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徒脸色有一瞬的僵硬,对眼前这位‘少堂主’突然显露的硬气生出些许愕然,但也不过片刻就将这份心思压下,双手合礼轻松站起,顶着叶心灼灼目光道:“少堂主手中的,名唤夜央,乃是当年……小姐的法宝。”他说到小姐二字时,刻意看了叶心一眼,果见眼前这人脚下忽然不受控制地退了一步。
再之后门徒又说了些什么,叶心一字都未曾入耳,在那一刹的寒意直彻心扉后,身子虽然还停在原地,神思却已跟随着方才听到的那一句话飘远。
炼血堂中,能担得起所有人敬称一句‘小姐’的只有那一个人,而自己也不过因着是她的延续,才能换来所谓‘少堂主’的地位。自知晓身世真相后的每一个日夜,他蜷缩于石室的黑暗一隅,幻想这位炼血堂上上下下无不恭敬惋惜的‘小姐’。
她是何模样,是何品性,为何早逝,又为何……让自己流淌着她的血脉!
也正因此,一份生来的原罪,注定自己只能藏于幽暗,埋下苦恨,抛却过往十七年的一切!
幻想的最后,总是陷入无边的梦魇,多少次梦回昌合,看到的却是昔日至亲身影向自己走来,手中辉映着深邃似海的剑芒……
“少堂主?”门徒声音突然拔高,大喝一声,叶心浑身一颤,惊醒过来。
但看此刻叶心状态比之前与鸣蛇争斗后还要糟糕,短短时间,沉静习惯的脸庞已然微微扭曲,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怒瞪着手中夜央,似要抬手将其甩出,而那名门徒不知怎么又跪在了地上,神色满是惊异。
我这是怎么了?为何……
叶心头痛欲裂,根本来不及深究这突然涌起的无边怒意,冷汗濡湿额发,缓了许久后,才道:“我没事,你跪什么?”
门徒迟疑地站起,只是和叶心拉开了距离,原本的冷漠与一丝隐约蔑视荡然无存,只剩了奇怪的恐惧与恭敬。叶心察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微微皱眉,但也没有多想,随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门徒神色阴晴不定,回道:“属下自到炼血堂就未曾有过名字,只有一个司旻大人赐的诨名——飞沙。”
叶心虽然早就猜到他为司旻麾下,但还是对司旻赐名一事有些惊愕,但也仅此而已,微点了点头聊表知晓后,下一句脱口而出:“那她……何名?”
这一句说到一半,叶心已是犹疑,然而最终还是完整地问了出来。是了,他从未问过她的名字,似乎只要知晓,那道高筑在心中的最后一道围墙,就会随之崩塌,但一年后的今天,他还是问了出来,不是向血瞳老鬼,也不是徐颜,而是一名普通的炼血堂门徒。
飞沙低着头,过了足足五个呼吸,才清晰道:“小姐名为——苏陌寒。”
苏陌寒,这个本应是过往十七年与自己最亲近之人,如今却只得来一个陌生而又充满寒意的代号。叶心将三个字记在心里,神色安定下来不起一丝波澜,又续问道:“她,是何模样?”
这一次,飞沙没有回答,而是忽然抬首凝视着自己。
一个早就存于心底的答案,呼之欲出,但叶心无论如何都无法面对,就在他面容一沉就要离开的关头,飞沙终于幽幽开口:“少堂主与小姐有七分神似。”
叶心驻足拭去手中血迹,没有回答,冷眼拂袖而去。
一路上,遇到的所有向他行礼之人,他都惘若未闻,脚下步伐丝毫不怠,就这般浑浑噩噩原路走出玄宫,他才发觉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
那个孩子。
叶心抬头望向之前的那个方向,但因为角度问题,只能看到两根长长兽角的底端部分,他松了口气,不断维持着自己那好不容易冷却下来的心境,然后默然垂首,走向崖边。只是才移动一段距离,双脚忽然和地上一点摇摆不定的阴影重合,他茫然看了一眼就反应过来,身体中苦苦支撑的冷漠横劲就此崩断,取而代之的是无法言喻的罪恶感。
掌心伤口犹在,良久,他蓦地转身折返,却在这时,紫川峡谷之中突然响起三声浑厚号角,让人精神一震。与此同时,玄宫所有大门一齐敞开,内部所有人纷纷走出,汇聚向玄宫正前方不远处的黑石平地,唯独他一人手持着夜央,在这人流之中纹丝不动。
“少堂主,去看看罢,这般妙景可不多见。”飞沙不知何时再度跟了上来,语气中流露着掩饰不住的兴奋。
“什么妙景?”叶心眺望以玄宫阴影为界和自己相对而立的众人,心中泛起一股恶寒。
飞沙微怔,随即迅速回道:“三日时间已到,请随我来。”
说完,他就快步而去,叶心迈着僵硬的步子,恍恍惚惚地跟在他身后,来到了人群中,因着大部分人都识得这位‘少堂主’,即便不识得也知晓飞沙的身份,是以纷纷让出空地,最后只剩了叶心和飞沙二人站在了视野最好,距离紫川天堑仅一步之遥的位置。
除了在场的百余人,就连紫川悬崖之上各大平台洞口也能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无数目光汇聚向一个方向,一个孤单无助的小点。
除了叶心,他在站定的那一刹,忽然失去了抬头的勇气,而是双目失神地盯住来时被无数人践踏而过的那一道瘦小阴影,任凭身后的窃窃私语将自己淹没。
“曝尸坠川,可是好久未曾发生的新鲜事了,本以为是多大的事,原来不过是赤坛小崽子们的内乱。”
另一个声音讽道:“赤坛又如何?我听闻那位也是赤坛出身,莫非你也想试试那位的手段?”
