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桃叶就起身烧开水给黄壮牛冲杂豆炒面,并烤了两个苞谷面蒸馍,把织的毛线帽子给壮牛戴上,拉长了把耳朵也盖住,打发他担起油担出门。
壮牛转了两个村也没卖多少,又来到何村,梆子从东头敲到西头,又从西头敲到东头,没人出来买油,他便坐在东头一棵大槐树下歇息。
今年冬天来得早,十月上半月就下了一场雪,现在手都有点冻。他哈了口气,唱起《卖油歌》:
卖油郎,卖油郎
担起油担走四方,
棒棒棒,棒棒棒
卖不了油呀心慌。
卖油郎,卖油郎,
棒棒棒,棒棒棒,
担起担儿走他乡,
日子过得真惜惶。
卖油郎,卖油郎,
棒棒棒,棒棒棒,
送走月亮,迎太阳,
何时才能心欢畅。
他想起得了第一个男娃——牛娃以后,他和桃叶去牛鸣镇寺庙还愿,带着花馍、干果、香蜡和一块写着“有求必应”的红布,还放了一串炮。可能感动了送子菩萨,又送来了两个男娃,这样,桃叶的肚子就像个鸡窝开了窝门,噗愣!噗愣!又飞出两个公鸡娃子,哎呀!五年生了三个牛牛娃。一下增加了三张吃饭的嘴,本来紧巴的日子就更紧巴,一天只吃两顿饭,干稀搭配。一件衣服,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穿了老三穿,到老三跟前,已是补丁摞补丁,单衣变成了夹衣。好在兄弟三个——牛娃、驴娃、马娃都很懂事,吃穿从不争抢,而是互相推让,晌午剩一碗苞谷糁面,虽然都饿了,可是都说不饿,你推给我,我推给你,都不吃,结果,让妈妈给分了吃,不过大的多一点,小的少一点。
这个有两个老人,三个女子(长女翠竹已出嫁)三个男娃,加上壮牛两口共九口之家,老的老,小的小,吃饭的嘴多,做活的手少,生活的重担都压在壮牛两口身上,使五十多岁的桃叶头发花白,皱纹满脸,壮牛头顶的头发脱光,背也弯了。可他们仍拼命地驾着这只船在艰难时势的河流中小心前进。
有苗不愁长,在飞转的岁月中,三个男娃不觉长大,老大牛娃已十五岁,老二十三岁,老三十一岁,老大手向上伸,勾得到门梁,老二也只矮老大半头,老三和老二差不多一般高。老大上了一年学,因穷休学,老三因学不进去,也只上了一年,唯老二爱学,学得好,上了三年。
上学以后都起了大名,牛娃改叫黄腾达,驴娃改叫黄腾耀,马娃改叫黄腾飞,要飞黄腾达,寄于期望。
黄腾达,寡言、倔犟,有主见。黄腾耀,聪明,有志向。黄腾飞,仗硬,有胆量。
村里除了卢家私学外,只有一所私塾学堂,共有七八个学生,一个旗人,就是满人先生教。这位老先生五十多岁,留着八字胡,长辫子,戴红疙瘩帽岑,长袍马褂,一副石头眼镜架在鼻梁,很厉害,爱打人,学生都害怕。
先生一年向一个学生收三斗麦的学费,轮流在学生家吃饭,七天一轮。长寿山塬,干旱,缺水,地薄,收成不好,生活很苦。很少种菜,吃饭有碟辣子就很不错了。《陕西八大怪》中的“辣子是道菜”就是来源于这里。平常虽然吃得不好,但给先生管饭总要吃得好一些,两顿饭四个碟:辣子、盐、醋、菜,所谓菜,早上喝稀饭是黄菜,即腌的芥末酸菜,中午面条是油葱花。面条不是纯白面,而是苞谷糁面。馍也是苞谷面馍,七天中能吃一两顿白面、白馍就努圆了。晚上没饭,吃完午饭,先生可带一两个馍回去,晚上吃。
教室设在村中关帝庙里,讲台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课桌是胡基盘的墩子搭一页板,凳子是几块砖垒起来,或小板凳。
每天上三回学,早、午、晚。读的《四书》、《五经》,先生每天给每个学生圈号要读的文章,除了中午写会儿毛笔字外,每天就是读文章。每个学生进度不一样。第二天,早上,给先生作个揖,双手把书寄上,转过身,背书。背过了,再圈号今天读的部分,背不过,挨板子,继续读,直到背会,才给再圈号书。
黄腾飞每每背不过,每每挨板子。有一次,让他背《诗经》的圈号部分,他背不出来:“先生,你提第一句,我就核桃枣哗啦啦倒出来了。”“关关雎鸠。”“关关雎鸠……”背不出来:“先生,你再提一句,我就核桃枣哗啦啦倒出来。”“在河之洲。”“关关雎鸠,在河之州……”“背呀,往下背呀!”先生催促。本来下两句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却背成“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女子好看,猫逮老鼠!”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先生气得脸发青:“张手!”他乖乖地伸出了手,先生拿起板子,说一个字,在手心打一下:“你为什么背不过呢?”共打了八下,而且一下比一下重。他不像其他娃挨板子哭喊:“先生爷!我再不敢了!”他咬紧牙,不吭声,不回话。
还有一回,把《论语》中的“吾日三省吾身”背成“吾日要吃三顿”,先生气他说:“你的肚子还不小!三顿不够,你再吃一顿!趴下!”黄腾飞趴在凳子上,“把裤子抹下!”黄腾飞露出半个屁股,“再往下抹!”先生在他屁股上重重地打了十下,屁股立刻红肿了。
