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下的人一袭浅蓝,略微凌乱的广袖铺在干净草地上,面颊两侧缀着妍丽酡红,正是无方子座下也是主脉中年纪最小的弟子的安若。
“叶……师弟,啊,好巧。”安若瞪了已经在篮子中大肆虎咽的水麒麟一眼,吁了口气,一时间忘了站起,只是脆生生地说了这么一句。
叶离放下篮子,目光落在水麒麟一拱一拱的脊背上:“不巧,我只是按惯例来给它送吃的。”
安若:“……”
叶离对篮子中食物惊人的消失速度司空见惯,察觉到安若终于施施然地站了起来,不由转头看了她一眼,心间忽然涌现出些许异样。
闭关半年不见的安若又长高了,现在已经只比自己矮了一个头,身上素雅的道服丝毫掩盖不了少女纤细勃发的身姿,好似一只即将展翅翩飞的花蝶,显露独属于她的天然美感。
“看,看什么?”安若理了理身上的褶皱,却发现叶离罕见地盯着自己看,一时间,本来逐渐恢复正常的脸颊又滚起烫意,当即娇声问道。
这一声将叶离自脑中那副唯美画卷中拉出,脸不红心不跳地收回目光,淡问道:“师姐方才和淼淼在此处做什么?”
淼淼,是当初水麒麟被一起带回青云后,叶离心灰意冷自闭于房时,安若自作主张给其取的名字,后来一直沿用着。却说安若听到他的问话后,先是张嘴欲说,只是一个我字才刚冒出又就此打住,目光躲闪,斟酌了一下后才继续道:“我……我今日出关,路过此地,淼淼见了我就自己缠上来了。”
叶离点了点头,不置可否,谁料刚想问到其它问题,一直沉迷于吃肉的淼淼忽然从篮子中跳了出来,极力摇着小小的脑袋。
叶离:“怎么了?”
安若看着淼淼这抓耳挠腮的作态,忽然没来由地心虚,忙道:“无妨,它兴许是吃撑了……”
叶离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算是赞成了安若地见解,然而淼淼却不乐意了,一个纵跃跳到了安若怀中,安若迫不得已只能接住它,随后它便一爪捂住自己的嘴,一爪则扯过安若的衣袖,口中呜呜咽咽,做可怜挣扎状。
……
良久,安若松手,淼淼扑通一声掉到了地上,转头朝叶离呼哧呼哧打了两个响鼻后,心满意足地迈着小步子从新回到篮子大快朵颐,场中气氛再度变得微妙起来。
叶离:“师姐你……”
“好了!好了!我说!”他方开口却被安若大声打断,遂住口听她言明:“我把淼淼藏起来,只是想看看你的反应,看你到底宠不宠它,不然我不在的这半年也不知道它吃得好不好,活得快不快活,现在看了倒没有什么顾虑了……”她说完就背过了身,耳根泛起微妙的红。
叶离表情依旧淡淡地,道:“师姐无需担心,它曾救过我的命,且是随我一同出来的,我自然不会刻薄于它。”
这本是安抚定心的话,谁料安若听了,突然又转过身来,指着淼淼不满道:“可它相比之前都瘦了!”
叶离一时间被她这句话噎住,随后无奈摊手道:“是我疏忽了。”
安若嗫嚅:“可不是嘛,天天只知道打坐练剑……”她话说到一半忽见叶离脸色沉了下来,暗叹不妙赶紧打住,转了语气问道:“你这半年道行进展如何了?”
叶离如实回道:“两日前,晋入玉清七层。”
“哦,玉清七层,进展挺快地嘛……什么!玉清七层?!”
安若先是一怔,在回过意来的时候忍不住惊喝出声,揉了揉光洁秀丽的雪额,一时无法接受,待过了好一阵将这简直骇人听闻的话彻底消化后,才酸酸地道:“恭喜你呀,这么快就要赶上师姐我了,也不惘费师傅之前力排众议收你入座下……”
“还不够。”叶离眺望着碧水潭对面云海上逐渐密集起来的人群,轻声道。
还不够?
