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了陆冶年这个碍事逞强的人,李今朝登时轻松不少。
她轻松自如地背着体型与她差不多的陆冶年很轻巧就翻过这座山。
阴蒙的天色在赶路的时间中逐渐淡去
只是荒原常年都飘散着各种尘粒,天空并没有因为阳光的照射变得亮堂。
至于地面,那更是常年昏暗。
李今朝的体力确实可以,但长时间背着一个人赶路,也要时不时停下来歇息一会。
很快又翻过一座山,走在山脚之下,四处荒芜,各种已经看不出原本面貌的遗迹湮灭于此。
地底坑洞四处可见,有时候前脚抬起,地面便马上坍塌下去。
下陷的地面之下半掩着腐烂程度不一的尸体。
四周的地面上散落着被拖拽出来的骸骨,不友好的视线从隐蔽的角落审视着李今朝这位看似落单的旅行之人,但又惧于她身上的散发出来的某种气味,没敢出手。
李今朝专门挑直线走,越过那些蜿蜒的道路,直取目的之地。
这样走了三个多时辰。
途中李今朝帮陆冶年拾了点能吃的野果果腹,又继续赶路。
时间推移,天际渐渐被陈厚的铅云遮盖,巨大的涡旋气流在天上卷旋移动扩散,本就不甚敞亮的地面很快就阴黑难行。
轰隆之声隐约,不一会就清晰可闻。
满天的黑云低压,狂风骤起,吹得衣裳猎猎作响。
挂在木杖上铜灯下的铃铛随风不断发出脆响。
李今朝脚步微微打漂,尽力避开被飓风卷起的杂物。
陆冶年趴在李今朝削瘦的背上,被侧面吹拂的烈风扯着,昏沉之间,觉得整个人都要被扯上天去。
求生的本能令他再也顾不上男女之防,赶紧用手环住李今朝的脖子,紧紧攀附着唯一的安全之处。
不知是什么物种的动物被飓风席卷上天,发出惊悸可怜的哀嚎。
狂风大作好一阵,连带着气温骤降。
这冷风吹得身体又冷又痛。
陆冶年难受地打着冷颤,牙齿完全不受控制地磕碰起来。
李今朝察觉到陆冶年的状况,只得将身上唯一一件御寒的斗篷覆盖到陆冶年的身上。
陆冶年这种时候倒是没有精力矫情推辞,哆嗦着,恨不得由头到脚全钻进斗篷里。
斗篷上还有李今朝的体温,却没有女子应有的粉脂香味,倒是有一股很提神的药苦味。
一股令人莫名觉得心安的味道。
陆冶年埋头细细地嗅着斗篷上的药味。
这带着苦味的温暖令他眼眶发热,想起已经命丧神傀的方叔等人。
总觉得一觉醒来,方叔又会站在他的门外,苦口婆心地劝他努力练功,不可荒废时间。
尸骨也没有办法收敛……
他不由裹紧斗篷,任由眼泪流淌。
李今朝从风声的间隙中捕捉到抽泣声,并没有说什么。
她无法给这个少年说出安慰的话语。
死亡这种事情,似乎很难触动她。不仅是死亡,人的情感在她的意识世界里也是需费力理解的事。
荒域飞沙走石,树木被旋卷的寒风刮得婆娑摇摆,栖身其中的动物时不时发出凄惨的呼叫。
雨来的很快。
豆大的雨弹激射砸落荒原上。
铅云遮蔽之下,雨帘阴黑凝固,沉重得令人窒息。电闪雷鸣,霹雳地从天上砸落,无情地把一颗树干巨大的树木劈开。
距离石头城还要几乎两个时辰的路程。
雨水瓢泼在脸上,令人窒息。
李今朝假若独身一人,顶多只觉得行动有点受困。
但陆冶年还在发着高烧,在这样的状况下,没法逞强赶路。
避雨之处不好找,李今朝狼狈地背着陆冶年在雨中奔波,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处处悬空的岩壁。
这处岩石悬空的地方够高,又深,地面没被雨水淋湿,暂且可以容下两人。
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陆冶年整个人缩在斗篷里面,所幸斗篷避水,他并没有被雨水淋到,昏睡过去了。
李今朝把睡着的陆冶年倚着石壁放下。
他裹着斗篷缩成一团,李今朝想了想,将那盏铜灯取下来,塞到陆冶年的怀中。
铜灯缓缓热起来,陆冶年本能地抱紧这个暖源,表情终于舒缓了点。
