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的余光刚刚消失,荒原便黑沉下来。
夜幕迅速合拢,很快伸手难见五指。
这种程度的黑沉,使视野范围在短时间内变得窄小无比。
即使擎着灯也很难看到几尺远的距离,使得本来就危险的野外更加危机四伏。
夜风阴冷冻人,温度骤然下降数度。
猩红的巨眼在天穹之上静静睁开,把漫天星辰的光辉夺走,冷漠地俯瞰这个荒凉破败的荒域。
无月的夜晚神秘而恐怖,特别是在这个流传着种种骇人传闻的腥红荒域。
一脚踏下去,全是令人脊背生寒的“咯吱”诡响。
地面上,山壁上,水下,泽地里各种生物的骨骸随处可见,空气中飘散着难闻的味道。
在黑暗的掩盖下,人迹罕见处正在发生着各种生死攸关的斗争。
死神最爱把目光投放在这块被人类遗弃的辽阔土地上,肆意地玩弄生命。
“呼呼呼——”
“……呼呼,啊……”
少年呼吸浓重,慌不择路的死命逃窜,他浑身是血地从一片荒林中闯出来,惊掠起飞鸟无数。
身后恍似有千百鬼怪追杀而来,阴冷的夜风灌耳呼啸。
不知名的声尖锐刺耳、如鬼泣神嚎。
也紧紧刺激着他的神经。
黑沉恐怖的后头有什么引诱他回头,但他不敢,只是遵循本能,一直跑一直跑,希望撕裂黑暗,重见光明。
可这荒芜的荒域,即使是强悍的强盗也不敢半夜出击的地方,简直像是死域一样,最有活力的反而是那些野兽们的呼噜声。
“快跑!往东北边跑,不要停下来。”
他眼睁睁看着一直陪伴着他长大的方叔被追击而至的神傀捏住脖子,头颅被啃萝卜一样,发出清脆的响声,倾刻被啃掉了一半。
然后方叔的身子被撕裂成了两半,血雾将背身而逃的他兜头喷了一身。
少年满脸惊悸,恐惧不已,他只记得一个字,逃!
突然他脚下去势一滞,脖子被一条湿冷滑腻的细长鞭子扼住。
这东西将他重重一掼,把他的身体如甩破布一般甩落在地。
只听见全身的骨头发出“嘎啦”的脆响。
少年发出“呃……”的一声痛苦的呻吟,后方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诡笑,那只浑身散着腐臭猩红的神傀循着少年新鲜的活气追寻而来。。
它腐烂的脸孔已经有一半被寒光森然的鳞片覆盖,另一半腐烂可见白骨,正发出尖刻的讥笑声,那滴着脓液的长舌伸出,化成如倒刺的白色刺,如灵活的毒蛇,朝少年的脑门高高举起,重重刺下……
“啊!!!”
陆治年猛地坐起来,心脏正剧烈地颤抖。
温暖的火光在他旁边的不远处。
奇怪的是明明风声呼啸,这火却岿然不动,静静燃烧,柴火偶尔发出“哔剥”的声音。
一个全身裹着黑色的斗篷的人静坐一旁,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一盏用黄铜打造的精致兽头莲灯挂在一根朴实的木杖上,插在那人旁边。
见他惊坐起来,那人动了一下,问道:“又做噩梦了吗?”
是个还算好听的女声。
陆冶年的耳朵还在嗡鸣,心脏“砰砰砰”地剧烈跳动,好像已经跳到耳朵旁边。
他身体一点力也提不起来。
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陆冶年意识慢慢回笼,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跟他说话。
“李姑娘?”