安若听到这句话突感奇怪,毕竟这么自傲的话不像是叶离这人该讲出来的,但一瞬间,她就明白了这句话中饱含的深意。
是啊,于他而言,玉清七层又怎够?
他要挽回的,即便是以师傅那样的道行也是不够的罢?一念及此,本来因为出关而明媚起来的心情,再度蒙上了一层阴霾,脑海中一个已经模糊的影子怎么也挥之不去,最终只能默默垂下了眸子。
她身旁的叶离收回目光,俊朗面庞古井无波,平静问道:“师姐这次出关,可是已经顺利踏入玉清八层了?”他还记得,安若在此前进入太极洞闭关时立下的豪言壮语。
安若尬然一笑,心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但还是尽量自然地回道:“还……没呢,毕竟不是每个人都似你这般……”妖孽。
叶离微微一笑,却不反驳,他自踏入修行,到如今境界提升速度一直是个自己都无法解释的谜团,常人需要三五载修炼才能达成的成果,他有时一夜就能顿悟,四经八脉周天灵气的运转更是从未出现过旁人所言的凝滞难行的困境,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七日玉清三层,三月玉清五层,直到前几日冲击玉清七层之时才稍感阻力,但也仅限于此。
为此,他曾想就此事问问魏清,但最后还是求见了掌教真人也就是师尊无方子,无方子在顺着他的经脉走了一遍灵气后,却是徒然一声喟叹,苦笑道:“沧澜啊,沧澜,若你真不打算回头,又何必如此……”也是那一次,叶离才知晓,叶沧澜早年暗中早已帮自己伐毛洗髓,将本就极佳的修炼天资又提升到了一个绝无仅有的档次。
那一夜,叶离自玉清殿出来后,一连数日关在房内,往昔微不足道的、隐晦的点点滴滴在明白过来的一瞬间都有了新的含义,每每闭眼,都是风雨幽暗中故人向自己袒露实情的场景,让他心中钝痛。
安若见叶离自个出神,便拉了拉他,没好气地道:“你就不问问我为何没突破就出关了么?”叶离嘴角微动,但终究没说出话来,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安若暗自叹了口气,只觉叶离性子自到青云后就不可避免地沉寂下来,有时候甚至能从中看出昔日那人的影子,这一点,实在是她不愿看到的,当下清了清嗓子,道:“是魏师哥突然通知各脉长老和精英弟子,今日辰时入玉清殿,说是有要事相商。”
叶离凝眉思索了一阵,随后道:“可我未曾收到消息。”
安若白了他一眼,道:“你成天就只守着那把剑,估计魏师哥与你说了你都不会放在心上。”
叶离笑了笑,并不辩解,看了看天色后提醒道:“现下已经快到辰时了罢。”
安若听到他的话,一抬头,果见初日已经自最初升起的东边向西移了有一段距离了,当下急了起来:“真是的,光顾着和你说话,耽搁了正事,我们快些走!”说完,又催促了若有所思的叶离一声,火急火燎地向云海那头的虹桥行去。
叶离刚要移步跟上,下摆却被淼淼一扯,低头一看,地上的那一篮肉连带着篮子都已不见,只留下它爪中一根正嚼得起劲的竹条,水汪汪的一对兽眼中意思再明显不过……
叶离无奈,只得俯身将其抱起,快步跟了上去。
一路上,安若说说笑笑,路过的同门乃至一些辈分比较大的长老基本都会和她说上两句,但也仅仅只对她一人而已,叶离就走在她旁边怀中抱着吃饱喝足陷入梦乡的水麒麟,一言不发。
一般来说,安若碰到来搭话的女弟子还能驻足片刻和她人嬉笑一番,若是男弟子则基本只是象征性地问候一句就此别过,然而令其苦恼的是,一路上几乎所有男弟子乃至一些女弟子在时隔半年后的第一眼见到自己时皆是眼前一亮,然后有些往日本就殷勤的人愈发热切起来……
最后,在快到玉清殿时,安若终于烦不胜烦,忍不住斜睨了一旁目不斜视专心走路的叶离一眼,问道:“你没发现今天有什么不同么?”