李今朝的头发被强风吹得纠缠成一绺一绺的,衣服也湿哒哒的黏在身上,方才赶路没有感觉,停下来就觉得身体变冷了。
转头四顾,李今朝找到一块能抽取热火源的料石,默念法诀,吸收运转热量,将身上衣物的水汽带走。
她手上的石块随即化作灰烬扬洒而下。
雨一时半会没有停下的意思,如果时间整握不好的话,会持续下好几天。
荒原的“潮汐”期快到了。
这场雨就是征兆,进入潮汐期的荒原会变得更加危险,那些沉睡了一个冬天的怪物会成批苏醒,肆虐整个荒原。
而且可能会激活沉睡的神巢,孵化神种之卵,产生新的神子。
荒原之下,最不缺就是沉睡的神巢。
好在并不是每一个神巢都拥有孕育神种,孵出神子的能力。一万颗孕育出神种的神巢也未必出一个。
再来孵出也不一定成活。
神子进化条件苛刻,而且神将的位阶似乎被规则固化,这么多年也只有一百来位。
这就代表一旦有神子进阶,神将内部也会进行残酷的淘汰杀戮,神将陨落,很快便会补充新的神将。
新神将会有虚弱期,这是人族最容易狩猎神将的时刻。
不过这种幸运的事情一般可遇不可求。
幸好南界的神巢不同于北界的神巢。
南界的神巢基本上处于无害的死眠状态,或者干脆就是只有一个残破不能孕育卵的死巢。
说回“潮汐期”,在这个时期,红眼会倾泄称为“神之馈”的潮汐雨。
潮汐雨具有极强的污染。但于荒原的许多怪物来说,这却是神的馈赠,能令它们脱胎换骨,变得更强大。
一到潮汐期,那些占据着遗迹的大虫猛兽就倾巢而出,沐浴着能令它们加快进化的潮汐雨。
这是个危险的时期,对于狩猎人来说,亦是天地赠与他们的发财机会。
不管是狩猎稀有材料,还是趁怪物外出,乘虚而入,将那些还残存着宝藏的遗迹扫荡一番,这都可能是一次暴富的机会。
李今朝以往也曾参与过潮汐期的狩猎,也遇到过九死一生的情形。
说实话,个人的力量其实收获甚微,最大的获利者只能是那些队伍装备精良,后勤补给宏厚的主城狩猎队。
李今朝后来便没再怎么参与这些了,转而贩卖遗迹情报,有时候也会受雇主的请托开荒。
比如石头城。
陆冶年在睡梦中发出无意识的呻吟声,因为寒热交加而身体抽搐抖动,嘴中喃喃念着一些好像是名字的字眼,双手虚空抓着什么,最后虚软无力地垂下。
李今朝回过神来,将变得过热的铜灯抽出来熄灭,过了一会才又塞给陆冶年。
人族的身体确实很弱,禁不起折腾。
李今朝神游天名望着茫茫雨林,不知这雨要下多久?
随着时辰的推移,雷鸣止息,雨总算如期盼一样,慢慢小下来。
难得有的宁静,这时候赶路正好。
但陆冶年摇不醒。
李今朝探了探陆冶年的体温,烫得厉害。他身上裸露在外面的皮肤青青紫紫的,已经肿胀化脓。
作为一个普通人,陆冶年快要到极限了,伤口几乎都是被神傀抓出来的,中毒很深。幸好不是神种之血,不然这个世上早就没有了陆冶年这人。
李今朝不懂治疗,对草药的认识也只是粗浅,没有办法帮这个可怜的少年止痛祛毒。
她又把陆冶年背到背上,在蒙蒙细雨中赶路。
全力赶路,越过了这片荒芜的野地,石头变得密集起来,各种参天的石柱林立,凌乱陡峭的石岩连接在一起,乍一看密闭无路通行。
天上依旧铅云压顶,这密集的石林处于将亮未亮的阴影中,看起来格外的阴森恐怖。
李今朝对这里还算熟悉,背着陆冶年在凌乱的石柱缝隙之间灵活地疾走。
有些地方看似死路,一拐角,小道突现,几乎一路畅通无阻。
可惜陆冶年没看到石林的奇妙之处。
李今朝一路朝石林里走。林深黑暗,寂静得只有她走路发出的声音。
直到走到一处豁口,阴暗的石林霍地开阔。
有一处特别高的巨大石柱。
石柱刻着荒原文,李今朝学过一些,认得上面写着:
绝阴林石头城。
或许是因为潮汐期的到来,石头城的城门紧闭,岗哨戒严,淬着剧毒的冷箭散发着恶意,与过去的贸易大城判若两处。
她准确地对上用来侦查的石孔,有人伏在石孔用犀利戒备的眼神打量着她。
李今朝毫不怀疑,如果自己再踏入一步,上面的毒箭就会朝自己射过来。
发生什么事了?难道在她赶路来的途中,石头城灭城了?易主了?