经常挨打,黄腾飞寻思报复,一天上午,先生不在,他偷偷把板子锯了一道渠,先生再打人时,板子闪断了,拿半截板子打人不疼。再做需要几天,这几天内,就可以少受皮肉之苦。
学生上厕所要轮着去,这一个回来,下一个才能拿着牌子再去。去的时间有规定,不能太长,否则,半天就不能上厕所。
这厕所是土厕所,就是四周土墙围着一个四方坑,坑的四边有三尺多宽是站或蹲人的地方,那儿放了不少干土块,用来擦屁股,或垫屎尿用的。黄腾飞发现,先生大便,用手抓着墙根一棵小树,他偷偷把树根挖的连了一点系系儿。先生上厕所一抓,向后一蹲,“咔嚓!”树断了,把先生摔到茅坑里。幸亏是干土,不碍事。先生知道是哪个学生作了手脚,嗯!八成是黄腾飞,于是,先生问:“谁把厕所的小树弄断了?!”谁也不吭声“黄腾飞!是不是你干的?”“没有!”回答得很干脆。“不是你干的,树怎么能断呢?”“那可能是你用劲太大。”“胡说!我平时都用一样的劲,怎么会大了?!”“那不一定,你在我家吃饭,前儿个是苞谷面馍,你吃了两个,夜儿个是白馍,你就吃了三个,吃饭有大小,拉屎也有劲大劲小之别。”“哈哈哈……”大家笑了。先生很尴尬:“怎么,这样说话呢?”“道理是一样的。”先生无话可说了。
他二哥黄腾耀和他在一起读书,聪明,记性好,不说过目能背,一篇文章念上几遍,也就记下了。一年半《四书》已通背。现在读《五经》,先生非常喜欢他,有事离开,就让黄腾耀负责。这一天,先生不在,黄腾飞向他二哥提问:“二先生,biang biang,面的biang字怎么写?”黄腾耀答不出来。“连这么个简单的问题都回答不上,还当二先生,你听着!”他用粉笔在黑板上一边写一边说:“一点飞上天,黄河两道弯,八字大张口,言字在里头,你一扭他一扭,你一长,他一长,当中夹了个马猴王,腰边挂刀明晃晃,身旁月亮亮堂堂,心沉在底急慌慌,推个车车进咸阳。”大家有些吃惊:“你这是自己编的,还是跟人学的?”“我自己……跟人学的。”
先生找黄壮牛谈了黄腾飞在学堂的表现,结论是“朽木不可雕也”。说的老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气呼呼地回到家,从黄腾飞手里夺过饭碗,骂道:“你还有脸吃饭!家里这么艰难供你上学,你却不好好上,胡捣蛋!将来只能是打牛后半截子的,现在上学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桃叶看不惯,就说:“娃正吃饭,你发什么疯,现在脾气愈来愈大!”黄壮牛从腰带上拔出旱烟袋,在脚底重重地磕了两下,装了一锅烟,用火石打火点着,蹴下猛吸烟,不吭声,任凭桃叶数落。黄腾飞不吃饭了,跑到后屋,一头扑在奶奶怀里“呜呜”地哭起来。奶奶心疼地说:“我娃咋咧,谁惹我娃啦,奶奶找他去,不哭!”说着用手去摸屁股,腾飞“哎哟!”一声,奶奶一看,屁股还红肿着,奶奶气地:“这狠心的先生,把娃打成这样!”
奶奶最疼这个孙子,一岁上她就搂着他睡。黄腾飞枕的枕头里边装的绿豆,要奶奶用拳头砸个坑坑才枕。要奶奶给他讲古经。奶奶给他讲的很多,像“咪咪猫,上高窑,金蹄蹄,银爪爪,老鼠见了害怕怕”、“麻野雀,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谁的脚?老娘的脚,臭臭臭,快挪过。谁的脚?媳妇的脚,香香香,快搂着”。小时候,他不懂啥意思,光会背,甚至奶奶说一句,他说一句。奶奶:“谁的脚?”腾飞:“老娘的脚。”奶奶:“臭臭臭!”腾飞:“快挪过。”奶奶:“谁的脚?”腾飞:“媳妇的脚。”奶奶:“香香香!”腾飞:“快搂着。”奶奶高兴地笑了。大了,懂得了意思,就不那么说了,反而说娘的脚香,媳妇的脚臭。奶奶高兴地说:“俺娃长大了定是个孝子!”把孙子搂得更紧了。
奶奶还给他讲《二十四孝》的故事,说《卧冰求鲤》,古代有一个孝子叫王祥,他父亲有病,寒冬腊月想吃鱼,可是江河封冻,打捞不成,王祥便脱了上衣,卧在冰上,冰被融化出一个窟窿,跳出一条大鲤鱼,他父亲吃了后,病就好了。
说《恣蚊饱血》,古代有一个叫吴猛的人是个孝子,八岁时就懂得孝敬父母。家里贫穷,没有蚊帐,蚊虫叮咬使父亲不能安睡。他每晚总是赤身坐在父亲床前,任蚊虫叮咬而不驱赶,让蚊虫喝饱自己的血,落在墙上,飞不动了,才让父亲去睡。
奶奶还给他唱曲儿,奶奶的嗓子可好,唱得可好听,奶奶给他唱《等情郎》:
二月里春风来,
河里的冰化开,
你说你回来,
怎么没回来?
三月的桃花开,
燕子飞回来,
你说你回来,
怎么又没回来?
你要不回来,
就说不回来,
你说你回来,
怎么不回来?
你要不回来,
永远甭回来,
说回不回来,
等得人发呆。
你要不回来。
你就死在外,
说回不回来,
等得头发白,
你说要回来,
却一直不回来,
有人拉住走不开,
你的心根扎在外。
不回来,甭回来,
死在外,死在外,
死在外,没人埋,
野狗吃了你活该。
你说你回来,
真的要回来,
可你回来了,
只能见灵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