“我……”
他还待续说,飞沙忽然转头扫了一眼,身后杂音戛然而止,至于那二人则是讪笑着移步入了人群深处。就在这时,独属于司旻的熟悉声线自玄宫上空响起,飞沙眼睛一亮,急不可耐地转头看去,自始至终未曾注意到身侧反常垂首的叶心。
他像是失了魂一般,视线随那一点阴影摇晃,直至听到司旻的声音才抬起头望了过去,只见司旻立于一处兽角上,俯瞰紫川,她的声音裹了真气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边,叶心却根本无暇顾及这所谓的审判。
心中那可怜的,卑微的残存意志在现实威压之下嘶吼狂怒,能做的却只是紧握夜央剑柄,任凭掌心伤口极致绽开,用微不足道的痛意麻痹自己……
不要。
许久,司旻最后一字的回音彻底消散,空气静默的一瞬,被青索无情束缚的小小人影忽然抬头,露出一个红白交错的笑容。
人群彻底沸腾,这场盛宴终于达到期盼已久的高潮。
是个女孩。
叶心定在原地,凝望她那纯真怪异的笑容,记忆深处的另一张笑颜缓缓走进,展开,一时间,身心俱沉。
下一刻,青索回袖,视野中的她被狂风卷下……
同时,伴随着飞沙猝不及防的惊喝,一点墨色划破长空。
…………
青云山,通天峰。
叶离结束一夜的打坐修炼时,天色正好透出薄亮,山间清晨雾气湿重,因着昨夜叶离忘关窗户的缘故,雾气渗到了室内,一夜下来发间挂了些凝结的水珠,他身子甫动,水珠就此滴落下来,在本就湿润的薄被上烙下一个圆形。
他如往日般洗漱完毕,稍整仪容后,就披衣出门来到空无一人的云海。雾气下只能看清周身两三丈,但此刻初日未升,这云海上也没有其它弟子,叶离寻了一处视野稍微亮堂的地方,深吸浅呼数个回合后,就祭出沧澜剑开始练习昨日尚未完全熟习掌握的剑招。
云海作为通天峰三大奇景之一,即便是在白天也始终覆有寸许高度的云雾,更无须说眼下,只是叶离数个剑招演练下来,云海这一角的雾气竟被沧澜大开大合的剑气尽数荡开,露出地上晶莹透亮的白玉板,映出他凌厉挺拔的身姿。
从开始到结束,足足有一个时辰,直到暖阳彻底升起,叶离才收剑回鞘,向膳房行去。沿途遇到的数名算是早起的青云弟子见到他,都是见怪不怪,互行一礼,不冷不热地打声招呼后,就各自擦肩而过。
叶离在膳房简单用了点吃食后,便向膳房的掌事师兄所在的柜台行去,掌事师兄则在叶离起身的时候,就已很自觉地将准备好的半篮子肉类向外推了推,之后就继续低头翻看手中不知何名的杂书,却忽然听到:“烦请师兄多加半篮罢,它最近食量有所见长。”
掌事师兄眼一瞪,手一抖书差点没掉了去,胸中闷着一口气,抬头惊异道:“不会吧?叶师弟,你那水麒麟才多大?一天吃这半篮子已是离奇,更何况一整篮?”
叶离嘴角勾了勾,似是笑了一下:“我也不知为何,但这些日子见它确实瘦了许多,而且神色恹恹。”
“那也不必……”掌事师兄本想说的是那也不必就这样翻一倍啊,但突然看到叶离那本就颇为勉强的笑容已经消去,只得把之后的几个字强行咽了回去。
叶离:“有劳师兄了,如果膳房不够,日后可以不用准备我的吃食,口舌之欲本就无关紧要。”
掌事师兄暗自翻了翻白眼,但面上还是呵呵一笑,连声道不妨事,不妨事,同时迅速将剩下那空着的半篮子填地满满的,随后递给叶离,末了还补充一句:“篮子不用还,不够可再来取。”叶离又道了声谢后,就提着这篮子出了膳房的大门,掌事师兄看他走远了,这才收回目光擦了擦额间并不存在的汗水。
青云门好歹也是立派数百年的正道宗门,虽然如今式微,但怎么说曾经也称得上是正道魁首,这点肉他自是不会心痛,只是对叶师弟那只宠物骇人听闻的食量增长速度感到恐慌,毕竟它现在才不过十寸的身量每天就要吃整整一篮子的肉食,依掌教真人昔日所言,这畜生日后可是会长到十丈有余,到时把整个膳房连带着自己一起喂给它,还会嫌少的罢?每每悟到这层,作为膳房的掌事师兄也只能呜呼哀哉,怎一个愁字了得。
再说叶离,他出门后倒没想这么多,单手提着这比寻常尺寸大了一圈的篮子,引得行人纷纷侧目,但叶离脚步稳健目不斜视,就这般一直穿过云海,来到了碧水潭边。
此时虽然天色已经大亮,但这碧水潭边还是笼了一层薄薄雾气,周边空无一人。他放下篮子,击掌三声,唤道:
“淼淼,吃饭了。”
令他始料未及的是,这次水面并无一点波动,更别提往日一瞬间就冲上岸,龇牙咧嘴地扑入篮子的水麒麟,于是他又提高了声音叫了几声,谁知过了一阵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反倒是对岸的那一片氤氲树丛中传来一声低沉兽吼,但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叶离神色转冷,提起篮子迅速绕了过去。
待走的近了,又见其中有一株背靠石块的小树摇晃了一下,同时还有隐约的呜咽声,叶离剑眉一皱,当下一个疾步跨了过去。
方自站定,水麒麟就如离弦之箭般跳入篮中,叶离眉心舒缓了些,再看那跪坐在石下的人……
“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