不过想也不可能啊……
成夫人与石城主都是强者,他们坐镇的石头城谁敢进犯?
李今朝蹙眉,操着熟练的石头城方言与人对话:
“我是狩猎人李今朝,受成夫人雇请前来。”
上头那人很不客气地道:
“城督大人规定了,潮汐期戒严,没有入城通行令,不得入城,擅闯者格杀!”
“……”别不是假传命令吧。
这个城督是谁?才四五个月的光景,这石头城就变出个城督了,还搞什么通行令?
“城里现在是什么情况。”
“拒绝探听城中消息。请出示通行令。”那人冷淡地道。
“……”
李今朝撇嘴,自随身的袋中掏了一会,拿出一块精美的牌子,那是成夫人留在联络点的,看来就是为了防止这种情况。
对着李今朝的毒箭移开,有人打开了一个小门:“请接受检查。”
这在荒原主城是必要的,防止有神傀或神将混入城中吃人。
“居然真是成夫人的雇佣工。”那人不屑地看着李今朝的后背:
“那个女人又在翻什么浪了,居然还敢雇佣狩猎人,难道想翻身?”
一旁有人训斥道:“不得随意讨论!”
李今朝远远听着,摇了摇头,成夫人的处境似乎有点不妙,这一趟要空手而归?
一条大路绕着这些石柱蜿蜒,分成很多小分支。李今朝背着陆冶年走了一会,视野豁然开朗。
两面气势宏伟的巨大石壁相对而立撞入眼帘,石壁上有凿出来的石阶,远远看去,石阶呈现树状,越向上越繁茂。
两面石壁的远处形成一个巨大开裂的圆形盆地,房屋分成一环一环,依阶而建。
在最下面,有一座庄严气派的石塔,用来敬奉历代村长(城主)的骨灰。
石壁后面,有一段很茂密的密林之地,土地还算肥沃,是整座石林城的粮食禁地,外人不给涉足其中。
李今朝当年第一次发现禁地是追一头神傀而误入,在那里与成夫人大打一场。
两人不打不相识,后来李今朝便成了成夫人最喜欢雇佣的狩猎人。
成夫人名叫成玉贞,是现任石头城城主明面上的第二位妻子。
成夫人原本是一位非常强势的荒原猎人,据说前身还是仙关正统的宗门修士。不知为何放弃修行,流落荒原,跟石城主勾搭在一起,以城主夫人的身份掌控着石头城的绝对权威,成为雄踞一方的女头领。
虽然石城主仅剩的子女并不承认成玉贞的城主夫人身份。
李今朝没有第一时间去找雇主,而是熟门熟路拐到左边大石壁。
陆冶年再不救治就要丧命了。
她在一间挂着“安”字牌的房子前面,轻敲几下。
里面有人应答道:“来了来了。”
门扉“吱呀”打开,一位头发斑白的老人探头出来:“谁啊?”
待看清是李今朝,他脸上露出极为嫌弃的神色。
李今朝笑道:
“哟,安仁大夫。”
安仁语气不太热切:
“怎么是你,老子今天不接诊。”
他话是这样说,身子倒是让了让,给李今朝进来了,注意力全被背上奄奄一息的陆冶年吸引了。
他嗅了嗅鼻子,用手扇了一下:“这是被神傀伤了?”
真的很臭,这人身上的皮肤都要烂啦。
李今朝很自觉地挪过来一张有背的椅子,放下陆冶年。
安仁却骂道:“人都伤成这样了,别放椅上折腾。放那边的床上。”
“我这不是怕他弄脏你的床吗。”李今朝辩解。
“哼,老子以前还与神傀共处一室,同床共枕过,活生生的人怕什么。”
李今朝于是依言把陆冶年放到那张床上。
“你身上有神傀?”安仁大夫好奇地问道。
他最喜欢研究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没有,带不了,挫骨扬灰了。”即使有,城中也不让带。
“那你还呆在这里干嘛?碍手碍脚的,你给我尽快出去。”安仁大夫马上变脸,要把李今朝撵出去。
李今朝赖着不走:“安仁大夫,城里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什么事?我哪知道。”安仁大夫开始给陆冶年脱衣服。
李今朝又问道:“那城督是城主的儿子?”
安仁不耐烦地说:“是吧,你没事就别赖在这,女孩家的,也不懂避避。”
说着把她推开门外,门当着李今朝的面“啪”地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