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好好的。”姥姥也哭了。
“姥姥，你能看着我结婚生孩子吧。”我那时候特别害怕，特别，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第一反应是问姥姥。
“好。姥姥到时候帮你看孩子。”姥姥给我擦眼泪，“别难过了，明天早上你过来，姥爷就记得你了。别哭了。”
“他就是生病了，晚上会糊涂一些，明天就会好。”
“不要哭了，明天都会好的。”
我还是哭得很凶，根本停不下来。
我心里并不觉得伤心，可是就是哭得停不下来。如今想来，可能是已经伤心到来不及感觉了。
我是第一次接触到癌症，第一次经历最亲的人不认识我，第一次真切地经历这种离分。我当时并不大理解“死亡”，我指的是真切地知晓。我只是觉得，当我正从一个人的意识里、脑海里、记忆里慢慢淡去的时候，其实我在他心里就已经死亡了。
“我，我出去一下，你们不要管我。”
我努力控制住哭声，抓起手机来到院子门口。
我还呜咽着，这时候，后知后觉的恐惧、无助、担忧、伤心，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心很疼，是揪住的疼，窒息一般的难受。
我想给谁打个电话，点开最近通话，我看到了赵湾的电话，那是上次看到赵湾去药店的时候，我给赵湾打的电话。
电话正在发过去，发出“嘟嘟”的声音，我等着赵湾接通。
等待的过程里，我的注意力集中于赵湾是否有接电话，我期待他接通，又不太想同他共享我的悲伤，但心里还是期待着他的接通，我就这样复杂地想着，甚至有点忘记了我为了什么而伤心。
也许我想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吧，短暂地分散一下我的注意力。
然后电话接通了，赵湾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我尚能听到那些喧哗声。
“姐姐吗？”
“赵湾。我……我……”
那些我暂时搁下的事情再一次回到脑海中，这一次，我不像最初一样是完全懵住的了，当我讲述出来的时候，又增添了几分痛苦与难耐，我来不及在心里演习如何告知给赵湾，只一张嘴，便号啕大哭出来，控制不住，抑制不了。
我断断续续，将一句话分成了很多个小节，用了很长的时间我才说出来。
这期间，我能听到赵湾焦急地问我，“怎么了？姐姐怎么了？”
“我姥爷不记得我了。”
这八个字，我感觉我讲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赵湾一向不是擅长安慰别人的人，他笨拙地重复着，“姐姐别哭了。姐姐，别哭了。”
“他可能就是一下没有反应过来。”
“你不是也说了吗，姥爷病得其实不算轻。”
“明天就会记得你了。”
“不要哭了，他肯定记得你。”
我哭了很久，才能够在哭声中加进几句话，“不是的。他的确不记得我了。”
“我趴在他床前，他问我，我是谁家的姑娘。”
“我姥姥一直问，他一直重复，他的确不记得我了，他不记得我了。”
我跟赵湾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可我的脑子整个是乱掉了，逻辑也混乱极了。
我有时候说，“不会了，明天也不会记得我，他真的忘记我了，再也不会记得了。”
有时候又说，“对，姥爷其实记得我，他前几天还说要接我放学。”
还会说，“就算不记得我，也没关系。只要姥爷能好好活着，记不得我也是无所谓的。”
有时候又会说，“记不得我，他连我都记不得了，那姥爷到底还记得些什么呢？”
“姥爷一定很害怕吧，看着身边这么多人，可是都不认识。”
“他一定已经病得很重很重了，甚至记不得我。姥爷会好好活着对吗？”
“不过，明天哥哥就回来了。姥爷最疼爱的就是哥哥了，他一定记得哥哥。那就好。只要记得哥哥就行。”
“可是，你说姥爷要是连哥哥也记不得，那可怎么办呀。”
“记不得我无所谓，我就想让他好好活着。哪怕不认识我，看着我结婚生子，我也已经觉得很幸福了。”
“我以前，还想着让姥爷教我的小孩儿练字、学古文……”
我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词不达意。
那边赵湾也说了很多，我听得到，可是脑子里根本不清楚他说的每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只顾着自说自话。
我的哭声渐渐变轻，可是抽噎声还是很重，我根本抑制不住。
我这时候才发现，爸爸妈妈都已经走到了门口。
爸爸皱着眉头，“在外边哭哭啼啼的做什么。让人家听到算怎么回事。你想让邻居全都听见？”
妈妈也说，“是啊，回来吧，在门口会让邻居听到的。”
我往回走了几步，妈妈把我揽在怀里，“其实姥爷没什么大事，你这么一哭，邻居还以为出什么事了。这样的确不好。”
“我不和你说了。”我同赵湾讲。
我这才发现，电话那头的声音也沾上了哭腔、焦急，“姐姐不要哭了。”
“嗯。”我应了他，然后挂断了电话。
我站在院子里，又不愿意进门去了，“妈妈，我还想哭。我控制不住，我也不想哭了，我眼睛疼，我脑子也闷得慌，可是我控制不住。我没办法不哭。”
“没关系。想哭就哭，没关系。”妈妈的声音也在颤抖。
“可是姥爷听到我哭，他也会伤心吧。”
“他不知道。也不会伤心。”妈妈补充说，“姥爷晚上就比较糊涂，他记不得你也是正常的。”
我没有讲话，还在哭。
我心里清楚地知道，姥爷是真的忘记了我，即便以后会想起我，也许只是断断续续的。我知道他们都是在哄我，希望我不要伤心，可是，他问我，我是谁家的姑娘。
姥爷已经忘记我了。
“咱们回家吧。”爸爸拿着车钥匙问。
“好。”我点了点头，回了家。
天色已经黑透，路上的灯是橙色的光，我将头靠在车窗上，可那暖光没有照亮我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