲,然后,她看到钢铁的手指在随着自己的动作一起动。
秦奋力撑着身下的地板,从伏身的姿势缓缓站起。赤枪站得太慢,以至于驾驶舱中的骨骼都在为此刻意抑制着秦的动作,这十分难受,但她终于勉强站了起来。泥土自钢铁巨人身上剥离下去,当机体的摄像机缓缓启动后,她逐渐看到苍穹,她看到世界的尽头。
地面升入视野中。
辉光充斥的世界终于回来。初见时那般奇异,低头望下,地面也被远远抛到了视点的极低处,转瞬间让少女一阵发抖。接着她辨清自己仍在何方。她看到逐渐远去的房屋,还有人们,还有——最后将要启程的几辆车。
HUD不断跳动,耳畔风声呼啸。她看到人们正站在大地上,呆滞地仰望这台逐渐站起的机械巨人。
仿佛身体一瞬间被放大了几十倍,曾需要仰视的,曾经看来很有个头的东西,此刻一概成了地面上的小点。HUD画面不断跳动,机体的各部分成模型状映射在视野边际,仿佛它根本没修好,因为许多地方还在跳着警戒数字。
“它要来了!”唐捷的警告降临,逆着沉重的压力仰头直望,上空卷动的虫风对着钢铁巨人盘旋成某种特殊的阵势,虫鸣撼天动地,几近撕裂秦的耳膜。
这些东西,这些东西!
之后,按照一路排好的顺序,它们调转方向,朝大地直扑过来。而在秦的视野中,那如同弱小的自己正直面虫群冲锋:“我现在该怎么做!”
回应她的只有沙沙声。通信被干扰了,短短几秒钟内,全息影像也不断地被雪花撕裂,仿佛自己正身处什么混乱的磁场中。直扑视野的冲击如同要将她本人撕裂,恐惧的本能在那瞬间占上风,当它距视点仅有最后距离之时,钢铁巨人底下头,向前猛地冲锋而去。
机械和血肉相冲击,后者支离破碎。
愣愣地反应过来,发觉自己毫发无伤的同时,视野尽头的大地崩裂破碎,从中跃起的,是仿佛自海中腾出的巨兽。
“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