噩梦余韵还在纠缠,陆冶年这才找回活着的实在感,身体又痛又麻,不用看他也知道自己目前的情况十分不好。
距离遭遇神傀,已经过去三天。
陆冶年一直活在相对平和的仙关,第一次见识到神傀之威,以致于这些时日噩梦连连。
即使是现在,他也感觉着一股漂浮的虚幻之感。
他活下来了!鬼口生存,对陆冶年这样的人来说,简直是做噩梦中的美梦。
如果不是遇上李今朝,他注定要像千千万万迷失在荒原的人一样,成为神傀的美食。
“嗯。”李今朝的语气没有起伏,她探手拾起一根木柴,丢到火堆中。
两人所处的位置是一块巨大的背风岩石。
陆冶年这才想起之前赶路,最后在天黑之前,只找到这么一块石头挡风。
他们所处的地方非常靠近里荒,这里几乎没有营地,也没有主城,路上连狩猎队都没碰到过。
除了一身疑点的名叫李今朝的独行狩猎人。
这里是实至名归的荒原,陆冶年不知道他是如何从外荒跑到里荒的。
不过李今朝给他解了惑:“或许是踩了某处传送点。”
这也算合理,荒原毕竟是古代有名的仙人之都,传送点偶尔也有还能发挥作用的。
这三天,他一直依赖着李今朝,虽然贪生怕死,屁滚尿流的样子很难看,不过比起活命,什么面子里子,那些都是虚伪的东西。
死了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方叔那么厉害的人,在他随队的人员中,是最顶尖的好手,却顶不上一个二转神傀随手一撕。
人啊,一旦死了,就啥也不是。
他老陆家的人对生看得很重,为了活下去,能随时抛却尊严,哪怕伏跪于地,尊对方为王。
陆冶年以前对陆家这样的“传统”很是鄙视,耻于为伍。
在经过三天前的那一遭,他赫然明白,陆家的祖宗才是真的看得通透,活得精彩。
逆境之下依靠强者并不丢人。
这个叫做李今朝的女人,是一个独行于荒原,不隶属于任何势力的狩猎人。
她似乎非常有本事,在天穹开眼的状态下,敢一人在黑夜中穿越荒原。
她看起来只有二十上下,身手应该非常好,哪些地方能走,哪些地方是雷区,她几乎靠直觉就判断出了,带着陆冶年安然地走了三天。
老陆家以前一定是烧高香了,才会让其后人在荒凉的荒原碰上这个人。
陆冶年的本能告诉自己要警惕李今朝,但在方圆百里之内,只有李今朝这么一个可疑却能给他带来安全依赖感的人。
生死都在她一念之间了。
其实李今朝长得很不错,眉清目秀,端端正正的,不说令人一眼人惊艳,至少超级耐看。要是他爹在这里,说不定就动了要陆冶年贡献美色,把人娶回家当媳妇的念头。
别看她脸上总是冷冷的,跟别人很疏离的样子,心肠却很软。即使是拖着陆冶年这样的伤员,她也没有抱怨过碍事。
她能随手扛起三个陆冶年,还可以单手抡死一个神傀。
是一个很怪异的女人。
跟陆冶年以前见过的狩猎人都不相同,而且销毁神傀的方式也与仙关推行的方式不同。
陆冶年曾问过她为什么要一个人外出。
她说自己在赶路,去一个叫做石头城的地方见雇主。
陆冶年自然知道石头城,不过遗憾的是,陆家还没能取得石头城的通行碟。
李今朝应承将他带去石城,并会帮他联络可信的商队,将他带出荒原返回仙关。
“那报酬呢?”陆冶年问。
李今朝只是看着他笑了一下:“不需要,就当我偶尔善心大发,想帮助别人。”
这样就足够了吗?
真是个奇怪的女人。
她应该是修行中的狩猎人?等联系上家里,送这个女狩猎人十枚灵矿石,这东西在荒原可是一枚难求,他的命应该值十枚吧?