叶离一丝不苟地回道:“是有不同,今日走相同的路程,和师姐你搭话的同门比往日多了三十六位,其中多出来的新面孔多为其它脉的男弟子,我平日在门中极少走动,故只能辨出其中人数乾脉占了大头。”
安若听到他这一本正经地总结分析,心口没来由地一甜,但面上却是端着地,嗔道:“你瞎分析什么,同门们半年不见我,热情一些也是正常的。”
叶离一如既往地点头,算是同意,但这副神色落在安若眼里却显出有几分敷衍的意味,当下不满道:“你就没……看出其它的不同么?”
叶离怔了怔,随后嘴角勾起无奈笑意,打量了身量站地笔直的少女一眼,道:“半年不见,师姐长高了。”
安若哼了一声,一张俏脸先是流露出一抹难以自禁的喜色,但很快就被她强行压下,正经道:“我长高了,和你有什么干系。”说完,不留一丝让对方回话的机会,大步踏上了玉清殿门前的台阶,身后叶离沉默了一会,整顿神色后将水麒麟放下,嘱咐它自己在此玩耍不要乱走惹事后,漫步入殿。
一入殿内,叶离就感觉今日的玉清殿格外热闹,诺大的殿内几乎每一个角落都有人,但却站地整整齐齐,不同的人群之间泾渭分明,自左往右,依此为乾,坤,震,旦四脉,这四脉人数庞大,而插在坤与震脉中间寥寥十数人的队伍,自然便是主脉,而各脉位置之前,就是玉清殿内唯一的高台,上面包括主位在内的五个座位皆是空着的。
大殿内的人虽然较往日多了不少,但在这端庄肃穆的玉清殿内几乎人人都压低了声音说话,倒也不显吵闹,唯独一人除外,那便是一向进出惯了的安若,此时她没有在主脉那一众弟子中,反倒是和旦脉的一众女弟子混在了一起,有说有笑,吸引了殿内绝大多数人的目光。
叶离自进入以来就没多少人注意到他,多只是扫了一眼后就作罢,叶离也不以为意,自行走到了主脉队伍中,却没发现魏清的身影,只得和其它几个尚算熟识的师兄打了声招呼后,就此站定不动。
忽然,他隐约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他顺着感觉看去,对上了一张眉宇凌厉的面庞。
孟伽,乾脉大弟子,青云门年轻一辈中除了魏清和安若,当属他声望最高。
叶离自觉忽视掉他那目光中自带的审视与傲气,拱手微微一笑,算是见过后就此收回视线。而正因为孟伽的注视,乾脉那边越来越多弟子的目光落在了叶离的身上,多有不屑和敌视,对此叶离浑不在意,但也心知肚明。
青云门主脉弟子再少也有十五名,而掌教无方子座下只有三名!无方子一身道行高深莫测,收徒向来谨慎,这三人中魏清那几近上清境的实力自无人质疑,安若年纪轻轻天赋亦是不俗且还是掌教真人自幼带大,至于叶离,当初无方子收入坐下时不过堪堪玉清四层的修为!
一年前,也是在这玉清殿中,叶离向无方子行了拜师礼,那时空荡大殿中除了无方子高居主位,其它四脉首座乃至一些资历较深的长老尽数在场,但却无一人提出异议,一切都在诡异的沉默中顺利完成,直到后来消息传开才在各脉弟子中掀起轩然大波。
也正是那一次拜师后的会武大试,不知有心亦或无意,叶离所遇上的对手俱是身手不俗之辈,但最后叶离竟然凭借着玉清四层的浅薄修为连续坚持了两轮,直到第三轮才惨然落败。
这第三轮对手,正是孟伽。玉清九层的实力,虽然到此境界的时间不及魏清,但已相差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