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金洲离地近百米的楼顶之上,一束白虹横切了夜空。
谷川神父的右拳前,层层镶嵌的正六边形晶壁散放着圣洁之辉,莹耀的白芒在空中交组出一方一方仿佛墙盾的虚空之障。白雷咆射,自壁阵前方飞出,如巨矢,似大枪,擦出缭灿的电火,瞬间来到披袍持刃的刺袭者身前。
两柄袖剑的符纹窄刃,飞快回挡,交叉一搭,迎着白雷,组成一个十字。两线黯寂的刃口,像是切入了水流,将迎面的浩皑烈光撕破,从两侧分滑飘出。
嗤。一点一点雪粒样的曜芒洒落在天台的地面上,立刻在水泥中烫熔出一孔一孔蚀烂的深坑。
谷川收拳,漠然地看了前方被白雷击打得倒退的持刃者,将头往上仰起,闭合双目,然后震脚一踏,跃向空中,两臂平展,于月影中画成一道幽深的十字。天台地面上的白袍刺者佝腰屈膝、单膝跪地,在白雷的冲击下,架刃抵抗的身体被推出丈许,脚下磨出两条黑印。
谷川右手再抬,自下而上,画出一尊形如阔剑的倒十字。他眼底白焰一闪,推掌向虚空中一按。正六边形的光阵晶壁再次在他掌前凝现,如同一口充能的炮口,壁阵卷动缩敛的风流、阵前亮起星碎的萤火。
蹲跪在地的持刃者,裸露在袍袖外的手腕被之前白雷飘散的流火灼出密集的疮疱。将手中的袖剑一紧,人影脚尖发力,往后一翻。
——轰
从空中滑降的神父,掌前壁阵中,一簇一簇十字剑形的光箭朝着地面扎射。如密雨,更像现代枪械,泻出如幕矢流,追击着在地面上腾挪的刺袭者。白袍曳飘、袂摆卷荡,人影在天台上闪避腾挪,如枭、似狡,在烟尘中朝着水塔一跳,翻过塔顶——
谷川神父落地,手掌对准了水塔,光箭壁阵闪烁、却悬止不动。。那道白影从塔顶跳下消失,他把右手一放,把左手的教典捧向胸口,低下头,诵念了一句“赞美主的胜利,阿门”。
然后他迈开大步,走到天台的围栏边,跨步一跃,朝黑夜中坠去。
“先哲说,人们理解这个世界的方式应当唯物。对于‘未见未闻’,要积极探索,不要急着否定。一切伟大的发现,都是从一个疑问开始。”
东方破晓,晨光熹微。黄九指小店的门面内,货摊上红绿白黄靛蓝紫的仪物,蒙上了一层金膜。
白素的纸元宝堆中央,放着一对金烛台,和一个绣着“喜”字的红缎绣球。灵幡和盖头摆在一处,白纸钱和红扎带捆成一坨。李青露曾经就这一点真诚地给老黄提过建议,至少把红白喜事的物件分区摆放。老黄觉得很有道理,但他是个懒狗,陈迎欢对于这些事更是个懒狗。久而久之,小店还是这么乱七八糟,门庭也越发寥落。常常上门的,净是买烟的顾客。
靠里的烟柜前,老黄捧着一本笔记,觑着眼睛,懒洋洋地念着。烟柜后,陈迎欢握着毛笔、就这墨砚,在一张一张空白的黄纸鸢上勾描着符纹。大黑盘在陈迎欢脚边,蓬茸的尾巴一下一下,在陈迎欢的小腿上扫动着。陈迎欢别过头,踢脱了脚底的拖鞋,把裹着袜子的脚,往大黑仰露在外的鼻孔凑去——
“在这个当代世界,修士的终点在哪里?拥有了漫长的寿命和无比的神通,为什么在近代的历史中,我们不曾看到修士的身影?在那个时代,真人可以相当于一个军团,那么在民族和国家需要时,他们在哪里?”
老黄似有所感,睁开了眼,准备朝陈迎欢再发些引申的议论。柜台后的陈迎欢,扣着脑袋,把脚往大黑的鼻尖一落,然后两根脚趾夹紧,用袜子蒙住了狗子的鼻孔。
汪汪汪汪——
大黑弹起来,气急败坏地吠骂。它张圆了嘴、唾沫星子乱飞,朝着陈迎欢的脚咬去。陈迎欢贼笑着,把臭脚往狗子喉咙里一抵。狗子打了几个喷嚏,往后一跳,摇头甩尾。陈迎欢哈哈大笑,说着“我睡不成,你啷个阔以睡咧?”
砰。老黄一个爆栗,砸到陈迎欢后脑上。陈迎欢坐在独凳的身子一晃,转过脸来。
“嘿嘿嘿——劳逸结合,寓教于乐——”
狗东西。老黄把手里的笔记本一合,右手垂腰,握空拳、凸中指,敲人的手势晃了数次。陈迎欢脑后,一个蓝光大拳头凝化而出,握拳,凸指,打桩机一样朝着他的头盖骨一阵爆锤。
砰砰砰砰。
“莫打了莫打了!再打人要哈了!”