陆冶年乱糟糟地想着。
随着时间的推移,天穹眼开始闭眼了。
天际变得艳红,距离天亮不远了。
早晨的风冷凛。陆冶年精神不济地靠着昂晚找到的避风所在,浑身巨痛。
身上的伤口一直不见好转,虽然李今朝有帮他抑制毒性漫延,却没有彻底祛毒的药。
“你发烧了。”李今朝说道,她口气有些平淡,只作陈述,里头没有带着多少关怀。
陆冶年已经有些习惯她毫无感情的“关怀”。
陆冶年嘶哑干着嗓子咳了一阵,没有力气说话,眼皮又涩又沉。
李今朝的声音如同蒙着一层膜,好像说了什么,他没听清楚,仿佛李今朝在离他很远的地方。
情况有点恶化了。
李今朝无声地叹了下,将别在腰间的一个袋子抽出一个小药包,放到陆冶年鼻翼之下。
小药包入手一股苦味传入鼻翼,驱散了不少空气中弥漫的阴霾霉味。
陆冶年抬手摸到药包,把它按紧,这股药苦味令他昏沉的大脑登时清醒不少。
“多谢……好神奇,我感觉好很多了。”陆冶年缓缓睁开眼睛,
李今朝紧了紧裹着的斗篷,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只是普通的疗伤药。”
即使是最普通的药,也快没了。
这药带在身上,李今朝自己都没用过,一共三剂,这些天全给陆冶年用了。
这在一定程度上令陆冶年少受那么点罪,要救他却是很勉强,如果撑不到石头城,他就完了。
等陆冶年死了,尸身化灰后,一定找个好点的地方葬了。
李今朝不太走心地想。
陆冶年又咳了一下,他脸上的伤口肿得发亮,笑都勉强。
李今朝看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探手为他顺气。陆冶年不知为何脑子一抽,话不经大脑就脱口而出:
“哎……你这么厉害,好想把你娶回家,那就能贴身保护我了。”
静默无声,李今朝那双幽深的眼睛转过来,看着他,并没什么情绪。
陆冶年一个“咯噔”,浑身吓出一身冷汗。
他心想,完了,嘴瓢的毛病又犯了。李今朝会不会以为他在冒犯,然后直接摁死他?
陆冶年这么一激灵,登时感觉身体不沉重了,霍地坐正起来,哑声辩解道:
“那个……李姑娘,我方才脑子抽了!并非冒犯你的意思。”
李今朝波澜不惊,表情都不带变化,只是平常地瞟着陆冶年一眼。
“没什么,只是你都快死了还想得这么美,真是为难你了。”
原来李今朝也会讽刺人嘛!陆冶年大囧,见她是当真没发怒,甚至连普通女人的娇羞都没有,放下心来,又为李今朝的不在意有点小失落,明明没比他大多少,怎么一副经历过世事沧桑的模样:
“你怎么这么平静?”
“在荒原上,什么烂话没有听过?你这种算得上恭维了。”
陆冶年只得又闭嘴躺下。
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直到被李今朝摇醒。
天还蒙着一层朦胧的腥雾,天穹眼没有了猩红的赭衣,看上去像是倒悬在天上的狭长山谷。
今天的天气并不好,依旧阴冷肃然。大风还在怒号呼啸。
这一切都与他那天迷失在荒原遭遇神傀的一刻毫无两致。
陆冶年心下生恘。
李今朝神清气爽,一点也不受影响。
“李姑娘,要出发了吗?”陆冶年动了一下,浑身像要散架一样。
李今朝把东西收拾好,把火给彻底灭了,检查没有了火星才罢,以免引发火灾。
“嗯,今天天很差,今天要尽快赶路,晚点或许会下雨,温度还会下降,到时候你会撑不住的。”
陆冶年闻言发愁。
在遭遇神傀的时候慌了神,陷入的是连营地都没有的野区,身上的物品也在逃命中尽数丢失,他身上的衣服只能勉强遮体。
身体的伤口已经恶化,如果气温下降,无疑是雪上加霜。
李今朝看出他的担忧,难得地安慰道:“没关系,石头城距离这里不是很远了。”
……
所谓的不远,只是对李今朝而言。
实际上,石头城距离这里,需要翻越两座山,还要穿过一大块荒芜的野地。
李今朝没说出来,免得打击到陆冶年。
陆冶年的样子不太好,浑浑噩噩地跟在后头。
他的身体还没恢复,这些天只是靠李今朝提供的草药吊着,此刻又烧着,挪一步都觉的头重脚轻,天昏地暗。
李今朝见他硬撑着赶路,已经问了好多次:“要我背你吗?”
她有些搞不懂这人,明明更加狼狈的事情都见识到了,命还是她救下来的。但陆冶年却在这种事情上意外地有男子汉的尊严,闻声固执而严正地拒绝道:
“不用。”
他说完,也不知道在说服谁,坚决地摇头:“我是个男人,怎么能让女孩子背。”
李今朝哭笑不得,在她眼里,陆冶年只是个需要救治的人,没有男女之分,伤员只会拖慢她赶路的速度。
“还要翻过这座山头。下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陆冶年闻言晃了一下,故作无所谓地说:“我还可以走。”
只是他已经强弓之弩,话音刚落,就扑了个五体投地。
李今朝叹了口气,没给陆冶年逞强的机会,把身上背着的东西挪到身前,轻轻松松地背起陆冶年。
陆冶年羞愤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