上完晨课,老黄让陈迎欢去买三笼包子。陈迎欢跨出店门,附近的楼盘修得更高了。戴着安全帽、穿着泥灰衫的工人老叔老哥们,蹲在地上抽着烟。工地门口的早餐摊已经支起来了,乳润的热雾从白钢餐车、黄竹蒸笼中涌出。相熟的老烟枪远远地望见了陈迎欢,招着手。
“弟娃儿,买早饭哦?”
陈迎欢笑着走过去,点着头。“我叔在屋头又喝吐遭了,昨天脚指拇踢到床板子了。”对方笑着问,是不是哦。陈迎欢说,那肯定的,列哈儿哎哟连天的。他走到包子摊儿前,点了食,给了钱,接过白塑料袋乘着的热包子,佝头说着谢谢,摊主嬢嬢笑了笑,喊他多吃点,长胖点。
塑料袋上很容易起雾,然后凝出油水。陈迎欢在滑腻的袋子里,用手抓出最后一个,塞进嘴里,边嚼边仰头吐热气。他喜欢编排老黄的段子,看着大家笑,自己也觉得挺开心。这一片规划中未来的开发区,现在只有一片小楼房和几处大工地。砂子、水泥、钢筋,和田地、杂草、推平了但未开发的荒地。未来会变成什么?陈迎欢把肉馅整个吞进肚,打了个饱嗝,想起了电视上播过的北京上海、李青露拉着他看得时尚剧集。
——我未来会去那种地方吗?会生活在那样的都市里。
他转过头,柜台下大黑还眯着眼睛,吃着它那一份。塑料袋里还有三个。
陈迎欢往下蹲,手伸了出去。大黑把头一昂,紫黑的大舌头飞快地扫过遍了三个包子。
不愧是你,狗东西。陈迎欢低声骂了一句。
店门口处,一阵脚步响起来。背对着门、坐在柜台边用茶水漱口的老黄,仰起头咯啰咯啰,把残茶一吞,抽了一张餐巾纸抹嘴,一边抹一边问“要啥子烟。”
身后,老金的声音响起来。“老黄,嘿嘿,给你送钱来了。”
柜子内外,老黄小陈大黑都探出了头,朝着门外看去。老金穿了警服,提着公文袋,从门外跨进来。“出事了?”“嗯,有点情况,不是大事,找你去看看。”
狗崽子,走。
老黄朝陈迎欢喊了一声,往前去接老金递过来的公文袋。陈迎欢在柜台下面摸了一阵,掏出锁门的钥匙串,再往兜里揣了两包老龙凤。手往柜台上一撑,翻了出来。“金叔,啥情况?”“等老黄看完,你看就是。”
陈迎欢读高一这阵,已经很有些“国安”、“龙组”之类的小说火起来,他不知道是假的还是真的,就像小时候看电视一样,他喜欢这种想象力、被那个世界深深的吸引。这好像与他天性中某些东西相合,虽然都是一目十行、过眼不忘,很多小说他能看个七八遍,买下实体,收藏进自己的教室课桌和寝室储物柜。
其他的他不了解,但至少在K县的公安系统,很有些“能人异士为我所用”的传统。老黄的身份证很多年前就在公安局备了案,还有一份“刑侦顾问”的聘书。老金暗戳戳地给陈迎欢讲过,像这样走正路子的奇人,公安是很欢迎的,他的老领导还一度想把老黄弄进去做协警。
是啊,他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再回头一百年,老黄也是能在人群里“biu”一声飞上天,然后迎受三跪九叩万姓香火的陆地神仙。坐在车里的陈迎欢,摸着大黑的头,看到老黄又摸出了手机,点开了音乐播放器。
——算了吧,这样的人能做锤子个神仙。
“皇后大道西又皇后大道东——皇后大道东转皇后大道中——皇后大道东上为何无皇宫——皇后大道中人民如潮涌——”手机扩音器咿呀咿呀地吼叫着,放起了歌。那个歌声吵得陈迎欢耳朵疼,但两个老男人跟着鼓点,开始抖肩、甩头。
可能这就是代沟吧。陈迎欢叹了一口气,抓过一旁的卷宗,又翻了几页。采集的照片依然是打印成黑白,这让他从小腹诽到大。他把脑中的资料过一遍,靠在坐垫上,闭眼吸气。县里的警车是比镇上的舒服,他想,脑子里浮现出材料的内容。
——御金洲大酒店的天台,昨天晚上莫名其妙地出现了很多小坑。地面上,有很多脚印,但是这些脚印最后都踩在围栏上,突兀地不见了。
飞了?
陈迎欢睁开眼,望着窗外,楼房逐渐高起来、密起来,有了都市区的样子。K县城还有修行人吗?他这样问着,胸口生出一阵燥动,抿起嘴笑了。